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嫁衣……
她长这么大,穿过上好的绫罗,用过绝美的绸缎,唐国公府尚未衰败之时,衣裳款式都是随意挑选的。
可她唯独没有试衣过嫁衣。
不知怎的,唐姻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免有些兴奋。
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穿嫁衣的样子……
烙饼似的,翻了好几个身,唐姻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一早,几个活泼的姑娘拥着一个三十年纪的干练女子来了夜阑院。
这女子姓胡,正是大夫人请来做婚服的。
进入闺阁后,在胡娘子的指挥下,几个年轻的姑娘褪去了唐姻的衣物,仔仔细细地测量起来。
几个姑娘一边量尺,一边感叹:“姑娘的腰真细,一指头肉都不多长。”
另外个姑娘打趣道:“是呀,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可以是一两肉都没少。”
唐姻虽然不介意被人伺候,但面对生人这样赤白的夸赞,难免有些难为情,娇羞之状如承风摇曳的海棠。
胡娘子见过不少漂亮貌美的准新娘,早就开过眼界了,可今日见了唐姻的模样,也要忍不住赞叹。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坯子。
将尺寸一一记录下后,胡娘子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套现成的凤冠霞披。
金银雕缕、点翠镶嵌,胡娘子笑咪咪地道:“您试试这套吧!”
姑娘们帮着唐姻打理起来,不出片刻,一朵娇羞的海棠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朵清艳欲滴的盛放红牡丹。
胡娘子心中啧啧赞叹,外头皆道唐国公这个小女儿有福气,家道中落了也能当上苏州宋府的长孙媳妇,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如今在她看来,反倒是宋府那位大少爷艳|福不浅了。
就是……胡娘子上下打量着,就是脸上素了些。
她提议道:“姑娘,左右您衣裳都换了,不如我在给您画个全妆,等下也去前厅给二夫人过过目。”
唐姻想了想便盈盈坐在雕花凳上,微微扬起的下巴绷出一道流畅柔和的线条:“如此,便有劳胡娘子了。”
“哪里的话。”
胡娘子手艺极其好,描眉画目,胭脂朱唇,末了,一双巧手在唐姻的眉间缀上了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钿。
描画好了,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快看傻了眼。
胡娘子看着唐姻的脸,笑呵呵地推开了房门:“姑娘,走吧,二夫人就在前厅等着您呢。”
香岚扶着唐姻与胡娘子一行往前厅去,还没到跟前儿,一抬头就看见端坐在客位上的大夫人和宋昕。
“见过大伯母,三……”
三表叔,他怎么来夜阑院了?
按照时年的习俗,新嫁娘不宜见除了父兄之外的男子,否则会视为不吉利,唐姻的步子顿住,微微有些迟疑。
二夫人看出唐姻的顾虑,起身迎了过来,温柔如水地道:“你父亲出了事,不能来送嫁,到时候许多礼节都不能照常进行,你二表叔去得早,没这个缘分充当你的父兄。还好你三表叔担了这个责,还不快谢过你三表叔。”
大夫人也频频点头,十分客气。
在她印象中,宋府三郎才不会理会这等事。
今日宋老爷找到宋昕商量的时候,本不抱有希望,竟不想他公爹只是随意一问,三郎真的答应了。
唐姻明白过来,这才走近了些,按照对父兄的礼节向宋昕施礼,遥遥致谢。
“待到出嫁那日,便仰仗三表叔了。”
唐姻的声音像是一团毛茸茸的猫尾扫过他的耳廓,让人平白生出一阵不易压制的痒意。
他凝视着她,喉咙里滚出个“嗯”字,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唐姻不必再行屈膝之礼。
胡娘子她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气度高华的宋三郎,一个个悄咪咪地抬眸偷看,小姑娘们春|心荡漾,有不经事儿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的。
宋昕声名在外,除了引以为傲的才华,那张脸向来也是令人难忘的存在。
大夫人知道三郎不喜欢被人窥视,吩咐好了相关事宜,赏赐了胡娘子等人喜钱,胡娘子领着姑娘们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宋府。
这时,二夫人拿出一本正红色的飘金册子,缓缓展开,整齐的小楷毛笔字跃然纸上。
这是婚礼那日的一些流程。
二夫人道:“三郎只看那日需代替唐姻儿父兄该做的事就好,今日在此,你和姻儿先对应一下章程。”
宋昕接过册子,迅速从繁复的内容里摘出需要他做的事情——大婚那日,由他和二夫人充当娘家长辈,给唐姻送嫁。
宋府有专门负责礼仪的嬷嬷,老嬷嬷上前一步道:“三爷,小姐,那我们就先开始吧。”
嬷嬷扶着唐姻先是行了跪拜大礼,唐姻轻身跪地,一袭红裙曳地,在宋昕眼前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红。
唐姻本就白皙,在红色的映衬上,更是欺霜赛雪,让人移不开眼。
宋昕合了合眼皮,睫毛微微颤抖。
拜了几拜后,礼仪嬷嬷对宋昕道:“小姐行完跪拜大礼后,便由三爷代替小姐的父母,嘱托、祝福小姐。”
大夫人、二夫人,前厅的一干人等,都欢颜笑语的等着宋昕的嘱托与祝词。
唯独宋昕并未感受到一丝喜气洋洋,从头至脚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沉且冷,心肝儿里透着不可言说的不自在。
宋昕嘴角平平,声音有些干哑:“你与宋彦而今共偕连理,今后更需彼此宽容、互相照顾,盼你们……伉俪荣谐,白头到老。”
“是,姻儿谨遵表叔教诲。”
唐姻抬头,美眸中是熟悉的敬仰,是那样的干净、清澈、毫无杂质。
宋昕不由得捏紧了折扇的玉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手背凸起的青筋。
礼仪嬷嬷续道:“等大婚那日小姐您蒙着盖头,会有喜婆子扶着您走路,一直送您到东园的流云院。之后除了洞房花烛只有您和大少爷两人,剩下的,是拜堂还是合卺,都有人跟着您,不必担心……”
礼仪嬷嬷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有“拜堂”、“合卺”、“洞房花烛”……这些词语变得无比刺耳。
这几个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养料,让宋昕心底深处那颗名为“不甘”的种子,悄悄发了芽,随后顽强地从坚硬的岩石内破壁而出。
长年的伴驾让宋昕成为一个隐藏情绪的高手,此刻,他思绪游离在外,脸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稳重自持。
就算他迟迟没让唐姻起身,礼仪嬷嬷也只当三爷也没这个经验,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姐,可以起了。我再教教二位送亲的细节吧……”
唐姻会意,正打算起来,可精致的喜袍过于繁复,她一时不经意踩住了长长的裙摆,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朝前方锐利的桌角重重摔去。
宋昕回过神,不及深思,身体已经先于想法有了动作。
“小心——”
他离开座位伸出手,稳稳攥住大红喜袍下的纤瘦手腕,淡淡的体温夹隔着布料传递过来,让他掌心烫得厉害。
凤冠流苏半遮着面,晃荡朦胧,却掩藏不住明艳动人的脸。
那双杏眸在流苏后影影绰绰,慌乱且澄媚,柔软的唇瓣轻轻开合:“谢、谢表叔。”
四目交汇下,宋昕心底那根绷紧却又不可名状的弦,“砰”地一下被狠狠扯断。
刹那间,他仿佛忽然明晰,自己所思、所想、所求的究竟是何。那些牵绊他数日,让他寝食难安的心悸似乎也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让宋昕感觉自己罪恶无比。
第20章 怦然
◎他心里无法平静了。◎
扶稳唐姻后,宋昕迅速收回了手。
然而纵然掌心的温度消失,有些想法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挥散,只会愈加深刻。
就像是一点星火溅落草原,不断向外燃烧,直至燎尽旷野。
好在宋昕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无人知晓他的内心,也无人觉得他的举动有何不妥。
包括唐姻本人,也只把这当作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仅此而已。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离开了夜阑院,宋昕也返回了东园,他神色肃肃地踏着青石小阶往回走。
眼底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去书房,备纸墨。”
信鸿“嗳”了一声,紧跟上,到了书房内熟练地铺开宣纸、研墨。
宋昕睨了一眼素白的宣纸,又道:“换正红洒金的。”
唐姻与宋彦大婚,他不仅要为唐姻送嫁,宋老爷也央他写一份贺辞,赠予一对新人。
他是光彩照人的当朝探花郎,是万岁面前正当红的角色,送出去的不仅仅是贺辞,更是一份体面。
宋昕文采斐然,书辞上表向来是他最擅长之事,然而他提笔舔了舔墨,脑子里却空无一物,干干涩涩的,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
这话自然是对信鸿说的,信鸿只当宋昕是想静下心来,撂下墨碇退了出去。
宋昕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推开窗牖,一道清风拂面。
窗外的风景极好,山水溟蒙,宁静悠然,一派江南清丽景色。
此处是雪兰院乃至整个宋府视角最好之处,每当宋昕心绪繁杂他都会从这扇窗往外看看,看看上苍赐予他的一方美景,心思自会平静几分。
站了一会,宋昕心绪缓和下来,又回到了桌案前,再度执起了笔。
一份质朴无华却十分细腻的贺词跃然纸上,字里行间的祝福至真至诚、动人心弦。
只是无人看得出,当狼毫笔尖经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之时,无法明言的晦涩。
宋昕用黄花梨镇纸将贺辞压好,正晾着墨,信鸿在门外通报:“三爷,大夫人来雪兰院了。”
宋昕隔门问道:“何事?”
信鸿道:“倒是没说,不过看起来模样挺焦急的。”
宋昕抖了抖袖袍,推开门:“走吧。”
到了雪兰院前厅,大夫人皱眉坐在圈椅上,一手扶额,一个伺候她的小婢子正缓缓给她按揉太阳穴。
见宋昕到了,大夫人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婢子不必再按,站起身,面容焦虑:“三郎,你来了。”
宋昕微微欠身:“长嫂您坐,出了何事?”
大夫人坐了回去,愁色更浓,叹气道:“今日不是给两个孩子量尺、试婚服吗?姻儿那边倒是顺利,彦儿那边,实在是一言难尽……”
大夫人缓缓道来,说今日量尺的裁缝也去了宋彦那边,只是宋彦十分抗拒,不论怎么说都不许那些人近身。
裁缝们带来的那些漂亮样式的男子婚服,宋彦也不试,整个人冷冰冰的,仿佛谁敢上前一步,便要了谁的命,拒婚的态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大夫人将这些事说与宋昕听,随后续道:“你长兄得知此事,又和彦儿大吵了一架,他担心彦儿的行径传出去不好听,总之自己也气病了。”
宋昕眉间微微收紧,又问:“可叫了郎中?”
“叫了,郎中说并无大碍,只是……”大夫人十分感慨地说:“只是婚事将近,宋彦还在闹,那孩子从来不听我与你兄长的,偏偏最听你的话,我想着,你帮我和你大哥好好劝劝彦儿。姻儿是个好姑娘,莫要错过了。”
大夫人知道宋彦想来不喜欢参与这种事情,只是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她观察着宋彦的表情,语气里尽是试探:“不知这个忙,三郎能不能抽空帮帮……要他珍惜眼前人……”
“……好,请长嫂与兄长放心。”
好一个珍惜眼前人。
宋昕神色自若地答应下来,但心口却堵得发慌,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心脏,连跳动都颇费力气。
·
宋昕依言去了兰亭院。
先前那些裁缝早就走了,只有几个兰亭院的下人在忙碌。
见宋昕来了,一个婢女迎了上来,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指了指卧房:“三爷您来了,大少爷把自己关在里边呢。”
宋昕了然,走到了门前,敲了敲,还不等开口,里边传出宋彦不耐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吗?”
宋昕淡淡地说:“是我。”
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房门被宋彦从里边打开了。
“三叔,您怎么来了?”
宋昕跨步迈进去,坐在一把禅椅上:“你父亲被你气病了。”
宋彦还不清楚大爷被他气病的事情,听宋昕这样说,顿时紧张起来:“我父亲怎么样了?可看了郎中?病得严不严重?”
宋昕睨了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
“我……”宋彦一时语塞:“还不是父亲、母亲逼我娶表妹,如果他们不逼我,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昕的确不赞同长兄张嫂对宋彦按头强娶的方式,只是,兄长的性子也是劝不来的。
宋彦继续闷闷地道:“三叔,您说,这是何必呢?将我和表妹强行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退了婚算了,来日,我寻我的红颜知己,她觅她的如意郎君,岂不是两全其美。”
“所以,今日你才斥退了为来你量尺的裁缝?”
“不错,我又不打算娶表妹,若是顺从他们试了婚服,父亲、母亲岂不是默认我答应了这场婚事。”
宋昕拈起茶杯,撇了撇茶沫,袅袅的茶雾蒸腾而出,一片白雾遮住了他的眼帘。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做这些之前可有想过唐四娘?你闹出这般大的阵仗,若是传出去,她免不了要遭人非议。”
宋彦哑然,他确实没想这么多,方才父母逼他量尺、试婚服,全然不顾他的想法、心情,一股怒意便不受控制的滋生出来。
可听到表叔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后悔,方才自己的确是冲动了。
“三叔,是我思虑不周了。我这便去交代那些人,不许他们乱说。”他扯了扯唇角,试探道:“三叔,此事……表妹知道了么?”
“若是你对唐四娘有歉意,便亲自去与她道歉。”宋昕放下茶盏,直视着宋彦,缓缓道:“至少,她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
“好……我知道了,三叔。”
宋彦向来信服宋昕,看神情,这番话大抵是听进去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只是这番话说下来,宋昕心口却如手中的浓茶一般满是涩意。
这时,宋彦的婢女前来禀报,说王晟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按理说,王晟若是有事找宋昕大概也会在雪兰院等他,这番竟寻到了宋彦这儿,想必是有要事。
宋昕起身:“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便不留了。”
宋彦忙跟着起来,一道往外走:“表叔,我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前厅,远远的,宋昕便瞧见王晟在厅里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