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姻听得心惊肉跳,颤着声音问:“殿下,我、我三表叔现在人在哪儿?”
太子让出身后:“人在里头,华春秋正在房中为他疗伤,进去吧。”
得了太子首肯,唐姻推门进去,就看宋昕趴在床塌上,肩膀上的血窟窿虽然已经止了血,但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
唐姻脸色发白,小腿肚上一阵酥酥麻麻:“表叔的伤……”
“伤不严重,剔除腐毒之肉,止了血包扎上就好。只是……”华春秋擦了擦手,撂下手中的凝血粉,脸色格外沉重。
“只是什么?”
“只是这箭头萃了毒,这毒是漠北的幻骨草,没有解药,只能靠宋大人自己熬。熬得过来便罢了,熬不过来的话,饶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漠北幻骨草乃是世间奇毒,会让中毒之人昏迷,陷入幻境之中。中毒之人若心智不够强大,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便会死于梦里。
唐姻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歹毒的毒药。
华春秋道:“我已经替他剔除了腐毒之肉,等等包扎好了,得好生休养。眼下他起了高热,今夜需小心仔细,万不可出了差错,得挑选个手脚轻巧的照顾。”
华春秋朝面前的人群看了看,最后视线又回到唐姻身上:“宋大人额上的冷巾子,每半个时辰就需换一次,若是有什么变化,立刻叫我。”
唐姻认真听着华春秋所说的每一个字,肯定道:“多谢华神医,我会小心仔细的。”
华春秋将凝血粉撒在了宋昕的伤口上,随后缝合。
宋昕人昏迷着,没上麻沸散,针线穿过皮肉发出奇异的声音,唐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了。可床榻上的宋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华春秋用伤布将宋昕的肩膀包扎好,又燃了安神聚气的香,起身朝太子长拜:“殿下,一切都已妥当,剩下的,便看宋大人自己了。”
说罢,华春秋随着太子出了内室,屋子里只剩下唐姻与唐妘两人。
有小厮送来水盆与巾子,唐姻立即坐在宋昕床榻旁,伸手去将巾子打湿。
唐妘在一旁看着,心头五味杂陈。
“姻儿,宋大人这边有小厮看着,你也不必亲自照顾的,不如好好歇歇,你已经一夜未睡了。”
唐姻拧干了一条叠好放在了宋昕的额上:“可那些小厮都是粗人,照顾三表叔,我实在放心不下。”
“可是姻儿,你一个女子整夜照顾宋大人,合适吗?”
唐姻这才抬头,她不是不懂姐姐的意思:“二姐姐,三表叔带我如亲人,眼下三表叔性命攸关,我不能不管。况且,三表叔不仅多番照拂我,还一直在为父亲翻案,这些我都是知晓的,姐姐,要我不管他,我、我做不到!”
唐妘试探道:“只是因为这个?”
唐姻有些不解:“不然还因为什么?”
唐妘道了句“没什么”,随后满怀心思的退出了屋内。
她总觉着唐姻不是不开窍,而是误会了什么。
宋昕待她如亲人?
大概是宋昕在唐姻面前藏得太好,才让唐姻这般认为吧……
唐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她总觉着唐姻对宋昕,也是在意的。
唐妘离开后,唐姻为宋昕换了几次额头上的巾子,几个时辰过去,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屋内燃起烛灯。
有小厮送来了晚膳,唐姻没什么食欲,草草吃过几口,又坐到了宋昕的榻边。
烛光映照着宋昕的脸,宋昕的表情十分淡然,呼吸绵长,似乎只是睡了过去。
然而唐姻并不清楚,此时的宋昕,已经坠入到一个漫长的梦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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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醒醒,该起了,大夫人都派人过来催了两次了。”
宋昕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入目是自己的书僮信鸿。信鸿今日一身红衣,满脸喜气洋洋的,手臂上正挂着他的衣袍。
宋昕的脑子有些发沉,总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长嫂催我做什么?”
“哎哟,三爷,您忘了吗?今儿是大少爷迎亲,您当叔父的,不是说好了替唐国公给女儿送嫁的吗?”
宋昕起了身,任凭信鸿为他穿好衣衫,这才信步朝夜阑院去。
一路上红筹红花红灯笼,廊柱上贴满了了喜字,宋府几年都没这般热闹过了。
远远的,他看见夜阑院中,少女头戴凤冠、身着喜袍,正站在杏花树下同身旁的婢女说笑。
他走了过去,唐姻看见来人立刻收了笑脸,怯生生地有些紧张朝他福身行礼:“见过三表叔,今日辛苦三表叔了。”
宋昕的心口像是被人扯了一下,他想起来了,今日的确是四娘和宋彦大喜的日子。
看着女子脸上的期盼,宋昕扯了扯嘴角,那句“恭喜”都显得有些勉强了。
宾客盈门,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他们笑得好开心啊,可他宋昕,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他拖着她的手,穿过长廊,踩着红毯走向尽头。尽头的另一端,宋彦身前佩着红花,男儿七尺,今日越发的意气风发。
前些日子宋彦似乎过了乡试,高中解元。如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占二,少年自然神采飞扬。
可宋昕不懂,为何宋府满眼的红色都变得那样刺目,他不想看,一点也不想看。
宋昕缓缓闭上了眼睛,打算稳一稳心神再读祝词,可再一睁眼,他竟回到了雪兰院里。
他手持毛笔,站在原地,宣纸之上堪堪只有一个“宋”字。
“三表叔,怎么样,您想好了吗?”
宋昕抬头,宋彦扶着唐姻就站在他的面前。
唐姻似乎变得圆润了些,脸颊有些红晕,挽着妇人髻,眉眼之间多了些成熟的美感。
她一手扶着宋彦的胳膊,一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眼神一如往常,对他只有恭恭敬敬。
“三表叔,您不必太为难,只要是您起的名字,想必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充斥进宋昕的脑海中。
宋彦和唐姻两人婚后曾闹过几次小脾气,似乎唐姻误会宋彦喜欢一个琵琶女,闹着要和离,辛亏琵琶女亲自登门解释,才发现只是一个误会。
后来,宋彦对她很好,他会在数九寒天亲自跑到街头给唐姻买糖葫芦,也会在三伏之日亲手为她做冰糖甜水。
再后来,她怀孕了,宋彦的。
再有几个月,属于他们的孩子便会呱呱坠地。
那孩子很幸运,生日会撞上年夜左右。
年夜好,那是个属于团圆的日子。
唐姻之前曾来求过他的,她站在老杏树下,笑意盈盈:“三表叔,是您为我送的嫁、替我父亲洗刷的冤屈。侄女和夫君商量过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想请您来取个名字,可好?”
好,只要是你所求,自然是好。
宋昕用笔尖舔了舔墨,正要落笔,门外却传来一阵阵急急的敲门声。
宋昕推开房门,一股寒风几乎打透了他的衣衫。
信鸿讲话带着哭腔:“三爷,不好了,大房那边传来消息,说少夫人难产了,临近的郎中都被请了过来,可、可没有什么转机。”
少夫人,难产?
不对啊,四娘分明在他屋里。
宋昕回过头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冷风吹得宋昕喉咙发痒,他干干咳嗽几声,顾不得太多,冒着风雪便往夜阑院去。
地上的积雪被踩的吱吱作响,等到了夜阑院,宋昕的肩头已经沾满了雪粒子。
“长嫂、二嫂。”宋昕颔了颔首,忍着喉咙的痒意,问道:“怎么回事?我听信鸿说,四娘她……”
二夫人已经不能主事,坐在一旁抹眼泪。大夫人顾不得理他,扯着郎中和稳婆要他们再救救人。
只有宋彦面如死灰,扑通一声,瘫坐在雪地里。他抬头,失神地望着宋昕:“叔父,姻儿,姻儿没了……”
没了?
怎么一个好好的人,说没便没了?
雪还在下,似乎下了很久很久,宋昕望着满天飞雪染白了黛瓦,染白了青山,也染白了他肩头的乌发。
他终于忍不住喉咙的痒意,重重咳嗽起来。
身后有人过来,替他披上厚厚的大氅。
“三爷,您又坐在这儿发呆了?也不知道这棵杏花树有什么好看的,竟值得您千里迢迢从苏州老宅移植到京师来。”
“眼瞅着除夕夜了,天儿这般冷,大冬天的这树又不能瞧出花。”
“大人您也真是的,这么多年,就独独自己一个,一到过年,就显着咱们宅子里怪冷清的。”
“大人啊,您年纪大了,经不起冻,您忘啦,与您同岁的张大人就是年前熬不过冬,人才没了。太医的嘱咐您要听,别在这儿冻着,快进屋吧。”
宋昕依稀分辨出面前老者年轻时的面貌。
信鸿如今也生了皱纹,弯了背脊,变成了古稀之年的老者。
宋昕抬了抬手,看到了自己干枯的手背。
原来,他也老了。
“信鸿,你先进去吧。”宋昕的声音不似年轻时如玉般的清透:“让我再坐一会儿,就再多坐一会儿。”
红尘岁月,夹杂着饱经沧桑的淡淡香气,宛如面前的老杏树,繁花落尽只剩洗尽铅华的风霜。
这棵树从苏州老宅移植到京师后,他怕这树活不了,每日都会亲手浇水施肥,这一照顾竟是几十年。
宋昕总想着,只要这树在,也许哪一天,那个清丽的少女还会站在这棵树下,怯生生的朝他行礼,小心翼翼地叫他“三表叔”。
他终是忘不掉,明艳动人的少女站在杏花树下朝他笑的样子。
好看,让人见了便心生舒畅。
杏树的枝头被积雪重重的压着,寒风吹过,零星飘落几簇,那些尘世终成过往。
夜幕低垂,烟花升空,又是一个新年夜。
宋昕正看得入迷,身后的地上的积雪,似乎被人踩响。
“信鸿,我等等就……”
宋昕回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了过来。
少女一如过去那般清雅绝尘,和他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宋昕一怔,他这是死了,所以才看到了四娘的鬼魂么?
他没有上前,只是朝女子笑了笑。
真好,她来接他了。
漫漫一生弹指间,那些过往苦涩的秘密,大概也会变成一抔黄土,随他埋葬在漫天风雪里。
宋昕的身体变慢慢变冷、变得僵硬,眼前的场景随着飞雪归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他太疲倦了,旋即缓缓合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中午加更6000~
第33章 说亲(加更)
◎三表叔瞧上哪家女子了……◎
突兀地, 宋昕眼皮就要合上的一瞬间,耳畔却传来一道温暖又熟悉的声音:“三表叔,您养在京师的猫儿叫什么名字, 您醒醒, 告诉我,好吗?”
宋昕的身子如同灌了铅水,沉甸甸的动弹不得。
他的头很痛, 意识也很模糊,脑海中的零星片段,逐渐拼凑成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孤寂的一生。
这似乎是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却足以真实到让他心底抽痛。
宋昕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轮廓。
四娘。
他下意识伸了伸手, 低哑的声音竟有经年累月的疲惫:“四娘, 别嫁、别嫁……”
听见宋昕的声音,有些激动地向小厮吩咐道:“快去请华神医, 说宋大人醒了,快!”随后朝宋昕问:“表叔,您方才说什么?”
唐姻一夜都未曾合眼, 天色越亮她便越担心。
华春秋说了,三表叔能否醒来,就看这一夜。
她守在宋昕的床榻边,一声声唤着他,一遍遍讲他熟悉的事情。
终于,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宋昕脸上的时候, 宋昕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宋昕的嗓子哑得厉害, 肩头传来不明的刺痛。
“水……”
他全身毫无力气, 手臂也不能动,唐姻只好将他扶起来,又将杯盏递到他唇边,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往他口中送温水。
“好些了吗,等等华神医便过来了。”唐姻放下杯盏,双手做祷告的模样,眼眸是那样明亮,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儿:“三表叔您可算醒过来了,这一夜,您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宋昕总觉着喉咙口痒痒的,昨夜的梦太真实了,刺骨的寒风似乎还在他的袖袍中流窜。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膀:“箭伤并未伤及要害,不要紧的,四娘别哭。”
唐姻摸了摸眼眶,大有劫后余生的模样:“三表叔您不知道,那箭头上萃了毒,是漠北的幻骨草,是会死人的。”
宋昕这才为之一振,难怪昨夜那些梦那样真实,好像他真的就那样孤苦无依、心事重重的过完了一生,死在了除夕寒冬里的杏花树下。
直至当下,他好像还未从那幻境之中抽离出来。
他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看着她离世,也看着自己消亡。
宋昕甚至不敢回忆那些片段,那些片段每每出现在脑海,他便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他很怕那些片段会重合在现实之中。
浮生一场大梦,宋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目光不移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试图将那块空缺填满。
正此时,华春秋来了,他给宋昕查看了伤口,见他无碍,又命人送来了汤药。
“宋大人吉人天相,这药连续喝十日,等肩头的伤好了,便痊愈了。”一切交代妥当,华春秋提着药箱去回禀太子了。
房间内又剩下他们二人。
唐姻端起药碗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三表叔,趁热喝药吧。”
她舀起一勺吹得不那么烫了才递过去,只是这药奇苦,男人喝干了一勺,下意识皱了皱眉。
唐姻盯着药碗中微漾的褐色汁液,轻声问:“原来您也怕苦的吗?”说着,唐姻竟从荷包里掏出了几粒包着油纸的糖球:“三表叔,您喝完了药,吃颗糖,吃颗糖就不苦了,这可是您告诉过我的。”
唐姻将糖球捧在手心里,那双杏眼清澈又澄明。
她对他笑,这笑容明媚暖阳,让他一见了便舒心自在。
“四娘,等给你父亲翻了案,你随我一同入京师,可好?”宋昕的唇角有些释怀的笑意:“我京师府邸中养的猫还没取名字,到时候,便由你来取。”
“我来取名字?”
“嗯,你取。”
宋昕忍着肩膀的痛,抬手揉了揉唐姻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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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宋昕的身子已恢复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