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他安分点,等我们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再放他出来。”小林说。
“好。”
赵玲玲转身往回走, 经过沈葵身侧时, 她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沈葵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那动作如同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但沈葵却瞬间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两人擦身而过, 沈葵在小林的押送下被关进了实验室。
刚一进去她就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这里的安保防御明显低于刚才那间囚室, 他们将她送到实验座椅上, 用两根皮质的绑带将她的双手分开捆住, 随后灯光熄灭, 众人依次离开。
沈葵独自在昏暗的实验室内坐了很久, 尽管目之所及的四周并没有发现监控设备, 但她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从刚才赵玲玲的反应来看,对方大概率会在接下来的某个时刻前来接应自己, 在此之前沈葵打算先按兵不动, 毕竟按照张春风之前的说法, 实验最早也要明天才会开始,至少现在她还是安全的。
趁着现在无人打扰,沈葵仔细回忆了上个世界最终的结局,结合季寻刚才讲述的信息,整个事件的脉络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变得完整而清晰。
沈葵推测,裔神教接下来应该是计划将她体内的神明通过某种特殊的手段剥离,然后再返回若水的祭坛,利用献祭的形式令神明彻底复苏。
就算她此刻逃跑,余生也永远无法摆脱裔神教的阴影,更何况——
沈葵闭上眼,先后两世的经历在她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她想起这些岁月里和伙伴们相处的细节,以及众人最终的结局,随着画面的变化,沈葵胸腔内再度燃起熊熊的烈火,强烈的悲愤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响,沈葵猛然回神——难道是赵玲玲来了?
她并没有急于动作,依然保持着松散地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视线涣散地投射在正前方的墙面,用余光关注着门口的动静。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外面探入一个脑袋:“花花?花花你在这里吗?”
听到这个声音,沈葵汗毛一竖——来人竟然是那个假田可!
“田可”轻手轻脚地溜进实验室,看到椅子上的沈葵,着急地凑上前:“花花,你还好吗?别急,我来救你了。”
沈葵毫无反应,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田可”见状似乎也并未感到奇怪,她动作利落地拆掉绑带,将沈葵从座椅上扶起来:“还能走吗?我们得快一点。”
沈葵依然没有回应,她四肢放松地垂下,任由对方摆弄。
“田可”费劲地将沈葵搀扶到门边,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道:“等等——”
她猛地转头看向沈葵,这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沈葵甚至能清晰地从对方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田可”微微一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我怎么忘了,田可早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要怎么救你呢?”
话音刚落,沈葵条件反射般地眉头一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裂痕,这一瞬间的变化完全落入了“田可”近距离凝视的双眼中,沈葵心道不好,正要后撤,就在这时——
身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只见赵玲玲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顺手抄起一旁的凳子,照着“田可”的脑袋就是“邦邦”两下,嘴上还不忘说着:“早看你不顺眼了,一个假货还敢冒充可可姐,去死吧!”
“田可”猝不及防被她击倒在地,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沈葵眼神复杂地看了“田可”最后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季寻呢?”
沈葵跟着赵玲玲往外走,不知是否是为了配合假田可的这场戏,门口并没有守卫,走廊上空空荡荡,两人急促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让他走另一条路,”赵玲玲刷开一道隐形小门,示意沈葵弯腰进入,一边解释道:“他身份特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暂时不会对他下手,而且他对这里的路线也很熟悉,正好可以帮我们吸引一部分注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替他们工作的?”沈葵说。
“从一开始。”赵玲玲平静地说:“我没有你们这么好运,还能稀里糊涂地过上十几年,我这一世从生下来就是孤儿,被裔神教的人当作下一代的信徒在培养,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发生了淮西河事故,从那时候起,两条世界线开始合并,教派里的人全都苏醒了上一世的记忆,他们当然就更不愿意放过我了。”
听到这话,沈葵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沈葵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中,赵玲玲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特殊存在,她似乎对于世界有着一种全然不同于常人的理解,哪怕处于极端困苦的环境之下,她也有着永不屈服的精神——因此,当后来赵玲玲逐渐臣服于裔神教的控制时,沈葵还曾困惑过很长时间。
沈葵试过和她沟通,想要了解她真实的想法,然而面对所有的疑问她永远只回以冷笑。
她将自己藏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到死都没有说出真实的理由。
而直到此时,沈葵才终于明白,原来赵玲玲始终还是最初的模样——她从未屈服,只是选择了一种更为隐蔽而艰难的方式去抗争。
两人没再说话,很快赵玲玲就将沈葵带到了连通外部的闸门边。
这一路过来虽然一直穿梭在隐藏的暗门中,但也实在是顺利得不可思议,沈葵心中总觉得不安,难道裔神教就这么信任他们药物的作用,甚至连基本的防范都没有?
她越想越不对劲,正要提醒赵玲玲,就在这时,只见赵玲玲动作飞快地在墙上的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串指令,随着指令的输入,整个地下空间忽然发出巨大的警报声。
“糟了!”
沈葵脸色一变。
然而赵玲玲却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她一拳打在面板上,破碎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掌,她却浑然未觉。
她徒手从中抠出两根电线,鲜血顺着她的手不停往下淌,她顾不上擦拭,掏出随身的小刀将电线划开,顿时,只听“轰隆”一声,面前的闸门竟缓缓打开了!
赵玲玲将沈葵往外一推:“快走!”
“那你呢?!”沈葵回头一看,只见就在赵玲玲身后不远处,一大波全副武装的人正在急速靠近!
“别管我!”
赵玲玲大吼一声,她将手上的两截电线重新接上,刚刚打开的闸门又开始缓缓合拢,她转身面向四面八方袭来的队伍,背影在不断下落的闸门中渐渐消失。
沈葵眼眶发热,一种汹涌的情绪在她的胸腔中激荡着,她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向外跑去。
……
十个小时后,凌晨一点,若水市。
“快了,”季寻打着手电筒对照着地图上的线路说:“从这里往右拐,擦着山脚再走两公里就能到祭坛了。”
“你来过这里?”沈葵说。
“很小的时候跟那个人来过几次。”季寻将地图叠好揣进包里:“我只记得这个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都在下雪,我不喜欢雪天,每次从这里回去后都会做很长时间的噩梦。”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当然,后来等我想起一切之后再回头去看这段经历才明白,其实那根本不是噩梦,只是上一世的记忆留下的痕迹罢了。”
“张春风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非要让你当祭品?我记得上一世他绑架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后来既然你们父子相认,他完全可以将你替换下来,又为什么坚持要让你去送死呢?”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说这是神的旨意。”季寻翻了个白眼:“神告诉他力量会降临在我们七人之间,所以他才可着劲的折腾了我们那么多年。”
季寻的声音在漆黑的山道间回荡:
“我上一世从小就跟着妈妈,从来没见过我爸,上学的时候同学们总嘲笑我,说我跟着妈妈长大,以后会是个小娘炮,我每次都跟同学打架,但其实心里也很想有个爸爸。”
“被绑架的时候,虽然一开始很害怕,但后来意外发现绑匪头子就是我那个从未见过的便宜老爹——说实话,姐,我那个时候虽然难过,但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让我对他的人性始终抱有一丝期待。”
“当然,事实证明,他确实无可救药,可我也是直到上一世的最后才彻底看清这一点的。”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世我出生后的情况和上一世完全颠倒了。我妈很早就和他离婚了,我从一岁起就跟在他身边——当然那时候他经常不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在照顾我。直到后来发生了淮西河事故,他的记忆复苏,想起了我在这些事情中的作用,从那之后他就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像个模范老爹,忽悠我替他做了不少坏事。”
沈葵若有所思:“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上一世的经历的?”
“其实我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看到‘一些场景,”季寻说:“一开始我还把自己看到的片段告诉过他,他让我参与了他们的一项实验,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很难从我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提炼出有效的信息,所以也就放弃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我彻底想起来是在第二次和乔宇会面之后,你还记得吗,乔宇临走时你叫了一声’小六‘,或许就是那一声吧,当天晚上我就想起了一切。”季寻无奈地说:“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他们的引导下做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帮助你……”
说到这里,季寻小心翼翼地看了沈葵一眼,见对方脸色还算正常,这才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姐,我脑子没你转得那么快,很多事情我一直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在做,突然想起上一世的经历我其实也茫然了很长时间。”
“不怪你,”沈葵理解地说:“你最终没有背叛我们,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季寻嘴一瘪,当场要哭:“呜呜呜姐你真好……”
“打住,”沈葵一把拍到他脸上:“我们还得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季寻一抹脸,顿时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你吩咐就行,我按你说的办。”
“你还记得上一世最后献祭的过程吗?”沈葵说。
季寻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想不起来了,那个时候我太害怕了,但是阵法我记得很清楚,那个便宜老爹从小培养我搞封建迷信,每次见面都要教我认阵法,我才三岁就能背下他们请神仪式的全部流程。”
“你写下来,”沈葵从包里掏出纸笔:“一会儿我们就按照这个方法布阵。”
“什么意思?”季寻接过纸笔,不明所以:“难道你也打算搞一次这个仪式?”
“我在记忆复苏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东西。”
沈葵说得很慢,她一边说,脑海中一边不自觉地浮现出上一世最后的画面。
第93章
……
那是一个暴雪天, 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狂风裹着冰雪漫天肆虐,即使是在常年积雪的极北村庄里, 这种规模的大雪也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在长达十余年的囚禁后,裔神教终于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们七人被依次押上祭坛,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映着漫天飞雪,对比鲜明的黑白两色成了划分天地的唯一界限。
无数的教众跪伏在宽阔的祭坛边缘,四野寂静,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启。
第一个被献祭的是乔宇。
他被拖上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饱受折磨的躯体早已变得单薄如纸, 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 随风轻盈地飘动着, 尽管他还在微弱的呼吸, 但落在台下的沈葵眼中, 他却仿佛早已死去。
执行官手起刀落,乔宇的躯体被劈成两半, 鲜血顺流而下, 刺目的猩红成了天地间第三种颜色。
他们将他的遗体摆放在指定的位置, 众人低声吟诵, 怪诞的音调如同恶魔的低语盘旋在上空。
很快就轮到了第二个人。
吕婷上台的时候浑身发抖, 后来的几年她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在教众中混得如鱼得水, 虽然沈葵等人早已不再同她往来,但每年生日的时候她依然会捎来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她大概没有料到, 在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之后, 依然无法逃脱这样的结局。
鲜血更浓了, 猩红的血液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染红了雪白的地面,沈葵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她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下一秒,就听到身后传来陆峥嵘温柔的声音:“别怕。”
她回头看向对方,昔日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他身姿清俊,眉眼中满是温柔,那双遍布疤痕的手轻轻抚过她干涩的眼睛:“小葵,我会保护你的。”
沈葵没有说话,她知道对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任何努力都已是徒劳。
她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接下来的画面,但耳边不断传来的声音在告诉着她——田可死了,赵玲玲和季寻也死了,很快就要轮到她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她的面前,拽着她想要往台上走去。
“等等,”陆峥嵘说道:“让我先去吧。”
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他领着陆峥嵘上台,在漫天的风雪中,青年的双眼依然如多年初见时一样清澈而明亮。
沈葵看着他,忽然就忘记了恐惧,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从她的内心深处涌起——在那一瞬间,她好像真的相信陆峥嵘能够庇佑她。
接下来的场景变成了慢速电影。
她看到在执行官放松的瞬间陆峥嵘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刀具,狠狠刺入自己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将祭坛地面的沟壑逐渐填满;
她看到陆峥嵘痛苦地倒在地面,鲜血不断从他的腹部、唇边中溢出,他却顾不上伤口,坚持在祭坛上画出了一个巨大而鲜红的符号;
她看到随着他的意识逐渐消散,中央笔直的圆柱上突然焕发出强烈的光芒,无数教众呼唤着神明的名字跪伏在地;
她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逐渐透明,渐渐融化在冰雪之中……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虚空之中出现了一双硕大的暗黄色眼睛,一道虚影穿过人群从祭坛走下,慢慢来到她的身边。
这是……
“小葵,”虚影中伸出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不要怕,我会成为你的眼睛,替你看护这个世界。”
下一秒,时空的秩序被打散重组,在场的众人被同步替换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地铁一号线站台上,一位母亲低头替自己八岁的女儿系上鞋带,小女孩侧耳听着隧道里列车驶来的声音,突然说道:“妈妈,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
沈葵从回忆中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祭坛前方的不远处。
漆黑的夜里,祭坛中央那道笔直高耸的圆柱竖立在黑沉的天地之间,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昭示着曾经发生在此处的一段不详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