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边散落着各种铅笔,正在她犹豫要不要听从老师的意见打格子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旁边的书一掩——
一只瘦长漂亮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摁住了画纸的边角,阻止了她的动作。
与此同时,一个懒散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
“藏什么呢,好学生。”
娄枝秾反应过来,原本的惊慌转化成了恼意,她忍不住用力一扯,把画纸从薄来的指尖抽走。
“你干嘛老是吓我。”
“是吗?”
薄来走到她旁边坐下,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画册,脸上依旧是平时有些淡漠的样子,此时眼中却多了一丝笑意。
“不是你……做贼心虚吗?”
娄枝秾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薄来说了什么。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衣角,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最后只能低下头看自己的画,假装没听到。
薄来似乎来了点兴趣,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怎么不理人。”
娄枝秾把自己头发拢好,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说道:“我又说不过你。”
“这样?”
薄来故作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那我以后让着点你,行不行?”
娄枝秾一愣,慢慢抬起头。
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正要说话,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伴着几声“来哥”,两三个人鱼贯而入,原本就有些狭小的空教室显得有些拥挤。
那种微妙又暧昧的气氛瞬间消弭在空气中。
薄来直起身子,对着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太听清,她耳边全是薄来那句“以后我让着点你”,热意后知后觉地从耳后泛了上来,烧得她整张脸都有些发烫。
娄枝秾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梦里混乱暧|昧的感觉还拉扯着她,一阵难以忍受的热意笼罩着她,她伸手一摸,脖颈间全是粘|湿的汗液。
她眯起眼看了一眼墙上的空调。
怪不得这么热,原来是空调坏了。
原本这个出租屋里空调制冷就不太行,昨晚她开得早,空调竟然直接罢工了。
她躺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脑中又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做的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薄来了。
准确来说,是她一直都回避与薄来有关的记忆,即便偶尔梦到高中,薄来也不会是主角。
她更多的梦都是混乱而模糊的,如果不是昨晚那个梦,她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记得那么清楚,薄来的每一个眼神,他的每一句话,自己当时的反应……
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剑拔弩张,也不是后来的分崩离析,就只是漫长高中时光的一个小片段而已。
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来的人轻轻敲了两下后,间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加大力度敲了几下。
因为装的是最便宜的防盗门,所以敲门总会带起一阵“哐啷啷”的声音,像是摇摇欲坠的劣质铁板。
娄枝秾慢慢坐了起来,床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却习以为常。
她住在那种最破旧的小出租公寓中,周围是又闹又乱的街道,每天都是嘈杂喧闹的叫骂声,永远潮湿的地板,到处都充斥着腐烂的味道,像一个城市最肮脏的下水道。
隔壁传来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回荡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门外的娄格似乎有些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却又因为某些事强行摁住想要离开的脚步。
娄枝秾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娄格略微不耐的表情。
一见到她,娄格就挂上了一副笑脸。
娄枝秾的指尖还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她从旁边柜子上摸起一个打火机,“嚓”地一声,跳出一束火苗。
她微微低下头,让火苗舔上烟尾。
她没有穿鞋,就这么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脚趾甲上廉价的红色指甲油斑驳,她咬着香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抬手将前额的头发向后撩去,笑得轻佻又风尘。
“你找谁?”
娄格似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枝秾,爸……是来找你的。”
娄枝秾双手抱胸,橘红色的烟头在她指尖明明灭灭,她眯着眼打量娄格半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说起来,我回国一年多了,爸爸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娄格的笑僵了僵。
“之前太忙了,”娄格局促地搓了搓手,“没顾得上。”
“是忙着给赵姣姣过生日,”娄枝秾眼中带着讥讽,“还是忙着陪赵芳荃逛商场?”
娄格脸上的笑挂不住,带上了几分被拆穿的狼狈。
娄枝秾吐了一口白烟,在烟雾缭绕开了口,“我就奇了怪了……”
她抬起眼,注视着娄格闪躲的双眼,“忠诚不是已婚男人最低底线吗?”
“赵芳荃她知三当三,但是爸爸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娄枝秾抬起手,随意地往旁边装着啤酒的玻璃杯里抖了抖烟灰,“爸爸应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她拖长调子,“怎么能靠女人发家,还不感恩戴德。”
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被娄枝秾这样轻轻松松地揭开,娄格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他收敛笑意,呵斥道:“娄枝秾,好歹我也是你的爸爸。”
“是吗?”娄枝秾勾起一个轻巧的笑,“你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哪点做的像是一个爸爸?”
“我……”
娄格下意识要反驳,却不知道要如何证明自己。
“哥哥不过警告了赵芳荃一下,你就紧张地跑来找我,”娄枝秾笑道,“当初我被薄家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你在干嘛呢?”
娄格知道当初的事一直是娄枝秾的心结,也是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道:“那都已经过去好久了……”
“是啊,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娄枝秾垂下眼,摁熄了烟头,“爸爸请回吧,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找错人了。”
娄格还想再说什么,娄枝秾却已经把门关上了,发出“哐啷”一声。
娄格站在阴暗地走廊里,面对着那扇破防盗门,咬了咬牙,忿忿地骂了一句脏话。
早晨娄格的来访难免地影响了她的心情,她坐在画室里的时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旁边的小朋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朝小朋友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老师,”小女孩扬着肉乎乎的小脸,问道,“这个颜色怎么调?”
“这个啊……”娄枝秾点了点朱红和黄色,“试试用这两个颜色。”
小女孩专心地调起颜色,旁边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拿着铅笔,偏头看着娄枝秾。
“怎么了?”
娄枝秾走到他旁边,看着男生面前画的柱体。
这个男生叫陈鸣骞,在当地读大学,周末或着平时有空的时候会学画画,他学得比较随意,似乎来画室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你今天好像一直不在状态,”陈鸣骞抬起眼看着她,“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娄枝秾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画,拿起他手里的铅笔,在他的画上修改,“你这里的暗面过度没过度好,明暗交界线也没有加重……”
她一边说一边帮他改,陈鸣骞则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来回划动,似乎画得轻松又随意,没一会儿灰面和暗面交界的地方就显得自然许多。
娄枝秾将铅笔递还给他,“还是要多练练排线和拉线。”
陈鸣骞点点头。
旁边有个小朋友提着一个洗笔水桶,摇摇晃晃地从他身后经过,娄枝秾让了让位,正想说“我帮你倒”的时候,小朋友忽然一个趔趄——
发黑的洗笔水如数溅到了陈鸣骞的白色T恤上。
娄枝秾扶稳小朋友,小朋友似乎被吓傻了,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陈鸣骞不在意地摆摆手。
娄枝秾认出了这件T恤的牌子,这个牌子主打运动风,很多明星富二代都青睐这一个潮牌,她原来上高中的时候也有几件他们家的衣服。
她揽着小朋友,看着陈鸣骞身上染上污渍的T恤,“这个应该洗不干净了……”
“没事,”陈鸣骞说,“这件衣服穿了挺久的,刚好不要了。”
快到下课时间了,每个人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小教室里显得有些嘈杂,陈鸣骞将自己的画取下放在一旁,忽然问正在记录课时的娄枝秾:“你明天有空吗?”
娄枝秾疑惑地抬起眼。
“你……”
她正要说什么,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就像是掐好点,响了起来。
娄枝秾和陈鸣骞同时看向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郦仕香。
娄枝秾盯着“郦仕香”的名字,在铃声响了许久,估计那边耐心几乎告罄的时候,娄枝秾才伸出手,拿起了手机。
陈鸣骞有些奇怪地看着拿着手机慢慢走远的娄枝秾。
娄枝秾一摁下通话键,那边郦仕香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我差点都要挂了重打。”
娄枝秾没说话。
郦仕香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薄家想让你和薄来见个面,时间定在明天,你明天早上回来一趟,我帮你预约了造型师。”
作者有话说:
抽烟不是好习惯,大家不要学。
第三章
◎“……我的未婚妻。”◎
娄枝秾还是没声音。
郦仕香有些恼了,“说话啊。”
娄枝秾被她这一声拉回了神,“不用。”
她说得太小声,郦仕香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不用,”娄枝秾说道,“我自己会化妆。”
郦仕香那边没了声,似乎在犹豫。
“不用造型师,”娄枝秾慢慢扬起一个笑,“我知道薄来喜欢什么样的。”
她没有撒谎,她确实知道薄来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只不过是再变回乖乖女而已。
娄枝秾站在一扇玻璃门前,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白,映在玻璃里的面容却非常平静。
只不过是再变回十八岁的娄枝秾而已。
“那……也行。”
听到他这么说,郦仕香退让一步,“但是必须让司机去接你。”
“嗯。”娄枝秾捏了捏眉心,“没别的事的话,我就挂了。”
郦仕香那边顿了一下,直接挂了电话。
陈鸣骞从教室里出来,刚好看到放下手机的娄枝秾。
娄枝秾想起他在电话前问自己的问题,对他耸了耸肩,“不巧,刚来电话,明天有事。”
陈鸣骞却似乎有些执着,“什么事。”
上课时间外的娄枝秾耐心有限,又加上刚才被郦仕香一通电话毁了心情,面对陈鸣骞的打探,她几乎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言简意赅道:“相亲。”
陈鸣骞愣了一下。
*
第二天一早,司机就在娄枝秾住的出租房楼下等着了。
黑色锃亮的奥迪在周围破旧的胡同中显得格格不入,娄枝秾挑了一条酒红色长裙,收拾好自己后下了楼。
司机微微弯腰,恭恭敬敬地拉开后座的门。
隔壁楼下围在一起聊天的妇人看到娄枝秾上了车,纷纷投去异样的目光。
本来她的打扮就偏向性感,平日里也没少听到流言蜚语,只不过她不在乎而已。
听得太多,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反反复复也就是那几个词,她都觉得无趣。
与家里的帮佣一样,司机也不被允许多说话,娄枝秾坐车上下学十几年,跟司机的对话不超过五句。
轿车在一家私房料理店前停下,娄枝秾曾经来过这家私房菜一次,它虽然处在城市中心,却藏在一座小山底下,店里只有两个包间,安静又低调。
一进去,就有服务生迎了上来,“是娄小姐吗?薄先生已经在二楼等着您了。”
娄枝秾跟在服务生身后,慢慢走上台阶。她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或者难堪,但是她却意外的平静。
当年她去都灵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薄来了。
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就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商量婚事了。
“娄小姐请。”
服务员推开门,娄枝秾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缓缓地抬起眼。
薄来穿着熨帖的西服,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正低头看手机。
那一瞬间娄枝秾有些恍惚,仿佛她推开是的那间空音乐教室的门,看到薄来穿着校服,坐在钢琴前面,漫不经心地翻着自己的画。
娄枝秾很快收拾好情绪,脸上扬起一个明艳的笑容,“薄总,好久不见啊。”
薄来抬起头,看到笑着的娄枝秾,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到淡漠的表情。
他扬扬下巴,“坐吧。”
娄枝秾丝毫不介意薄来的轻慢,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她拢了拢裙子,坐在了薄来的对面。
薄来对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
服务员低声应下,离开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
“咔嚓”一声,包厢里安静了下来。
一种莫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中弥漫,多年未见带来的距离感仿佛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那些热烈鲜活的岁月长埋于平静的深处,一不留神,就可以看到从前的影子。
薄来变了。
不是说长相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气质,高中的薄来懒散,桀骜,却有着掩不住的少年气,眼前的薄来仿佛把那些浮华的都沉淀下来了,变成了更深一层的淡漠。
薄来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风情万种的娄枝秾,淡淡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娄枝秾举着茶杯的手一顿,然后抬起眼瞧着薄来,眉眼一弯。
“这不都是,拜您所赐嘛。”
薄来蹙了蹙眉。
“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娄枝秾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会没点变化。”
薄来舒展了眉心,不怎么走心地应和了一声,“是。”
虽然同窗近三年,他们的会面实在不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反而像是气场不合的仇家,话语中都夹枪带棒。
偌大的包间里忽然静了下来,娄枝秾低下头,转着桌上的茶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放在桌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显示屏上是一串陌生号码。从前娄枝秾都懒得接这种电话,但这次见面实在索然无味,抱着听一听的想法,她接起了电话。
“喂。”
对面是一个声音有些熟悉的男人,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怒气,“你还敢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