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大人,到了。”
唐姻踩着马凳下了车,回首便见宋昕依旧用折扇撩着车帘道:“我看着你进去。”
可唐姻却站在马车旁边,迟迟没有动作。
宋昕看出唐姻似乎有话要说,抬扇等着。
唐姻攒紧了帕子道:“三表叔,您久在京师,知之甚广,我想问问您,那些钦犯的尸首都埋在何处,是否真的都随意处置在乱葬岗里。”
宋昕察觉出异样,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姻知道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直接道:“听说京师一带有专门去乱葬岗寻找弃尸的营生,我想偷偷着人去寻姐姐的尸骸安葬,若将来有一日,我也好有处祭奠。”
宋昕面无表情盯了她良久,总觉得面前的唐姻与印象中有所出入,他怎么没早一点分辨出来,这小女子弱柳扶风的皮囊下竟还生了一副反骨。
她竟然想去找人“寻尸”。
这事儿可是不符常规的,乃时年的大忌讳。
况且,她寻得到么?
宋昕没有立刻言语,似乎是在措辞。
这件事,表面上是万岁震怒赐了柳任良满门抄斩,可着水面之下,还有许多无法明言的暗涌。
譬如,柳任良满门抄斩的推动者,实则是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
又譬如,太子府里忽然多了一位吴侬软语的江南宠姬。
宋昕是万岁看好的年轻近臣,亦是万岁为太子培养的左膀右臂,自然知晓一些秘闻。
如今的唐二姑娘,哪怕真的是一具“尸首”,也不是唐姻能轻易去找的。
宋昕道:“乱葬岗尸骸如山,时有野兽出没,她故去多日,想要找到尸首只怕难于登天。此事既已如此,便不要再想了。”
尸骸如山、野兽……
唐姻眼前一花,扶住一旁的杏树才勉强站稳。
她的二姐姐素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美称,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么。
唐姻不禁去想象姐姐陨落在死人堆里的画面,杂草丛生,风化柔骨。
她再也忍不住,胸口忽觉一阵憋闷,重重的咳了起来,喉咙里竟然有一丝腥甜的苦意。
唐国公府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操纵着唐国公府的不幸。
先是父亲落了大狱、随后母亲重病、如今二姐姐也香消玉殒。
唐姻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
发现宋昕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她,唐姻侧过了脸,用帕子遮住口鼻,语序不大连贯地说:“三、三表叔,是我失礼了。”
宋昕见唐姻这般模样,握了握手中的玉骨扇,想要做些什么,可终究还是端坐在车内:“……在我面前,你不必这般拘束。”
唐姻忍着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宋昕的眉梢眼底有些涌动,意识到自己失言。
默然合上了车帘,涩然道:“……毕竟,我是你的长辈。”
唐姻的疑惑化开,西园内一点灯火盈盈及近,是香岚打着灯笼过来了。
香岚道:“小姐,门房的人说您到了,却迟迟不见您进来,二夫人担心,着奴婢来接您。”
谈话间,宋昕的马车已经向正门方向走远了。
唐姻扶着香岚的手有些脱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快要压在香岚的身上。
“没事,三表叔与我一道回来的,出不了事。”
香岚大吃一惊,摸到了唐姻冰凉的手心:“小姐,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难道高大人对你用刑啦?”
唐姻疲惫的摇头:“哪有,先去我姨母那边。”
二夫人等得焦急,在前厅里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听见唐姻在门外喊了声“姨母”,倏地扭头走过去,仔细打量了唐姻一番,以确信小姑娘没事。
“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了伤?脸色怎地这么差?”
唐姻抿了抿唇,干哑地说:“姨母,我二姐姐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唐姻将事情叙述下来,二夫人听得频频落泪,直说没这个天理。
又想起唐姻中午便被人带走审问,到现在滴水未进,忙拭干了泪道:“我命人给你准备了吃食,你先把身上的衣裳换了,一会我让人送到你的屋里。”
唐姻应下,便回了西厢房。
不多时,香岚捧着夜宵进去了。
才一进门,就瞧见唐姻外袍也没脱,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眼皮轻轻打着颤,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
香岚走上前去,便看见唐姻额间细密的汗珠,心觉不妙,伸手拭了拭,额头竟滚烫滚烫的,身上艳丽的红色,越发显得脸颊的苍白。
香岚惊出声来:“快来人呐,小姐她——”
·
雪兰院里。
宋昕换下了衣衫,独坐在书房里读书,院外传进来嘈杂的声响。
远远看着,一众婢子提灯夜行,行色匆匆地路过雪兰院的门口。
他吩咐信鸿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信鸿秉烛回来了。
“西园的唐四姑娘发了急症,说是高烧不退,惊动了大夫人,大夫人正带人过去看看。”
宋昕微一怔,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急|色。
终究还是病了。
他走到门口,虚望着西园方向,可才一抬腿,脚下仿佛坠着千斤,迟迟迈不出那道门槛。
一股陌生的无力感肆无忌惮地袭来。
他收回步子,憋着口气,又折返回书房:“信鸿,去端个炭火盆过来。”
信鸿奇道:“莫非三爷您也病了?只是现在这个季节,用不上炭火盆,不如我给您取一只暖炉。”
宋昕盯着书架上的一只檀木小匣:“不要暖炉,就要火盆。”
“是!”
信鸿不再多言,很快将一个做工精湛的炭火盆断进了书房。
生了火苗后,宋昕打发信鸿出去,随后走到书架前,将唐姻先前给宋彦绣的腰带取了出来,怔怔出神地看了一会,忽然“嗖”地一下,将其扔进了火盆里。
有些人,他需当断则断。
有些事,他需到此为止。
他生出这种心思,本来就是错的。
是大错特错,是荒谬绝伦。
既然他们注定无缘,那便由他一人潦草收场。
夜风透窗而过,撩起一尾炽焰。
宋昕垂眸看去,锦缎被烧出一角暗色,微微蜷曲起来,绽放在其上的西府海棠花正寸寸衰败。
倏忽间,唐姻言笑晏晏唤着他表叔的样子豁然出现在他脑海。
宋昕眉峰如聚,一盏凉茶毫不犹豫地泼向炭火盆内。炭火滋滋作响,火苗熄灭,一片白烟逃遁得四散无形。
宋昕靠在椅背上,嘴角扯出个苦笑。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位最重权势的太子,为何为处心积虑屠了柳家满门。
可他终究不是权势滔天的皇族,宋彦亦不是人面兽心的柳任良。
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看着,看着他们凤协鸾和、百岁之好。
作者有话说:
心疼三表叔一秒,不能再多。
第23章 探病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深夜已至,夜阑院内一灯如豆。
一位老叟坐在西厢房内架子床的旁边,一手捋髯,一手搭脉。
床幔沉沉垂落,一只纤细的手腕儿从缝隙中伸出,腕上覆着一方锦帕。
“郎中,怎么样了?”
大夫人忍不住开口,二夫人也眼巴巴地看过去。
郎中收了手,客气地道:“二位夫人不必担心,小姐此乃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的急症,来的快、去得也快,皆是一时之象。老夫这就给出方子,吃上几副,一两日就能恢复。”
听郎中这样说,二位夫人才稍稍把心放下。方才香岚来报,说唐姻高烧昏厥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大夫人着人付了郎中诊金,又从人群里点了一个最得力的婢女,将方子塞过去:“稍后你随郎中去抓药,将此事办妥了。”
婢女柔声称“是”,随后与郎中一道走了。
大夫人这才叹了口气,将床幔拉开给唐姻透气。
唐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令人生出怜意。
正此时,唐姻悠悠转醒,只觉舌下一阵苦寒,是救心丹的味道。
她的眼前有些混沌,不过几念间,又清晰起来,就看大夫人和姨母正担忧地望着她。
“大伯母、姨母……”
唐姻大抵知晓发生了什么,想要起身,又被大夫人按回去。
“躺着吧,那些事,我听你姨母说过了。”她抚了抚唐姻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你好生养着,其他的务必不能再操心。”
唐姻知道不是该逞强的时候,乖顺地躺了回去。
见唐姻醒了,二夫人也不愿再麻烦大夫人,恭顺道:“今夜麻烦长嫂了,后边我亲自照看着,长嫂先回去歇吧。”
还不等大夫人回应,一个婢女进来通报:“二位夫人,雪兰院的信鸿和兰亭院的琥珀来了,都是来找唐四姑娘的。”
大夫人嘀咕:“怎么这么晚过来?”
唐姻病着,大夫人不想旁人打扰唐姻休息。
琥珀是宋彦院子里的管事婢子,她出手能管,不过儿子院子里的婢女为何过来,大夫人有些好奇。
信鸿则是宋昕的贴身书僮,被派过来找唐四娘,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总之也不好推辞。
大夫人无奈抬了抬手:“都叫进来吧。”
信鸿和琥珀一并进来了,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位置,并未上前。两人见了礼,琥珀便先开口道明了来意:“大少爷听闻唐四姑娘病了,特地命奴婢过来探望。”
大夫人脸上露出点喜色,心说这儿子可算开窍了,就是不够热情,应该亲自来的。
哪知道紧接着琥珀有些为难地道:“大、大少爷特地嘱咐,说这只是……只是表哥对表妹的关怀。”
大夫人简直要七窍生烟,琥珀还不如不来。
“你主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枉你是他院子里的大婢女,怎么跟着她一道胡来,罚你半个月月钱,去领罚吧。”
其实,大夫人知道这事儿琥珀说了也不算,但她总归得有个主母的态度,尤其当着唐姻的面儿,更不能寒了未来儿媳的心。
琥珀知道大夫人的意图,倒没觉着委屈,认了个错,乖乖下去了。
大夫人悄悄看了眼唐姻,没见对方脸上有什么异常,又问信鸿:“可是三郎有要事才遣你过来?”
要事吗?
信鸿闹不清楚他家三爷的吩咐算不算要事,不过在他看来,不太算。
但他只能如实道:“三爷着我问问唐四姑娘,《仲尼梦奠帖》用完了吗?”
“就这事?”随后大夫人又问,“三郎怎么要得这么急,竟让你连夜来取。”
这个宋昕交代过,信鸿道:“三爷说是过去一位同窗要借去临摹,明早得送过去。”
“原是这样……”
大夫人觉着这字帖有点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唐姻。
唐姻虚弱地解释:“就是先前大伯母说表哥寻的那本,后来我机缘巧合下发现就在三表叔那处,问三表叔替表哥借来着,只可惜……表哥说他不要……”
大夫人想起来是曾经诓唐姻那次,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没再搭话。
这时,唐姻素手将床幔拉开了些,露出惨淡的脸:“香岚,你从前面右转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然后又干干咳嗽了起来,大夫人也不再留人,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了好了,都下去,让姻儿休息。”
信鸿捧着装着《仲尼梦奠帖》的匣子回到了雪兰院,远远看见一点烛火摇曳在院子门口。
走进了,发现是宋昕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道袍,独自秉着烛台站在那处。
“三爷,更深露重的,您站这儿做什么,仔细身子。”
宋昕目力极好,早就分辨出信鸿了,转身往回走:“等下将字帖放回原处。”
信鸿应“是”,觉得怪怪的,明日一早就借给旁人,何必要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呢?
正想着,又听宋昕若无其事似的地问:“唐四娘如何了?”
“哦,临走时匆匆瞧见了一瞥。”
宋昕顿住步子,微微侧过头,他拿低了烛台,眼中一涛波澜藏匿在凉凉夜色里。
信鸿道:“我站得远瞧不真切,脸色好像挺苍白的,听香岚说,郎中给开了药方,说是什么急火攻心引发了气厥症……”
说着,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宋昕一撩衣摆,坐在桌案前。
“你去将王晟叫过来。”
宋昕向来自律,若非遇上重要公事,这个时辰已经躺下了。
信鸿不敢耽搁,转头往王晟的住处去。
宋昕铺纸落墨,一封密贴很快写好,若是顺利,半个月后,便能出现在太子的桌案上。
宋昕哑然失笑,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
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唐姻的病终于痊愈了,宋彦着人邀请唐姻去山塘街游船。
在规矩中,素有婚前见面不吉利的说法。
然而,新郎与新娘在大婚之前不能见面这个说法,是因为新人的父母双方不希望新人在婚前见面后,对对方生出不满意的心思,闹出需要解除婚约的麻烦。(1)
如今,这个麻烦已经发生了,所以宋府的长辈并未拘束两个孩子,反而更希望两个孩子能多接触接触,熟络熟络。
七狸山塘,一河两岸。
宋彦与好友林子颂对坐在一只宽敞的明瓦乌篷船内,一位老翁立于船尾,时时准备划桨出发。
宋彦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矮桌上的茶杯,心不在焉又忐忑不安。
离成亲只剩下六天,退婚之事仍没有眉目。
林子颂盯着宋彦得手直捂耳朵:“宋大公子,您就别弄那杯子了,聒噪得要命。”
宋彦停了手,抬头问他:“你叫我来说你有办法了,办法呢?子颂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若是再开我玩笑消遣我,今后我可要与你绝交。”
“我什么时候消遣过你?”林子颂“啧”了声,表情又严肃几分:“不过有句话我可得再与你确定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唐四娘?我瞧唐四娘人家很不错,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别后悔。”
表妹是很好,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可他心中理想的女子是那种个性张扬,能与他策马奔腾、把酒言欢的。
他总觉得他和表妹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似乎娶了表妹之后,今后这辈子的日子便一眼望到头了。
宋彦想了想,肯定地道:“两个人只有两情相悦了,成婚才能和美。”他用“你懂什么”的眼神觑了林子颂一眼,又指了指山塘河,毫不思索地道,“这么说吧,我宋彦,就算从这跳下去,就算淹死,也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