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荔娜的数学成绩, 也终于及格了一次。
杜荔娜打了一夜的腹稿, 要在饭桌上向杜宇风提出一个冒昧的要求。
苏拉必须在场。杜荔娜很清楚父亲具备的那种影响力,只要和他对视一次,再雄辩的理由也会溃不成军。她一个人是不行的。
“爸爸,我不想考云上。我想去读舞蹈艺术高中。”
江世敏和苏拉都停下了筷子。
杜宇风笑笑。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学好文化课, 至少要在国内读完普通高中。至于以后是出国还是考国内的大学, 读什么专业, 我们可以再商量。”
“可是芭蕾和其他专业不同, 我现在的年龄正是跳舞的时候。等到高中毕业就晚了。”
“那正好说明,这条路不适合你。”
然后杜宇风放下筷子, 不紧不慢地解释,为什么她不应该去做一个芭蕾舞者。
他说他和妈妈让她学芭蕾的初衷,是锻炼身体、仪态和审美情趣, 并不期待她把跳舞当做职业。
他说32个挥鞭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专业院校里60%以上的舞者都能完成, 你得了几个业余奖项,有几个老师夸赞你,不代表你是个天才。
他说真的要走这条路, 以后只会更加辛苦。艺术是不确定性最大的行业, 将来连爸爸也帮不了你。
……云上会接收你的, 爸爸已经安排好了。很多鹤市企业家的孩子都在云上念书,这对你的未来很重要。你现在任务是好好念书,读一个商科,最好是出国拿两个学位,回来帮爸爸打理一帆。
外面有多少人,排着队听爸爸一句人生建议。爸爸已经给你铺好路了,你乖乖听话,难道爸爸会害你吗?
话题上升到“害她”的地步,杜荔娜知道,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她要么红口白牙地指责爸爸害她,要么就只能乖乖听话。
杜宇风重新拿起筷子: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吃饭。”
与父母的蛮横相比,更令人无力的,大概是父母的正确。
从一开始,江世敏和苏拉就像两座泥塑的雕像般,眉目凝重地聆听父亲的教诲。
这时江世敏先动了。她从鱼肚子上夹了一块最嫩的肉,放在杜荔娜碗里。
“娜娜,听你爸爸的,不会有错。”
泪水在杜荔娜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她求助地看向苏拉。
苏拉没有动。
江世敏的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下,又从鱼背上撕下一条鱼肉,放在苏拉碗里。
“你也吃。”
苏拉拿起了筷子,却又放下。
她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杜叔,你这样不对。”
“你怎么能爱她,又看不起她?”
杜宇风的筷子尖停在了半空中。
江世敏的脸色立刻变了,温和就像川剧脸谱里最上面那张,“嗖”地被抽走不见。
“你跟我来一下。”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苏拉的手,把她拉到斜角的小卧室里。
在门关上之前,杜荔娜从缝隙里瞥见,苏拉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杜宇风似乎叹了口气。
“你江阿姨也是为了苏拉好。”
等她们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刘姨把凉掉的菜热了一遍,所有人端起未吃完的饭,继续吃完。
接下来的日子,忽然过得飞快。
苏拉稳稳地占据着年级前三名。江世敏从不过问她在学校的事,更不参加家长会。有时候和王家父母吃饭,他们夸赞苏拉的成绩,江世敏就说:
“这孩子从小木讷得很,除了死读书,也不会别的。以后当个老师,或者搞搞理论研究,我就知足了。”
每到这时,王子猷和杜荔娜就一声不吭。
苏拉也一声不吭。
杜荔娜不理解苏拉,苏拉好像不在乎别人的认可或轻视,包括妈妈的。
杜荔娜则不同,她愿意用一切来换爸爸的一句夸赞。
互联网、电视新闻上满屏都是“应试教育已成素质教育最大瓶颈”、“高考改革为素质教育开路”,但苏拉丝毫不受影响。根据王子猷传递的情报,她不当班干部,不加入课外社团,不打游戏,不和同学聚会,对各种竞赛和校外实践也不感兴趣,拒绝所有分配给优秀学生的演讲机会,体育课倒是上的,但运动会从不参加。她甚至没有朋友。
杜荔娜反对王子猷的最后一个说法。她觉得自己就是苏拉的朋友。
杜荔娜的数学成绩保持在70分左右,其他的科目则毫无水花。可只要差得不明显,杜宇风就不太计较。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只要她考得不太糟糕,爸爸总能把她安排到云上。
苏拉还是利用周末给杜荔娜补习数学,即使她自己周一就要考试,也会抽出一个小时看看杜荔娜的错题。但是她们很少再进行与日常生活无关的话题。
杜荔娜想,下次她和苏拉一起站在深夜的海滩上时,当苏拉说她要成为受人尊敬的人的时候,她还有什么话说呢?
她只能说,我听爸爸的安排。
那样一种平庸而茫然的恐惧,彻底把她淹没。
夏天再次到来,杜荔娜在中考中稳定发挥,平安飞过了公立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这意味着杜家可以以最低的成本在云上高中给她保留一个位置。
杜家夫妇依然忙碌,一帆的新专利产品量产进入了关键时期,产品成本控制在国外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一以内。但自主创新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杜宇风必须赶在竞争对手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占领市场。
王家已经开始给王子猷安排出国留学。高考还是要参加的,然后去美国读一年预科,再申请藤校,本科毕业后,再读一个商科硕士。他大哥王子谦走的就是这条路。
那个夏天还有一件事,为他们的生活笼上了阴影。
那天王子猷来家里玩,和杜荔娜在偏厅打游戏。他们把空调和电视音效都开到最大,化身两台冰冷无情的战争机器。苏拉只觉得他们吵,躲在房间里复习。
一个年轻的打工妹出现在杜家门口,自称是临南一帆工厂的工人,来找杜宇风。
她不施脂粉,五官长得很秀美,穿一件过于宽松的蓝色背带长裙,胸口印着卡通小黄鸭。刘姨询问了几句,让她改天和杜总约好了再来。
杜荔娜和王子猷就从二楼窗台上偷看她。
杜荔娜:“刘姨怎么不让她进来等呢?”
王子猷就说:“现在外面什么人都有,小心点比较安全。”
“小黄鸭”在别墅院门外来回踱步,大概是在窥探杜宇风是不是在家。盛夏的太阳毒辣炙热,足够把她烤熟送到北京。她兜了几圈,大概是累了,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就着一点点墙壁投下的阴凉,坐了下来。
杜荔娜看见她坐下的时候,一手扶了扶腰。
“她好像怀孕了。”
王子猷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杜荔娜抿抿唇。
总有一些男孩子们毫无所觉,而女孩子们就是知道的事。
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小黄鸭”的背后汗湿了一大片。
“我去给她送点水喝。”
王子猷拽住她:
“刘姨不让她进来,就是想让她自己走。你给她送了水,她肯定赖着不走了。你爸知道你跟她们这样的人说话,会骂你的。”
那个时候,天桥顶上会有人守着用长刀砍过路人的脚,以便偷走钱包;有灰突突的摩托车从行人身侧驶过,拽走背包的同时把受害者拖曳几十米;工厂里经常有打工妹毫无交代地凭空消失;火车站哭啼的大姐可能一边求助一边抱起热心者的孩子,扭头就跑。
所以,富家女在自家门口被绑架,也算不上什么新闻。
杜荔娜知道王子猷说的有道理,但又因为他这样说,觉得他有点讨厌。
王子猷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的弯弯绕:“别看了,咱们去打游戏吧,下一把我让你。”
杜荔娜摇摇头:
“我去找苏拉。”
苏拉不喜欢别人打扰她学习,但她不会对杜荔娜发火。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的主线的确不是爱情,这是关于苏拉这个人,她生长的时代,她遇见的重要的人的故事。可能要看完全书,才能明白苏拉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我想写了很多年的故事。一开始我就知道它不会很火爆,但也没想到这么冷啊哈哈~
不过我会坚持写完的,预计在25万左右完结,也有可能会超出一点点。感谢耐心读到这里的小读者们,你们对我都是真爱~
第42章 秋叶繁多(5)
果然, 苏拉答应去给门口的“小黄鸭”送水。
杜荔娜本来从冰箱里拿了韩国进口的葡萄果汁,被苏拉否决了,她说人家未必喜欢喝。所以她们最终的决定是, 拿了一瓶普通的常温矿泉水。杜荔娜还贡献出了自己比较不喜欢的那个卡通小电扇。
刘姨在厨房一边忙,一边放着她老家的戏曲。等杜荔娜回到楼上,苏拉已经把矿泉水和小电扇都送到了门口的“小黄鸭”手上。
可她没有立刻离开, 反而和“小黄鸭”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聊了起来。
“说不定她们是老乡呢。”
王子猷笑着说。
杜荔娜就瞪他。
她已经知道, 苏拉不是最初她以为的那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反而有着异于常人的我行我素。是啊,一个敢于孤身从榴城来到鹤市投奔母亲的女孩子,能有多柔弱呢?
好处是, 杜宇风从来不管苏拉, 也不骂她。不像自己, 随便一点逾矩的举动就会招来父亲的批评。好像这样, 就能双倍利用起父女相处的那一点可怜时间。
她想到父亲,突然问:
“你说, 她怀的孩子是谁的呢?”
“那谁知道。”王子猷心里挂念着没打完的那场游戏,随口说:“总不会是你爸的吧?”
他说完,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了不可赦免的大错, 连忙道歉告饶。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杜荔娜的眼睛红了,狠狠推了他一把。
在杜荔娜心目中, 父亲是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男人。论做人,他儒雅博学、正直包容、受人尊敬,论谋事, 他深谋远虑、果敢坚毅、理想远大。
父亲和江阿姨结婚的时候, 她其实担心过, 他们会再生一个小弟弟。她认识的叔叔伯伯们都有儿子,就算家里没有,多半也有传言说外面有。
三年过去,江阿姨和父亲在家里见面的次数还不如刘姨,更别提生孩子了。如果江阿姨不能生,父亲会在外面找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再生一个吗?
父亲对她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但他能抵挡住一个儿子的诱惑吗?
京岚的王家有两个优秀帅气的儿子,王家伯父话里话外透着优越感,而哪家有个同样优秀的女儿,却会招来惋惜的感叹,然后她的父母就开始辩解:
“都什么时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巨大的恐慌将杜荔娜紧紧包裹。她拨开王子猷,奔下楼去,溜着墙边来到门后,直到能听见苏拉和“小黄鸭”的对话为止。
她听见苏拉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苏拉现在的普通话已经比较标准了。“小黄鸭”则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她们肯定不是老乡。
“还不知道。我们老家可以花钱托人查,如果是男娃,总会有人要的。如果是女娃……”
“小黄鸭”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许比苏拉大不了几岁。她叹了一口气:
“我还要打工挣钱,怎么带娃娃?女娃娃生下来,也养不大。”
聒噪的蝉声响了一下午,忽然停下了。
杜荔娜听到苏拉说:
“只要生下来,她就能长大。”
“小黄鸭”似乎愣了一下:
“你这女娃娃,讲话满有意思。嗨,养娃娃要钱的嘛。”
这时,车辆的喇叭低沉地响了两声,那是曹叔开车开到门口最后一个弯道时的习惯。
父亲要回来了。
苏拉显然也不想惹事。
“我先进去了。”
“小黄鸭”说:“你等等。”
“这个做好了,送给你。”
隔着大门的栅栏,杜荔娜看到“小黄鸭”把一个彩色的东西塞到苏拉手里。
杜宇风的反应出乎杜荔娜、刘姨和王子猷的意料。他把那个“小黄鸭”请进了书房,两个人在里面说了很久的话。
等他们终于从书房出来,杜荔娜躲在二楼的楼梯栏杆后,看见“小黄鸭”手上多了一个信封。
那是印着一帆logo的信封,她进去的时候还没有,里面显然装的是钱。
“小黄鸭”离开的时候,手搭在腹部,对杜宇风说:
“杜总,我希望生下来是个女孩。能像您女儿一样,漂亮、善良,有气质。”
杜宇风以他惯有的翩翩风度笑了笑,抬起头,目光发现了二楼栏杆后不及躲闪的女儿。
他的脸微微沉了下来:
“娜娜,你下来一趟。”
杜荔娜怯生生地跟着父亲来到书房。
“小黄鸭”出卖了她和苏拉,人心真是难测。
父亲指了指他书桌上那个卡通小风扇。
“徐丽说,你给她送了瓶水,还有风扇。”
杜荔娜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确实,水是她拿的,风扇也是属于她的。苏拉只是个跑腿的罢了。
父亲突然有些感慨。
“你要明白,你今天的优越生活,来自于时代的馈赠,来自于政策的机遇,来自于像徐丽一样背井离乡的打工人付出的牺牲,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你爸爸的个人努力。但唯独――”
他摸摸杜荔娜的头顶。
“和你自己无关。”
杜荔娜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在家里说话,常常像是在礼堂里演讲,又或者是自言自语。她觉得这些话应该去说给他的工人和生意伙伴听,不应该说给自己的女儿听,好像她是个一无是处的蠢材。
父亲的注视带着见多识广的淡然,再精心隐瞒的秘密也无从遁形。
半晌,他突然笑了:
“不过,徐丽说的没错。我女儿,确实漂亮、善良、有气质。”
“今天徐丽来的事,不用和你江阿姨提。她现在管财务,有时候管的太抠了。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吗?”
杜荔娜想说自己不明白。
但是她不敢问。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最爱她的爸爸。
所以她说:“我明白了。”
然后像一个懵懂的孩童一样,拿着卡通小风扇离开了。
她径直去找苏拉。
“徐丽……”她喘了口气,“那个女的,送了什么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