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飞一脸茫然。
“主要是了解您在榴城的生活经历, 算是搜集写作素材。”林渡又补上一句, “……可以付费, 两千您觉得合适吗?”
苏海飞沉默地打量他,半晌, 狡黠一笑:
“我想起来了,你是苏拉那小崽种的男朋友。”
“……”
半年多以前,他在天影律师事务所楼下, 找苏拉借两万块钱。他先被P2P卷了款,又被电信诈骗, 林渡劝他小心,被他啐了一脸唾沫星子。
林渡准备的这套说辞,是建立在对方不知道自己和苏拉关系的基础上的。现在倒好, 再说出来, 连他自己都不信。
“你是想问苏拉的事吧?”
苏海飞哼了一声:“不行。”
林渡有点沮丧:
“也不一定和苏拉有关, 我的写作主题是榴城的打工人在鹤市的生活感受……”
“我是说两千不行。”
苏海飞理所当然地伸出一只手:
“五千。”
林渡:“……成交。”
苏海飞报了银行卡号,等林渡转完账,他收到了到账通知,才露出放松的表情。
“小伙子,你想问什么?”
“关于苏拉的一切。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她爸爸是怎么去世的,还有,她来鹤市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林渡认真地说。
苏海飞:
“我看你出手很大方,家里挺有背景吧?像你们这样的人,娶老婆是得多调查调查。”
林渡知道他误会了,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海飞得意洋洋:
“找我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是看着苏拉那丫头长大的,你别看她现在混得人模狗样,小时候可是个实打实的坏种。”
他叫过服务员,点了十几盘牛肉,这才舔着嘴唇道:
“从哪儿说起呢?”
“苏拉这丫头,跟她妈一样样的。她妈克夫,她克父,我哥好好一个大学生,就是被她们娘俩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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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海跃比苏海飞大两岁,要是活着,今年也有57了。
但他只活到34岁。
苏海跃是榴城县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师范本科毕业后,分配回榴城二中当语文老师。那几年,他是县城里最抢手的男青年,粮食局和教育局的局长不嫌苏家清贫,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但他非要自由恋爱,相中了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农村姑娘。
高中毕业在县城里已经是高学历了,只是不包分配。江世敏一心要考大学,第一年却落榜了。
江家比苏家还穷,供江世敏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艰难,不肯再支持她。家里给江世敏说了门亲事,聘礼很丰厚,江世敏不肯嫁,从村里跑了。江世敏的父亲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心脏病发,气死了。
从那以后,江世敏克父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前途光明的苏海跃和江世敏结婚,苏家上下都是反对的。但苏海跃是个死心眼,认定了就死活不改。
和苏海跃结婚后,江世敏成了城镇户口,也借着他的关系,被安排到校办工厂当会计。
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好了。在别人心目中,江世敏已经算是出了头了。
但就是这样,江世敏还不满足,她一直念念不忘,要考大学。
苏拉两岁的时候,江世敏终于考上了函授的大专,读会计。为了读书,她更忙了,经常饭也没时间做,一家三口就买馒头就咸菜。
在榴城,大部分男人一样,总是磨蹭到饭点才下班,吃了饭就拖一张凉席到大院里打牌聊天,家里的事情不管,又要说了算,再加上钱挣不够,只能每天吵架。
苏海跃对江世敏说话永远是轻声细语,一下班就回家帮着做家务,接孩子放学。很少看见他们吵架。
苏海飞的老婆阎秀君对江世敏又羡慕又嫉妒,说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嫁给苏海跃这样的男人。
但阎秀君又说,江世敏这样的女人是不吉利的,心太高。一个家里有一个大学生还不够吗?女人就应该在家带好孩子,让男人在外面打拼。别人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怎么她江世敏就不能这么过?
“闺女随妈。苏拉那孩子,从小就带着股蔫儿坏,院里的小孩怕什么,她都知道。我去她家吃饭,她红口白牙地诬赖我偷钱!诬赖自己的亲叔叔偷钱,这事谁能干得出来?刚上小学,她就和同学打架,老师批评她,我哥还惯着她,非说她没错,让人家给她道歉。小孩子,可不就是这么惯坏的么?”
后来的噩运应验了阎秀君的话。苏拉七岁的时候,苏海跃去接苏拉放学,走过榴河大堤,看见堤下有两个孩童溺水。苏海跃跳了下去,救起了一个孩子,又返回去救另一个,就再也没上岸。
县城里遂传言,江世敏克死了父亲,又克死了丈夫。她原本人缘就不好,从前别人给她三分薄面,是看在苏海跃的份上,苏海跃一死,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更多了。
那时,县城里已经有一些去鹤市打工淘金的人,回来的时候都戴着大金表、金链子和锃亮的皮包。
羡慕他们的人多,但真正敢跟着去的很少,远方的诱惑抵不过对未知的恐惧,据去了鹤市的男人都变坏了,女人都成了有钱人的二奶。
江世敏不怕这些闲言碎语,她决定去南方打工。
江世敏不可能带着苏拉走,遂把苏拉托给了苏海飞和阎秀君。那时苏海飞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苏伟,比苏拉小一岁。
“那女人走的时候,头也不回。苏拉也不哭,好像走的那个不是她妈,是个陌生人。这一对母女,心狠得像一对母狼。”
“江世敏打工这么多年,只回去看过苏拉一次。后来,她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嫁了个大老板,攀了高枝,干脆就不要女儿了。我们两口子把苏拉当自己闺女养,供她念书,养到十六岁,她招呼也不打,偷了家里的钱,坐火车跑了。”
“苏拉到了我家,我们好菜好饭供着她,她一点都不感恩,还欺负我儿子。一说她,她就往外跑,整宿整宿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学坏了。上高中的时候,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个□□大哥,她吓得不敢上学,竟然偷着跑到鹤市。到了鹤市,还在江世敏面前诬陷我们打她。”
苏海飞说到激动处,恨恨地一拍桌子。
“天地良心,我要打过她一巴掌,不是亲娘养的!”
林渡沉默地听着。
这时,牛肉锅已经开了两次。苏海飞停下愤怒的控诉,把锅里涮熟的肉片全倒进碗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林渡突然问:
“我有几个问题。”
“江世敏把女儿托付给你们,她给你们寄钱吗?”
苏海飞的动作顿住。半晌,他咽下嘴里的肉,溅着唾沫星子说:
“钱……当然是有的。但是养个孩子,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不够啊!”
林渡又认真地问:
“江世敏离开榴城的时候,把苏拉塞给你,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心软啊!那娘俩商量好的,当娘的放着炮仗,满街夸我仗义,要替她养闺女,小丫头发了疯一样,跪在门口,她妈走了她也不跟,就黏上我们家了……”
苏海飞蓦地住口,重新想了想,不耐烦地一挥手:
“她们就是欺负老实人!”
林渡似乎对他的话全盘采信。
“那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在老家享福,还跑来鹤市打工?”
“我那老婆子年纪大了就絮叨,我不爱在家伺候,出来躲清净。”
“是这样……”
苏海飞又吃了两盘肉,抽出纸巾擦了擦油嘴,然后拍拍林渡的肩膀。
“年轻人,叔也算你的长辈,劝你一句。男人娶老婆一定要慎重。我那哥哥,心善,脾气好,有文化,就是娶了个不安分的老婆,这辈子,毁了。”
林渡爱笑的双眸逐渐失去了暖意。
他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凡人的气息(4)
苏拉坐在瑞熙集团执行总裁谢枚的车上, 右侧坐着谢枚本人,副驾坐着郑永明。
苏拉的手机嗡嗡地响。她低头看见苏海飞的名字,直接挂了。
坐在她身旁的谢枚留意地看了她一眼:
“小苏有心事?”
苏拉还没回答, 另一旁的郑永明就调侃道:
“感情生活不顺利,年轻人,难免的嘛。”
“是上次那个作家?”
“分手了。小伙子挺痴心的, 连着往我们所送了两个星期的花, 还写诗, 苏拉都不回心转意。你看,这几天人家不送了,估计是放弃了吧。……嗨,我们苏拉就是个工作狂。”
苏拉有点无语。
“谢总, 合同条款我看完了, 跟咱们之前预期的一样。正式的法律意见书, 我明天之内出给吴总。”
苏拉来到天影后, 帮瑞熙打过两个重要的官司,都帮瑞熙挽回了一大笔损失。上次林渡在瑞熙中心的签售事件, 也是谢枚打了招呼,才发动员工连夜找到了视频。
谢枚四十五岁,身家超过百亿, 长得不算很英俊,但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很好, 谈吐博雅,风度甚佳。和前妻离婚后,他已经蝉联鹤市最有价值单身汉榜首许多年了。
一般人在谢枚面前, 总是谨慎小心, 话语也难免奉承, 苏拉却始终不卑不亢。她对自己的专业有自信,说话不拐弯抹角,也能迅速体察谢枚问题背后的深意,两人的行事风格很同频。所以谢枚欣赏她,瑞熙的业务,谢枚都指名让苏拉接手。
今天,谢枚要亲自考察一个待并购的地产项目,他一向做事细致,带上苏拉,是帮他抽查一些合同文件,实时提供法律建议,郑永明则负责补充意见,兼活跃气氛。
……她只不过花了几分钟看合同,郑永明就把她的感情生活拿出来活跃气氛。
苏拉试图把话题掰回正常轨道。谢枚却似乎产生了点兴趣。
“小苏要求这么高,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你的眼。”
苏拉耸耸肩: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工作才是我的终身依靠。”
谢枚愣了一下,爽朗大笑。
郑永明也是第一次听见苏拉这样说,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现在的小姑娘……”
车行到项目门口,谢枚一行人下车换了安全帽。项目公司老板领着他们进了工地,介绍着项目细节。
苏拉的手机不停地响。苏海飞这次不知又发什么神经,这样锲而不舍。
苏拉第七次按掉苏海飞的电话,手机终于不震了。
一条短信进来:
“我见过你男朋友。”
苏拉捧着手机,落在了参观队伍的后面。
谢枚正和手下的投资部负责人说着什么,扭头去看苏拉,没看到人。
“苏拉呢?”
围着他的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苏拉。
苏拉站在一堆两米高的橙色钢管边上,应了一声。
就是在这时,钢管堆顶上斜着滚下来一根钢管。
钢管一端还捆在顶部的兜绳里,另一端顺着沉重的引力,朝苏拉的后脑砸下来。
苏拉只听见郑永明的惊叫,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手臂上遭人狠狠一拽,便向右前方扑倒。
苏拉抬起头,这才发现谢枚的手臂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腰,两人跌坐在泥土里,一样的狼狈。
“没事吧?”
谢枚低头问她。
苏拉有点震惊:
“我没事……谢谢谢总。您没事吧?”
谢枚笑笑:“我也没事。”
苏拉回头去看,钢管在她原本站立的位置砸出一个深坑。如果被钢管敲中,她恐怕不死也要残废。
谢枚扶着苏拉一同起身,随即退开一点距离,不失仪态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
这时,参观众人才乌泱泱地涌过来,把谢枚围在中间。
项目公司老板吓得面如土色:
“谢总您没事吧?要不去趟医院?”
谢枚摆摆手:
“你们工地的建材摆放太不规范了,我很多年不跟现场,也还记得周转钢管堆放高度不应该超过1.2米。安全生产负责人是谁?”
“我们马上炒掉,换人!换人!”项目公司老总连声说。
谢枚摇头,对秘书吩咐:
“小刘你记一下安全负责人和项目经理的名字,我们瑞熙的项目绝对不用这种人。”
项目公司老板不敢说话了。
众人都知道,这个收购项目大概率是黄了。
谢枚发了怒,后面的现场当然不必再看,众人遂跟在他身后,朝外走去。
郑永明惊魂未定,低声对苏拉说:
“师兄心脏病都快被你吓出来了。”
法务吴总想调解一下气氛,笑着说:
“谢总您这身手,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利索啊!”
自然有人帮他唱和:
“那是,谢总连着跑了好几年马拉松了,还登过珠峰呢。在场的谁反应快得过谢总?”
又有人说:
“谢总这是英雄救美啊,放在古代就以身相许了。”
谢枚的身形在车前停住,回过头来:
“少扯没用的,今天要是老吴趴那儿,我也得救。别拿人小姑娘说事。”
苏拉有点懵,跟着郑永明往另一辆车上走。
谢枚叫住她:
“老郑、苏拉,你们还坐我的车吧。”
郑永明道:
“谢总不是要赶飞机?我们回律所就不顺路了。”
谢枚笑了笑,没说什么,上车走了。
瑞熙的吴总把郑永明和谢枚兜回律所。
一下车,郑永明就说:
“老谢那家伙,肯定对你有意思。”
苏拉默了一下:
“师兄我觉得你想多了。”
“上会瑞熙的新闻发布会,你摔了跤,他请咱们吃饭,跟你赔礼道歉,说没保护好你。那会儿我就觉得有点不对。”
“师兄你真的想多了。”
郑永明感叹:“苏拉,没想到你魅力还挺大。”
“……”
“……老谢这人年纪大点,不过是单身,又没孩子,风流而不下流,……苏拉你干什么去?”
苏拉不进电梯厅,却穿过写字楼往后走。
“师兄你自己上去吧,我约了客户。”
郑永明瞥着苏拉的背影,自己上了电梯,嘴里啧啧道:
“小丫头。不是我想多了,是你不懂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