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葵沉浸在思绪里,没注意田可的抱怨。
她的家是不敢回了,今天只能去田可的住处凑合一晚,但明天呢?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沈葵竟对未知的明天生出了一丝恐惧。
*** ***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尽管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生物钟还是让沈葵在七点准时醒了过来。
她刷了会儿论坛,发给412L的信息显示对方已读,但并没有回复,论坛里也没再出现其他相关的帖子,倒是同学群里一直在热火朝天的讨论关于周六聚会的细节,沈葵大致浏览了一遍,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昏昏沉沉的起床洗漱完毕,临出门才想起昨晚出事后老板第一时间就给全员放了假。
班暂时是不用上了,但事情还得继续做。
田可还在睡觉,沈葵决定趁这个时间去拜访一位老熟人。
当年地铁事故发生后,是淮西河派出所一名叫张春风的实习警员将沈葵从废墟中挖出来的,甚至沈葵被送往福利院之前也一直是张春风在提供照顾和帮助。
多年来,虽然两人联系并不紧密,但彼此间始终有一份关怀的情谊在。因此当事情发生后,沈葵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原本约好是下午见面,但工作既然临时取消,沈葵实在坐立难安,一大早就提着两箱牛奶敲响了张春风的家门。
一番你来我往的问候结束,沈葵切入了正题。
“张叔,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您打听个几个事儿。”沈试探地说:“您还记得,当年我爸妈出事之后,他们的随身物品是怎么处理的吗?”
张春风倒茶的动作一顿,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一般情况下都会由家属领回,你那会儿年纪小,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接收的话……很可能是被集中处理了。”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来什么:“不过我记得咱们市前几年好像还搞了个历史人文博物馆,里头专门为一号线事故开了个展厅,展出了一部分遇难者的遗物,你可以抽空去看看。”
沈葵点点头,又问:“那您知道当年淮西河站的受损情况吗?”
张春风皱眉思索了片刻:“嘶……这个好像还真不清楚,但应该挺严重的吧。我们当时是从前一个站台下去,步行到事发地点的,淮西河站还在更深的位置,当时我那个小队救到人就原地返回了,后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沈葵若有所思:“好的我知道了,麻烦您了张叔。”
*** ***
沈葵出了门就直奔博物馆。
她在网上查了信息,这个博物馆是三年前由A市政府修建的,定位是历史人文博物馆,A市历史上有名的大小事件在这里都有迹可循。
地铁一号线事故作为A市有记录以来遇难者最多、社会影响力最大的一次交通事故,博物馆为此单独开辟了一个展厅用作警示和纪念。当年建成的时候上过几次本地新闻,连带着那场事故也被翻来覆去的重新报道过几次。
也许是沈葵潜意识里刻意回避这类消息,尽管博物馆的位置距离她上班的地点还不到两公里,这么久以来她竟然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去博物馆的路上,沈葵沉默地看向窗外,八十码的车速将窗外的景象拉成了一条光影斑驳的长线,她回想着临走前张春风叮嘱她的话。
他大概以为沈葵始终没有放下,语重心长地劝她解开心结,好好生活。
沈葵长叹一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又何尝不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但经历了昨晚的事后,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倘若不弄清这一切背后的真相,恐怕未来的日子,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 ***
抵达博物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沈葵顾不上吃饭,急匆匆地往里赶。
A市并非旅游城市,历史底蕴也并不深厚,博物馆受众少,通常非节假日不开放,沈葵在来的路上提前联系了工作人员,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后,对方通情达理的表示可以为她开一次事故展厅专场。
这大概是作为事故当事人的唯一好处了吧。沈葵苦中作乐的想。
“这儿就是展厅了。”工作人员性子直,一张嘴叭叭的:“节假日来的人也不多,市里搞这些也就是个面子工程,意思意思,大家都懂的。”
“你们这儿有遇难者的遗物么?”沈葵问。
“有啊,喏,就那里边儿。”工作人员指向尽头的一间:“什么衣服、包包啊,种类还挺多。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每个都有故事呢,还挺感人的……”
“衣服”这两个字触动了沈葵的神经,她立刻问道:“那你有见过一件黑色的皮衣吗?”
“黑色的皮衣……”工作人员想了想,忽地一拍手:“有!我想起来了,之前咱们这儿遭过一次小偷,被偷的东西里就有一件黑色的皮衣!”
原来她收到的那件皮衣是从这儿偷走的。
沈葵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她预想的各种情况中,“被偷走的展览品”这个真相实在是太平常了。
她甚至有种“居然是这样”的微妙失落感。
她的心刚放回去一点,又听工作人员说:“不止是皮衣,偷了好几样呢,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什么笔记本啊,玩偶之类的……我没记错的话,一共偷了七件。”
七件。
沈葵心里咯噔一下,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七个幸存者,七人的照片,丢失的七件遗物……
沈葵就是再傻也能看出这其中的联系。
第6章
为了不打扰她参观,短暂聊完后工作人员便离开了。
沈葵独自在展厅内转悠,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什么线索。
A市白天气温高,沈葵奔波半日衣服早已湿透,刚才聊天时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就剩自己一个人,倒觉得展厅内气温低得反常,汗湿的衣衫贴着后背凉飕飕的。
展厅大概三百来平,除了中间的几列展台,还分出两三个隔间,隔间里摆放的都是些有故事的遇难者遗物。
这里没有自然光源,头顶的白炽灯亮得过分,沈葵才逛了一会儿就被晃的眼睛生疼。
她关了两盏灯,光线暗下些许,眼睛顿时舒服多了。
正往隔间走去时,忽然,她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展台下有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阴影。
她脑中闪过一丝异样,还来不及去捕捉,下一秒就被隔间内的景象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只见隔间内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被放大几十倍后的全景照片,照片中清晰地呈现出二十年前刚投入使用的淮西河站台全貌。
照片的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说明:
【淮西河地铁站,于1991年7月23日地铁一号线事故中损毁。】
沈葵掏出手机,翻到论坛上那张照片,正想仔细比对。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声:“可惜啊,开放的第一天就被毁了。”
沈葵一惊,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歪歪扭扭的立在一旁,他相貌清秀得近乎女气,皮肤白得惊人,头发却偏染得姹紫嫣红,浑身上下张灯结彩,如同一颗行走的圣诞树,正轻飘飘地向自己扫来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葵心下稍定,那青年却如同见鬼一般,当场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跑什么……吓我一跳。”沈葵嘟囔道。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拔腿追去!
“你!你站住!你别跑!”沈葵边追边喊。
前头的青年边跑边叫:“鬼啊有鬼啊!!”
“鬼你妹啊!我是人!”沈葵本就又累又饿,围着展厅跑两圈就不行了,眼看着越追人越远,她破罐子破摔的往地上一坐,大声道:“你跑吧!反正早晚也会回来找我的!”
青年都快跑到门口了,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他哆哆嗦嗦地往后看——只见沈葵瘫坐在地上,隔着大半个展厅,颤颤巍巍地向他竖起一根中指。
……不知为何,好像突然就没那么怕了。
青年咳嗽一声,倒也没再跑了,他犹豫半天,紧张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沈葵气还没喘匀,她慢慢地说:“你应该是看了论坛上的照片,以为我是照片中的七个人之一,对吧?”
“对、对。”
“认识一下吧,我叫沈葵。和你一样,也是幸存者。”
青年先是松了口气,忽然又反应过来,急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幸存者?你调查我?!”
沈葵看着他如临大敌的表现,竟“噗”地笑了出来。
这两天她时刻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一刻放松,刚才这场闹剧反而释放了她不少压力,心情松快许多。
她索性放松身体靠坐在地上,慢吞吞地解释道:“会在闭馆日出现在这里,一见到我就跟见了鬼一样……没猜错的话,论坛里那张七人合照上应该也有你认识的人吧。”
青年没吭声,但看神色显然是被说中了。
沈葵继续说道:“我想你应该是看了412L的留言,再结合自己的情况,默认照片上的人都已经去世,突然见到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脸,会这么惊讶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现在我是真的跑不动了。所以……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 ***
半小时后,咖啡馆内。
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后,沈葵大致了解了眼前这名青年的情况。
青年名叫季寻,今年二十四岁,A大研三在读,学的是动漫专业,他把自己这身花枝招展的装扮称之为“沉浸式学习”。二十年前事故发生的时候他刚满四岁,是七名幸存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事故发生的当天,父亲因为临时有事无法同行,是母亲带他乘上了那趟地铁,后来的事,不用讲沈葵也明白了。
简单分享了各自的基本情况后,季寻问道:“话说,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就是那个412L呢?”
沈葵尴尬的挠挠脸,委婉地说:“唔,我只是觉得,412L发言那么刚,跟你行为反差蛮大的。”
“我那叫识时务!识时务你懂吗?换你见了鬼你不跑?”
“跑啊,怎么不跑。”沈葵随口敷衍道。
她掏出手机,把论坛上的七人照片点开:“先说正事吧,这上面哪个是你认识的?”
“这个。”季寻指着照片正中拿着手电的年轻女人说,“我妈。漂亮吧?”
“很漂亮。但能确定这是你妈妈吗?”
季寻瞪眼:“你这叫什么话,我亲妈难道还不认识?虽然我那会儿年纪是小,但又不是傻子……何况这么多年也看过我妈不少照片呢。”
“你呢?边上这个是你妈吧?长这么像,吓我一跳。”
“不是。”沈葵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醇厚的香气在口中晕开,她刚才还吃了一块蛋糕,肚子填饱后她感觉舒服多了:“我不认识她。”
“你俩长得跟复制粘贴似的,你跟我说不认识?”季寻满脸写着不信。
沈葵无奈地说:“应该多少有点儿关系,但我确实不认识。”
她继续道:“如果确定照片上的就是你妈妈本人,那她一定认识那个……”
说到这里,沈葵停顿了一下,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简洁而准确的描述照片上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个B?”季寻突然插嘴。
沈葵一愣:“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还骂人呢?
季寻理所当然地说:“你是沈葵A,照片里的当然就是沈葵B了,有问题吗?”
“……没有。”沈葵无语之余,竟还莫名觉得有一丝合理。
沈葵搅动咖啡,沉吟道:“你妈妈很可能认识她……对了,你爸看过这张照片吗?他也许知道什么。”
“他?”季寻不屑的说:“打死我都不去找他。”
看来家庭矛盾还挺严重。
沈葵干脆转移话题:“还有一件事,你最近有没有收到过什么快递?”
她话音刚落,季寻的脸色就变了。
“你也收到了?”
季寻脸色难看,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极为不妙,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沈葵。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制白玉兰胸针,大概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妥善保管,胸针表面已经氧化发黑。
沈葵一眼就认出,这正是照片中季寻母亲胸前所佩戴的那枚!
“你看,连纹路都一模一样。”
季寻将手机里的照片放大,胸针上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条的走向都与沈葵手中的这枚完全相同。
季寻回忆起获得它的过程,本就略显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这东西是凭空出现在我家里的。当我发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是一个快递箱,没有任何信息,寄件人、收件人、地址、联系方式……统统都没有,就一个箱子,里面装着这枚胸针。”
“刚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直到同学给我转发了那个帖子……”
“等等!”沈葵打断他:“你同学?”
“对啊,小学同学,很久不联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我转发了这个帖子,刚开始我还以为他被盗号了呢。”季寻不以为然的说。
“你……等等!”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沈葵意识到这绝不是巧合,她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已知的信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渐渐浮上心头。
她看着季寻,缓慢且严肃地说:“你现在……能不能联系一下这位同学。”
季寻虽然莫名其妙,但沈葵的表现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他给那名转发帖子的同学发了条消息,等了几分钟也没有回复。
沈葵焦躁地揉搓着食指,她考虑了一下,提议说:“要不你给其他同学打个电话,问问这个人的情况。”
季寻二话不说,当即拨通了小学班长的电话。
简单问候过后,季寻直奔主题:“对了,班长,你跟张博还有联系吗?”
班长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张博去年就已经去世了。”
季寻只觉脑瓜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
班长在那头喂喂了半天都没人回应,正要挂电话,沈葵一把接过去:“不好意思,想跟你确定一下,这个张博是怎么死的?”
“就车祸啊,好像就在淮西河那一片儿,被卡车给撞没了。唉,反正挺惨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哪位啊?季寻女朋友吗?”
又是淮西河……
沈葵眉头紧锁,也没太注意班长后面说了什么,敷衍地应付了两声便挂断了电话。
沈葵陷入沉思,季寻也默契地没有说话。
他们彼此都清楚地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恐惧。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