于是江怀雪只送他到小区门口,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发条信息。”
路黎乖乖答应:“知道了。”
他拉开车门后,一脚迈上车,不知道怎么却怔了怔,没急着上去,反而又扭身去看江怀雪。
江怀雪还站在几步开外等他上车。
深秋里的夜凉而湿润,让她乌黑的眼睫都染上一点雾气,明明暗暗的光影,掩不住她容颜明艳,笑意温软。
十万里银河倒挂,漫天的星辰洒下,都不及她此刻含笑看过来的眼波。
连风掠过她身边时,仿佛都放缓了速度,因为不舍而纠缠住她的衣角发丝轻轻拂动。
路黎突然叫了一声:“怀雪?”
江怀雪诧异:“怎么了?”
不是梦。
是真的重新见到了怀雪。
路黎的心又落回肚子里,他粲然一笑,挥挥手:“没什么,我走啦。”
他关好车门,跟坐在驾驶位的助理道:“先别开车。”
助理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停在原地。
路黎透过车窗看江怀雪往回走,这个角度能看见她高挑的身影,从肩到腰到腿,线条流畅精致。
她在月下前行,踩着夜色越走越远,风姿如同仙人漫步回九天宫阙,从此再不下凡尘。
路黎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把手按在玻璃上,指尖微屈,是一个意图挽留的手势。
下午在书房里,江怀雪轻描淡写地说,天雷只有前两下痛,后面就不痛了。
——这是假话。
江怀雪不知道,修真界为她摆阵布法时,会呈现出时光回溯的影像。
路黎清清楚楚把那些影像看了一遍。
那天是江怀雪二十五岁生辰。
暮色苍茫,太阳的余光给略显荒凉的山峰镀了一层金红的光芒,修真界所有大能齐聚于此。
但他们都站得很远,只有江怀雪站在山巅。
她的长发被山风猎猎卷起,身姿却像刀一样笔直向上。
阵法已成,只需要她以自身做引。
江怀雪双手翻飞,明明是纤细而雪白的手指,却在越吹越烈的狂风中稳稳画下符咒。
天地中的灵气如同江河一般滚滚奔涌而来。刚冒芽的一点草芽飞速生长,一眨眼就变成半人高的草丛,才到脚踝的树苗们转眼间枝繁叶茂,变成参天大树,满山遍野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一息过后叶红草黄,深秋景象停留片刻,又无声腐烂寂灭,迈入寒冬。
地动山摇,浓烟与火光并生,山峰上倏然间漫上一层水波,大地即刻化为海洋,风浪咆哮着冲起。
江怀雪被巨大的水流淹没。
鱼儿刚从海中跃起,就跌落金黄的麦谷之中,放眼望去一片丰收般灿烂的金黄,粮食的芬芳溢出千万里。
飞虫振动双翼,还没触及稻穗的颗粒,啪一下砸在坚硬的土地上,山风呼啸,周身依旧荒凉。
刹那间四季轮转,沧海又桑田。
世界都翻了一翻,江怀雪却如日月亘古,脚步不曾移动分毫。
她咬破舌尖血,神智清醒地为符咒画下最后一笔,双指并起向前干脆利落地一划。
“来!”
声音清越,直上云霄。
有人低声哀求:“求求上天垂怜……”
有人紧紧握着拳,等待下一刻命运给出的征兆。
天空骤然陷入阴霾,最后一缕残血般的夕照在山底不甘不愿地褪去,众人彻底陷入了漆黑的环境中。
“轰隆”一声,昏暗中忽有巨响。
天雷滚滚,携着紫电蓝光,撕裂几乎不可视物的黑暗,劈向江怀雪。
“咔嚓”
江怀雪承受不住重力,脸色一白,单膝跪地,撞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她咬牙,并指如刀:“再来!”
“咔嚓”
江怀雪“噗”地吐出一口血,喷在地上如艳花绽放。
她胡乱一抹唇角,目光雪亮:“再来!”
“咔嚓”
江怀雪另一个膝盖也支撑不住,彻底跪在地上,她挺直的腰身也被迫弯了下去。
她笑了笑,心平气和:“再来!”
……
修真界众人聚集的地方传来了压抑的低泣声和纷乱的话语声。
有人忧:“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有人哀:“天要亡我修真界……”
有人哭:“她会死的……”
……
闪电耀亮江怀雪所在之处,耀亮她惨白如纸的面色,下颌处鲜红的血液,手臂肩颈的伤痕和此生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只打在她身上,她一个人凝聚了人世间所有色彩。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力按压了下手臂,把错位的关节随便接回去。
天雷在她头上徘徊,似乎在等待她低头认输后退。
江怀雪半仰首看过去,她摊开手,原本洁白的掌心已经沾染了灰尘脏污,但依旧美丽得如同玉石雕成。
无处不在的昏暗里,她手指一抬,一截稍稍泛黄的草叶就飞到她的指间。
她把草叶放到嘴里咬了两下,尝到又苦又涩的味道。
身后众生为她百转纠结,她却在天雷之下微微一笑。
她也不再试图站起,就着这个坐地的姿势,再次并指画下符咒。
……
路黎看到景象时,全身的狐狸毛都炸开了,他疯了一样地扑咬向那些所谓的修真界大能。
“你们怎么能眼看着她痛!你们怎么能眼看着她死!!你们怎么能……”
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双鬓微霜的预测者长长叹气:“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江掌门是唯一的希望……”
路黎哽住了,他死死盯着景象最后空无一人的山巅,双眸如血,从头到脚都冷得发颤。
……
“路哥。”助理小心翼翼从驾驶位探头,有些担忧,“我们还不走吗?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悄悄往路黎一直看的那个方向看去,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漂亮啊,比娱乐圈里的明星们还漂亮,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不过能住在碧涛院里,家世应该很好吧。
看路哥这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难道是路哥的女朋友?
助理心底生出许多种猜测,却不敢流露出来。
路黎按在车窗玻璃上的手指已经冰凉,他慢慢收回视线,知道再停滞不动就要引起保安注意过来询问了。
“走吧。”
江怀雪目送路黎上车后就往回走,结果走到院门口时撞见从另一条路回来的江宏仁。
她疑惑地看了看江宏仁来的方向:“这边儿好像没有门吧?”
谢重延跟江怀雪说,江老先生去谢家老宅陪谢老爷子下棋钓鱼了,晚饭也在老宅用,还可能留宿。
她正准备回去给他拨个电话,问问他的安排,他怎么从别墅另一边回来了?
江宏仁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道:“缘分到了,就去帮人一个小忙。”
江怀雪狐疑:“缘分?什么缘分?”
江宏仁抬头看看天空,试图转移话题:“今晚天气可真好啊。”
结果一抬头,冷风顺着衣领灌进去,冻得他一个激灵。
江怀雪:“……”
她想到谢重延说的话,了然道:“你下棋输了?”
江宏仁目光游离了一下:“没有啊,我这棋艺这么好,怎么会输呢?不可能,不存在的。”江怀雪继续推测:“如果是输给谢老先生,输就输了,肯定没什么后续麻烦,也不会影响你回家的速度,所以肯定是输给别人了。”
江宏仁气弱:“……不是我方力量薄弱,实在是对方太狡诈。”
江怀雪暼他一眼:“能在谢家老宅下棋,跟谢老先生你们两个下棋,又住在这个小区里,住在你刚才来的那个方向,符合条件的……姓王?”
“……”江宏仁张口结舌,“我不信,你真是猜出来的?你是不是偷偷算了?”
江怀雪:“天天什么事情都靠算,我会累死的。”
她推算也是需要利用各种信息的,就像是计算机处理数据,需要将它们汇总分析。
如果无论大事小事,遇到什么人,都要先算上一算,她早就疲于应付了。
江怀雪虽然看似很少跟人亲近,但她敏锐聪慧更胜一般人,对于大多事情的判断推理都尤为准确,不需要通过玄学手段未必就不能得到结果。
尤其这小区是她短期内的固定落脚点,左邻右舍的住户信息她早就看过。
江宏仁悻悻道:“就是输给老王了,然后欠了他一件事情……”
江怀雪:“……”
她无奈道:“你又跟人打赌了?”
江宏仁板起脸,义正言辞:“这下棋人之间的博弈,怎么能叫赌呢?”
第101章 王家
江宏仁在西南山村居住的时候,就爱和人赌。
他不玩传统意义上那些扑克麻将类的赌博,反而喜欢在钓鱼下棋这类休闲益智小游戏上跟人赌。
村里有个老头,因为钓鱼技巧高超,所以大家都叫他“鱼大王”,江宏仁眼馋他钓鱼的能力,总拉着他一块去钓鱼。
钓鱼还不是老老实实的纯钓鱼,而是互相攀比,比谁先钓够三条鱼,比谁一小时内钓上来的鱼多,江宏仁屡战屡败,败完再战。
因为都是街里邻坊的,也不好赌钱,大家都知道江宏仁有些玄妙,便跟他赌些“结婚的良辰吉日”、“给家里的小孩儿起名字”、“丢了的鸡鸭在哪个方向”这一类的算卦。
江宏仁一说“缘分到了,帮人一个小忙”,江怀雪就猜到他多半是下棋输了,帮人去看什么东西了。
至于什么下棋人之间的博弈……
江怀雪委婉道:“一般来说,双方水平差不多才叫博弈。”
江宏仁的围棋水平,比钓鱼水平还差,俗称人菜瘾大。
江宏仁还挺不服气:“老王也没比我强多少,他就是心眼子太多,我一时被迷惑了。”
“咳咳。”江宏仁身后一个人咳嗽两声,踱步过来,“我怎么听到谁在说我?”
江宏仁:“……”
果真是背后不能说人,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尴尬回头:“老王,你怎么出来了?”
来人正是今天跟江宏仁下过棋的王世昌,他抬手挥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你帽子落我这了。”
“哎呦。”江宏仁一摸脑袋,发现脑袋上还真是少了个东西,“我说怎么刚觉得这么冷呢,老了老了,这记性真是不好使了。”
王世昌把帽子递给他,看向江怀雪:“这位就是你三句话不离口的孙女吧?”
他目露欣赏之色,眼前这姑娘果真是钟灵毓秀,一身好气派。
站在月下门前,跟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江怀雪一眼扫过这位老先生的面相,眉梢微动。
怪不得江宏仁说帮人一个忙,这位老先生看样子家里确实有点麻烦啊。
她礼貌地冲人点点头:“王老您好,我是江怀雪。”
“听江老弟念叨半天了,还以为他是吹牛,原来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王世昌中气十足地调侃江宏仁,“没见着人我还真不敢相信,我看怀雪这气度仪态可不像你这个臭棋篓子能养出来的。”
他年轻时在西南带过兵,和同是长居西南的江宏仁一见投缘,一下午聊下来就格外亲厚。
江宏仁吹胡子瞪眼睛,佯装恼怒:“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这可是我一手带大的,还是我、我徒弟!”
他说到最后有点心虚。
以江怀雪目前的能力,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他祖师爷来了也不一定能教出来。
这玩意儿主要是靠天赋,老天爷如果赏饭吃,普通人骑马也追不上,他还真的没教过江怀雪太多东西。
不过在外人面前,不蒸馒头争口气,面子不能丢,反正王世昌又不知道事情真相,怀雪也不会反驳他。
王世昌听了一下午江宏仁的吹嘘,早从他嘴里得知江怀雪如何如何好看,如何如何聪明,在玄学上一道上又如何如何厉害,此时不由点头笑道:“这么一看,你倒是会比我养孩子,我家那孙子……唉,算了,不提他,我怕我晚上觉都睡不好。”
江宏仁笑话他:“不提他你也睡不好觉。”
王世昌苦笑:“你就别揭我的短了!”
他又看了看江怀雪,懊恼道:“刚出来没想到会遇到怀雪,身上也没带什么见面礼,看来得明天再补了。”
“那你可得挑个好的,毕竟怀雪马上就要送你个好东西了。”
江宏仁也没想到王世昌能遇见江怀雪,倒是正好让怀雪帮他个小忙。王世昌一愣:“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江怀雪,却见江怀雪也是怔了怔。
但她了解江宏仁,略一思索,便问道:“是不是要什么符?”
江宏仁也会画符,但他在画符一道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失败次数高,效果还不怎么好。
他更擅长寻龙点穴,风水堪舆,相面也算有些了解,但是并不精通,至于什么梅花紫薇,他是完全一窍不通的。
毕竟全才很少,大部分人能做到在一个领域里精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江宏仁得意一笑,冲王世昌道:“你不是说你睡不好吗?这么着,你答应之后陪我下一星期棋,我就让怀雪给你个符,保你今晚睡得香。”
“那可太好了!”王世昌惊喜道,“不就是下一星期的棋吗?没问题。”
江宏仁心满意足,跟江怀雪说:“那你回去给他写一个,不用太仔细,让他睡得着觉就行。”
“好。”江怀雪答应下来,画个符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外面风凉,王老进院坐坐吧?”
王世昌拒绝了:“不用,我就在外面陪江老弟站着说会儿话。”
他不想大晚上去别人家里面,还要折腾得人端茶倒水地招待。
江怀雪看一眼时间:“那我马上出来。”
她画符很快,回到房间再返回也才刚过去十分钟,听见江宏仁和王世昌在讲什么祖坟。
江怀雪把装好的符咒递给王世昌:“您放在枕头下面就行,别的不需要做。”
王世昌小心接过来放进前襟的口袋里,跟江怀雪道谢:“这可是及时雨,解了我的烦恼啊。”
江宏仁笑道:“怀雪这符厉害着呢,轻易不给人,你明天就知道了。”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后,王世昌就告辞离开,江怀雪和江宏仁这才往回走。
江怀雪想到自己刚听到的只言片语:“是王家的祖坟出什么问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