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
“此地,乃,萧山城郊北山,”
严都平只觉脑内昏沉,手脚难动,盘坐调息,更是一阵疲惫眩晕,看来的确毫无灵力,果然到了人间。
刚要开口让那小药童退下,方才吓得连爬带抖的人竟还起身走近了,从他侧面小心翼翼探过来:“您,不是鬼吧?该称呼先生还是道长?”
严都平看她气息微乱,脸上还挂着泪,显然未从惊吓中恢复:“怎么不跑了?”
杨瞳吸了吸鼻子,朝他身前指了指:“那是我要采的药。”
“不怕了?”
“您有影子,不是鬼我就不怕了,您受伤了吗?”
“累了,歇会儿。”
严都平被她脸上挂着的泪吸引,是被吓哭的吧,他伸手想接一滴来尝尝,却使不出凝珠咒,杨瞳不知道他为什么朝自己伸手,以为他是需要人搀扶,便扶住他的手又去抱他的胳膊:“我扶您起身。道长这样疲惫,是长途跋涉而来?您是听闻萧山瘟疫,前来相助的吗?”
严都平不曾被人搀扶过,但明白她的意思,顺势借着她的力站起来,这个孩子很瘦,身子里气脉乱得很,不是长久之相:“瘟疫……难怪落在此处。”
“您说什么?”
“城中境况如何?”
“十室九空。”
严都平仰头看天色,灰败得厉害,不知又在闹什么事,低头看那小孩还在,好像在打量自己:“我要是想把你吃掉,你必定无路可逃,与我是人是鬼没干系,要么什么都怕,要么什么都别怕,人鬼神妖,就那么回事儿。”
杨瞳听到直点头:“真有道理,您真厉害!”
严都平不禁摇头,凡间的小孩可真是没什么见识,杨瞳这会儿真的不怕他了,觉得他定是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长。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杨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才发现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道长。
“您饿了吧?我这儿有烧饼,可以分您一个。”她从药篓里拿出小包裹,里面还有两个不大的胡饼。
严都平记得凡人吃饭是要钱的:“我没钱。”
杨瞳笑了:“那就当我孝敬您的?和尚不是会化缘嘛,道士不化缘吗?”
“有手有脚,何至于讨饭吃。”
杨瞳把饼递过去:“那,您给我算一卦?”
严都平看了看她,心想也没什么好算的,从她手上接过饼:“我不给人算卦,这个,当是借的。”
杨瞳知道道长应该是不好意思了,也没当回事:“如此,我便去采药了,道长多保重。”杨瞳见他拿着饼正面看看背面瞧瞧,想他是不是还在迷糊,忍不住又说,“从我来的方向出林子,往下再走小半柱香就能看见石板路了,那条路下山进城最方便,不过进城容易,出城难些,要衙门和医局的签文印章,道长若只是路过,就莫要往城里去了。”
严都平咬了一口饼慢慢咀嚼,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凡人的食物,竟是这般难吃。再看那药童时,她已走到不远处,拨着杂草了一把青蒿叶,手背上尽是细小的伤口,想来做药童时日不久,采药这活儿还生疏,她再往前迈几步,可就要踩着蛇窝了。
严都平有些不耐烦地蹙眉:“小孩,你过来。”
“道长有事?”
“头疼,你帮我按按合谷穴,用点力气。”
他手上的饼才吃了几口,杨瞳猜他应该是腾不出手,于是两手托着道长的大手用力一按,林子里旋起一阵风,他感觉周身的经脉都被小孩儿这一下按通畅了,风像一只手掌拍过他前额,一下子消散了头疼,瞬间耳聪目明起来。
竟是被这小孩按得,恢复了神识。
人和神的不同,灵力法术还在其次,神识才是神能看透瞬息万象,理清千头万绪的根本。天尊说神识恢复靠机缘,灵力增减看体悟,这小药童与自己有什么机缘?
杨瞳又按了几下,仰头问:“道长感觉好些吗?”
严都平收回手:“好多了。走吧,去别处。”
“您知道哪里还有青蒿?”
“嗯。”
杨瞳这下高兴起来,颇有些狗腿地帮道长掸了掸衣服:“我就知道您必定不凡,瞧我这运气,两脚踢来一位半仙,您躺着歇很久了吧,可是辟谷术?您不算卦是因为算得太准怕泄露天机吗?您肯定也懂医术吧。”
严都平觉得她聒噪,转脸看了看她:“两脚,本君记下了。”
杨瞳立马抿住嘴不说话,有些心虚地跟上道长的脚步。
两人离开,方才他们待的洼地处,又扫过一阵凉风,不大的一片林子,远远近近跪了不少孤魂野鬼,树上也有精怪战战栗栗缩着,直到听不见人声,才有个身着华服的野鬼轻声问:“这位是何方神圣?气势怪吓人的。”
好些老鬼平日趾高气昂的,见着那位竟久跪不起,还擦起了脑袋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树上一只小麻雀精看到那位走远了,才喳喳叫道:“有眼无珠的东西,阎君殿下都不认得,难怪死在这荒山野岭无人问哟,活该你难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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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都平嫌身子重,到哪儿都找块石头坐着,一面想事情一面和那小药童闲聊。
“道长,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道士?”
“向道的聪明人。”
“法术难学吗?”
“聪明就不难。”
“那我家小五能学,她胆子大也聪明,肯定能像道长这样厉害,小五可聪明啦,论语,唐诗,千字文,不管什么一教就会,会了就不忘呢,大哥二哥我,还有老四,都不如小五聪明,我家小五要是去考状元,肯定比那些秀才郎君都厉害。”
“那就让他去考。”
杨瞳拿锄头狠狠刨了两下地:“女儿家要考,也是那些小打小闹的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不应该这样的,好多女子都被埋没了。”
严都平想了想,凡间男子的确大多不像话:“那就到地府去考,地府可以。”
杨瞳一愣:“真的有地府啊,那我回去告诉阿瞒,一百年以后,她就可以做状元啦。”
严都平被她逗笑了:“你这到底是忌讳还是不忌讳?”
“您笑话我,我以为道长您不会笑呢。”
严都平又冷了脸,荒唐,他堂堂幽冥之主,怎么可能喜形于色,定是这副凡人身躯自以为是。
杨瞳在道长的指点下,采了比前两天都多的药,下山时,听闻道长不同她一起进城,心里颇有些遗憾不舍:“多谢您提点,我替城中的病人感谢您。”
“去吧。”
杨瞳背着药篓下山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还未请教道长名号。”
严都平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
杨瞳走得远了些,回头看到道长依然站在原处,她扯着嗓子大声问他:“道长,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这回严都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农历七月开始更,还挺应景的,哈哈哈~
第3章 人心
其实严都平并没有离她太远,只是不想见更多凡人,悄悄在后面跟着。这孩子瞧着不大聪明,但和凡间其他小孩儿一比,就显出灵气来了,身骨端正,气韵清净,难道天尊是要他到人间来收个童子?未必不可,但还要再看看。
出了山,周遭那股颓丧灰败的瘟气更重了,他记得唐玉师兄就在萧山城做城隍,有他在,九重天的瘟神怎么会这般肆无忌惮?
且说杨瞳去东岳庙交了药,郎中官很是夸奖了她一番,叫她安心去吃饭休息,明日再派别的活儿。正赶上药局吃晚饭的时辰,杨瞳急着回去看妹妹,只拿了两个猪油糖烧饼就走了。
回到病坊,大概这边也是饭点,一路没见着几个人,还没走到住的小院子,就听见里面有人在争执:
“你就是帮凶!心肠坏透了!”
“我是占了两天便宜,我不对,我认,但现在孩子不见了,那老太太跑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找孩子去呀!”
“你这个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城里死人都来不及烧,你还要贪这一点口粮,小孩儿要是出什么事,你,你可小心天上打雷!”
官妇人骂完人匆匆往外走,正巧撞上杨瞳,又急又有些心虚,年轻妇人看到她,歪着腿跑过来:“杨家小娘子,郭家那个老太太心毒啊,她肯定,肯定是把你妹妹卖了,拿着钱跑了!”
杨瞳脑子里“嗡”一声,差点没站稳,还是官娘子一把把她扶住,冲着跛脚妇人道:“你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别吓她。”
“那天杨家大姐四处托付完人走了,郭家那个老不死的就开始翻她们姐妹俩东西,我以为,以为她是给小孩儿找衣服袜子什么的,可她一直问小孩,什么玉什么银票之类的话,小孩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第二天天色好,她吃完饭,要带杨家小妹出去,小孩闹脾气不肯下床,说姐姐要她待着不许乱跑,可她小人儿一个,哪里是那老虔婆的对手,一提一抱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杨瞳有些喘不上气,抚着心口把自己稳下来:“最后一回看到郭老太太和我妹妹,是三天前在这个院子里?”
四周看到过她们的人都说了一嘴,有说看到她抱着孩子出病坊的,有说看到她往街前破庙走的,只是不记得她有没有带着孩子。
官娘子是最后看到王氏的人:“日落前,我在南门桥等送菜的人,遇见一辆马车出城,守门的官差查问时,我在边上听着,是杭州知府的岳母,确认没有染病,要去江宁府走亲戚。那郭家老太太陪在她身边,我上前问她怎么不见杨家小妹,她说,那孩子恋姐姐,不愿意随她走,她就托屋里人照料了。这几日的确是夏娘子帮孩子领饭,我就没说什么。回来再一问,竟是不见了两三天了,夏娘子贪那一口吃的,是冒领的。”
杨瞳越听心越慌,推开众人跑进屋,木板床上被褥就那么半乱不乱地放着,书篓敞着口,把里面东西倒出来一看,吃的和银子都不见了,她更加恐慌,又陷入深深的自责,身体忍不住颤抖,她像个溺水的人,心直直往下坠,手上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官妇人:“她一个人出了城,城门又下了钥,那我家阿瞒就一定还在城里,大娘子,我要报官!”
“肯定是要报的,今晚我安排病坊的人先各处找找,也把消息递给夜巡的人。”
杨瞳终于抑制不住地哭起来,她看向病坊众人,朝他们下跪拜礼:“各位娘子,各位叔伯,我家小妹,名唤杨瞒,家里也叫她阿瞒或是小五,她今年刚满四岁,大约到大人腰际这么高,穿的粗麻袄子,梳着O角,发髻只怕已经散了,浓眉大眼,脸颊有肉,嘴巴和我一模一样的,有点招风耳,但不很严重。我妹妹脚上还有伤,或许行动不便,烦请大家帮我留心找找,杨瞳感激不尽。”
跛脚妇人本就有些心虚,看她这样子真心实意着急起来:“杨家大姐,你快起来,咱们一起去找,我看你家小五很机灵,说不定在哪儿自己藏着呢。”
杨瞳点着头起身往外走,有人给她递了一盏灯笼,她接过,口中唤着阿瞒,一路朝北走,病坊中有心的也三两结伴,散开寻人去了。
跛脚妇人熟悉杨家小妹的模样,领着几个人出去找,同行的有人问她:“你们屋里不是还有一位,怎么没见她?”
妇人说起来咬牙切齿:“给她吃的时候倒晓得伸手,出了事就成哑巴了,她也不是个东西,呸!”
郭老太太是为财,她要说服知府的岳母带她出去,光有交情是不够的,还要贿赂。郭家父子两代,不事生产,一心读书,老太太一个人留守萧山,拿不出足矣贿赂官妇的银两,她拿了书篓里的银子不够,觉得姐妹俩肯定贴身收着钱,她还知道阿瞒打小财迷,爱藏金银珠宝,所以定是把她带到无人处打骂逼问。
无人处,最合适的便是街角荒废的城隍庙了。
萧山城里有那么几处或神秘或邪乎的地方,这城隍庙既神秘也邪乎,荒了不知几代了,还有传闻说里头闹鬼,但就是无人敢拆。
鬼倒是真有,一个是此庙初建时,盗卖庙中花果而不得超生的食土鬼,长得面黄肌瘦,干枯矮小;一个是早几年在庙井里淹死,还没有找到替身的溺死鬼,头发披散着,湿嗒嗒贴在脸上,面目苍白浮肿。
庙里鬼魂来来往往,他们俩是久住的,却从没有闹过人,瞎话都是别有居心的人传出去的。
这会儿两个鬼一个扒着井口,一个坐在树下,不时朝大殿里张望,叽叽咕咕说着话,溺死鬼问:“你说,她死了没?”
“大约是断气了。”
“已经死了?老头儿,你怎么不去吃,不是一直想尝尝小孩儿的味道,难道她身上有瘟病?”
食土鬼摆了摆手:“不会,你道行浅看不出来,瘟鬼都是黑黢黢的发紫,这娃娃进来时,身上微弱还见些白光,肯定没染瘟病。”
“你还真有道行啊,我一直当你吹牛呢。”
“从前这个城隍很厉害,后来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才落得今日这般景象。繁盛时候,聚在这里修灵的精怪可多了,现在就只剩我这个没本事的,唉,唏嘘。”
“没染病的,你怎么不去吃?”
“你不是也没想抓她当替身。”
溺死鬼被看穿,讪讪笑了两声:“这个娃娃,好生可怜,我是有些不忍心的。那老虔婆早晚遭报应!”
“这瘟疫闹的,人不人,鬼不鬼。”
“咱这地界儿,闹风闹雨是常见的,怎么这回害病害成这样?”
“莫说你,连我这老鬼也没遇见过,前夜出去觅食,碰上夜游神,和他老人家攀谈了两句,他说这回的事情可了不得,是五位瘟神一起来的。”
溺死鬼惊呼:“我的亲娘诶,一位就够受的了,五个全来,杭州府还能有活口嘛,这事儿怎么闹的?”
“萧山和余杭搭界的地方,有个五圣庙。”
“我知道我知道,供奉的就是五瘟使者。”
“之前那一带闹强盗,官府连贼窝都找不到,后来有个什么狗屁高人来看,说那五圣庙供奉的不是五位瘟神,而是五通,是赵钱孙李周五个山魈,他们捣鬼,为乱一方,得毁像拆庙作法驱妖,才能平息匪患,结果两县的知县都信了,报到杭州府,知府也稀里糊涂准了,就真把好好的五圣庙当五通祠给毁了,那五位在人间香火本来就不多,还被毁了个相当旺盛的,能不生气嘛。”
溺死鬼点点头:“只是叫满城的人都赔上性命,是不是有些……这也不是咱们能说的事儿。地府该乱了吧,忙得过来吗?”
“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信,天庭养瘟神,地府却挖空心思不让瘟鬼为乱。为了治瘟,地府制了一道符咒,凡是得疫病死的,鬼籍焚则鬼魂焚,衙门的人烧尸体,地府的官差烧鬼籍,瘟鬼一生就会被烧死,三界六道再没有踪迹可寻。”
溺死鬼心中戚戚:“不过也有好处,当娘的要是先去了,肯定放不下孩子,这小娃娃的娘亲要是看到自己孩儿被这样对待,只怕要恨死了……哎,怎么不见小孩儿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