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岁的小丫头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火苗苗蹭蹭往上窜像条顽皮的小蛇甚是有趣,便一张一张地往里烧纸钱。
小丫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唐姻与宋昕比划着询问,为什么迟迟不见爹娘、祖父、祖母。
唐姻越发觉着梁如意可怜,不清楚怎么跟小丫头交代这件事,有些犯难。
一场贪污弊政案子,短短几个月,举国当官儿的就死了一万多人,更别说那些沾亲带故无依无靠的叫不上名字的人了。
这背后的漩涡有多深,谁也不清楚。
梁如意如此,她也如此。
唐姻这份哀思,也不知是怜得梁如意,还是愁得自己。
今日的阴天仿佛是老天爷给唐姻准备的似的,天光冷,山上有雾,少女的眸子映照火光,却怎么都照不暖她。无所归依的凄寂,单薄袅袅的身体,对唐国公府的坚持,总让人想揽在怀里。
宋昕觉得“娇柔”和“顽强”两个词在唐姻的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他不想见唐姻的愁容,面前的少女不该是这样的,那些愁云并不属于她,她应该在暖洋洋的太阳下肆意的笑才对。
他蹲下身,将最后一沓纸钱填进火里,火苗猛然窜起,纸钱被烧成灰黑色的灰烬后,火势又变小。宋昕拍了拍手:“走吧,有些事,等她稍大一些,我说与她听。”宋昕拂掉落在唐姻肩头的一片灰烬:“听说山下有乡村集市,既然来了不妨去逛逛。”
“不妨事吗表叔?”唐姻其实有些期待。
“无妨的。”
梁如意虽然小,但听得懂“集市”、“逛逛”这种词汇,知道要下山去玩,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人上了马车朝山下去,梁如意挨着唐姻,抱着唐姻的胳膊。
小丫头看着外边的人群有些兴奋。
到山下人就多了,宋昕唤了一声“如意”,宋昕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让人信服和畏惧的气质,小丫头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唐姻,朝梁如意问:“早些时候教你的还记得么?若到山下,有人问起我们是谁,你该如何称呼?”
小丫头摆着口型:“爹爹、娘亲。”
唐姻正在一旁喝水,听到宋昕这个问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为了方便今日行事,唐姻乔装成了小妇人模样,一件儿淡青褙子,梳着妇人髻。宋昕则乔装成了她的……夫君。
本来也没什么的,宋昕眼下这样强调了一遍,反而然她紧张起来。
爹爹、娘亲……
唐姻觉着心窝里热乎乎的,像是被什么狠狠灼了一把,烫得紧。
山下的集市是村镇的集市,并没有什么好玩意儿,比起苏州城里差得远呢,但总有一些城里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乡村野菜。
唐姻给如意买了一只拨浪鼓,领着小丫头在前边走,宋昕则在后边跟着。
走到买野菜的老菜农旁,唐姻停下回头问:“买些野菜吧,祖母他们鲜少吃这种,虽不值钱,但是听说这种野菜吃了增强食欲、润肠通便,不如给他们买些回去。”
“好。”宋昕爽快地掏银子,宋府人多,干脆将老菜农的菜都包了圆。
老菜农心满意足,今日收工这般早,能早些回去陪陪妻儿老母,他总想感谢面前的大财神。
老菜农瞧瞧唐姻又瞧瞧宋昕,给了宋昕和唐姻一个暧昧的眼神,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不仅能增强食欲、润肠通便,壮年男人吃了还补|肾|壮|阳呢。二位,不用谢谢我!”
老菜农手脚利落,将菜都包好,递过去,笑哈哈走远了。
唐姻听到“补|肾|壮|阳”几个字的时候飞快地捂住了梁如意的小耳朵,她僵在原地,脸蛋儿红的能滴血。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臭老头坏得很!
她还、还没成过亲呢。
宋昕坏心眼儿地逗她:“怎么?害羞了?”
“没有。”唐姻知道老菜农没有恶意,又怕被宋昕看笑话,喃喃地道:“我是怕被如意听见了,那老叟说话,真是不分场合……”
“也不能怪那老叟。瞧瞧你我的打扮,他并未误会。对了,姻姻。”宋昕忽然问她,“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唐姻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不挑这个,她想,只要是和自己喜欢的夫君的孩子,她都会喜欢吧。
唐姻又一次去打量面前身量高大的男子,又一次去想一个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
将来该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呢?
看着三表叔,唐姻未来夫君的标准,越发清晰起来。
几人回到了宋府,唐姻直接领着小如意回了夜阑院,宋昕则去了宋老爷子的书房。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还没有好好的同父亲交谈过。
宋老爷子今日比往常和蔼许多,宋昕几件公事处理的都非常好,他老了,早就退了。
宋昕在京师两年,宋老爷子没少提心吊胆。宋昕刚回苏州的时候,他还叮嘱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公事上,他也没什么好担心这孩子的。
唯独宋昕的婚事。
父子俩说过了政事,宋老爷子将话题引到宋昕的婚事上,这还是宋老爷子第一次问宋昕这个话题。
“老三,为父直接问你,你心仪的那位女子,究竟是哪家的?”宋老爷子旁敲侧击了几次,都没能从宋昕嘴里问出那女子的身份,索性直言。
宋老夫人每晚都吹的枕头风担心他家老三的婚事,宋老爷子今日若问不出什么,大概又要被老婆念叨。
宋新从圈椅上起身,弯腰一拜:“父亲,抱歉儿子现在不能告诉您。儿子说过了,那姑娘家中生了事故,现在还不便向您透露。”
宋昕的语气很恭敬,但依旧是不容质疑的。
宋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看了一会儿,并未在儿子的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老三对付官场那套,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老人家胡子微微翘了翘,父子之间第一次有了秘密。
见父亲面有异色,宋昕放慢语气,柔和了许多,说起一些琐碎日常:“对了,儿子今日领着唐四娘出门办事,路过乡村野集,唐四娘惦记父母伯嫂,特地捎了一些野菜回来,父亲晚膳时候尝尝。”
“唐四娘的确是个有孝心的,难为她了。”宋老爷子神色缓和,对唐姻还是很肯定的。唐姻在宋府许久,这孩子什么品行,他都看在眼里。
宋昕又道:“听说,前阵子唐国公夫人缺金短银,唐四娘本可以向我府求助,却独自做了刺绣贴补家用。”
“哦?真的?”
“是,儿子碰巧看到过她在台湖缎庄寄卖物件。”宋昕指了指自己腰间,“还购置了一些。”
宋老爷子看过去,颔了颔首,腰带精致,夸了句“手艺不错”一缕长髯道:“难得女儿家家铁骨铮铮,有她父亲几分风貌。只可惜……”想到那个意气用事的长孙,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啊,与我宋府,没这个缘分。”
“缘分终归是始料不及的,父亲也不必太忧心,该来的总会来。”
宋昕嘴角弯了弯,又闲聊几句,施施然退去。
·
老爷子屏退了宋昕后,回到了正房。
到了晚膳时分,府里的丫头将晚膳一一端了上来。
宋府虽是名门望族,但家风极好,非节日聚会,晚膳只能是一荤一素一汤,今日的那道素菜,便是由唐姻买回府里的野菜做的。
宋老夫人夹了一口,觉着味道不错,又给宋老爷子夹了一筷子:“你尝尝,这是野菜,对身子好的。”
宋老爷子定睛看过去:“这就是唐四娘带回府的野菜吧。”
“怎么,你知道此事?”
宋老爷子道:“今日听老三提起过了。”
说起宋昕,宋老夫人犹豫了片刻道:“不是我说,老爷,您说三郎是不是喜欢什么不该喜欢的女子,他说那女子家里出了变故,不会是什么忤逆大罪吧?所以不方便说,才瞒着你我?”
宋老爷子“嗤”了一声,摆摆手:“不可能,这是三郎。老三做事心里有数的。那孩子心怀大义,岂会为了儿女情长绊住手脚?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怎么可能?”
“不如你再问问他?”
“又要我问?你成日吹我枕头风,要孩子们知道了可要笑话。”
宋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你若不好奇,干嘛听我的。”
宋老爷子不说话了,见宋老夫人半晌不理他,又清了清嗓子道:“这次要问你自己问。”
有了宋老爷子这句话,宋老夫人便知道宋老爷子是默许了,盛了一碗蛋汤,给老爷子递过去。
“我瞧老三和唐四娘最近走得近,那孩子深得老三欣赏,老三处理案子跟她交集不少,说不定唐四娘知道些端倪。”宋老夫人打定了主意道:“明日我把她叫过来打听打听,看看三郎究竟看上了哪家女子。”
作者有话说:
女鹅:我打听我寄几
第43章 暧昧
◎表叔的怀抱好暖啊◎
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宋老夫人携宋府众女眷游穹窿山。
穹窿山位于苏州西郊, 光福镇旁, 乃是太湖东岸群山之冠。
昔年大夫人、二夫人、宋瑶都陪老夫人来过,每逢好天气游穹窿山已经是宋家几位妇人历年来的习惯,不过唐姻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唐姻与宋瑶年纪小, 腿脚轻便,两个护卫护着她们走在前面。大夫人、二夫人搀着宋老夫人,以及一众婢女、护卫走在后头。
一行人走走停停, 时至中午才登上了穹窿山三茅峰顶的上真观, 所以并不算辛苦。
“四娘四娘, 听说穹窿山上真观求姻缘特别灵, 我们也去敬敬香火吧?”上真观殿宇颇多, 香火极盛,宋瑶拉着唐姻的手一路往里走, 一边道:“张府的三娘,就是与我家邻着两条街的那个张大人家的三女儿,前日, 她前脚来上真观球了姻缘之后,才到家,万岁爷赐婚的圣旨就到了,你说神不神?”
张三娘被万岁爷瓷婚给吏部尚书嫡长子的事唐姻知道,不过像这种姻亲都是万岁爷的有意安排,大家嘴上不说, 背后都是心领神会的。
也就宋瑶这种赤诚的小姑娘才愿意相信, 是神仙保佑才扯成了红线的这个说法。
唐姻以前也是信的, 也在杭州求过神佛保佑,只是自从和宋彦的婚事出了变故之后,她便不信这些了……
唐姻看着神像怔怔出神,若是真的有神仙保佑,莫不是神仙没听到她的祷告?所以才没给她好姻缘?
“怎么了,四娘?想什么呢?”宋瑶见唐姻出神,挽住了她的手臂,“我们去请香,人太多了,等下不知道要多久。”
唐姻不忍拆了宋瑶的台,便跟着宋瑶一块敬了香火钱,请了三支香。
神像高高的耸立在殿宇之中,神像眉眼表情威而不怒,十分震慑人心,彷佛真的能看透世间万物。
神像之下有三只蒲团,蒲团上盖着红布,信徒门依次列好的队伍,跪在神像面前祷祝。
唐姻排在一个身姿曼妙的姑娘身后,那姑娘一礼三叩起了身,一回头猛地撞到了唐姻的身上。
“嘶,你没长眼睛——”
话音未落,那姑娘愣了一下,唐姻看过去,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寄诗。
“哟,好巧。唐四姑娘也来求姻缘的?”这一列队伍都是求姻缘的,刘寄诗冷笑了笑,“怎么?来求神仙保佑能和彦哥哥重归于好?”
刘寄诗只看到唐姻,并未发现宋瑶也在,干脆不掩饰嘲讽之意。
唐姻已经懒得理她,索性点头:“是啊,等等还要给表哥求个平安符,不知道刘姑娘是来求和谁的姻缘的?”
刘寄诗觉着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正要反驳,却看见唐姻身后的宋瑶,顿时换了脸色。
“瑶、瑶妹妹,你也来啦?”
宋瑶是宋彦的胞妹,刘寄诗接近宋彦一向是借着宋瑶的光,只是上次的蟹宴之后,宋瑶再也没搭理过她。她曾去宋府上门找过宋瑶几次,都被拒绝了。
宋瑶脸色冷淡淡的,绕到唐姻身前:“刘小姐,我宋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以后也请你别缠着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说完,宋瑶拉着唐姻换了一队队伍。
刘寄诗还想在说什么,又怕又碰了壁,跺了跺脚,知道从今日起,便失去了宋瑶这个朋友,只能悻悻走了。
这等小插曲唐姻并未放在心上,另一队的队伍也算快,很快就轮到了她。
唐姻燃了三清香,上过香后,跪在蒲团上,心里却忽然空了一下。
来此祈求姻缘的,多是有了心仪之人,她现在又没有,忽地没想起来说辞。
唐姻想了想,心中默念:小女澄心存神,敬对祖师,只求一份良缘快些出现罢。
这时,宋老夫人他们也赶了上来。
一众女眷在凉亭处歇脚,唐姻与宋瑶刚出大殿,便看见老夫人朝她们招手。
宋瑶高兴地道:“祖母腿脚依旧硬朗,这么快就赶上来了,走吧,四娘,她叫我们呢!”
唐姻她们走了过去,婢女们拿出了准备好的吃食,一一摆放在凉亭的石桌上,大夫人与二夫人伺候在宋老夫人左右。
“坐吧。”宋老夫人点点头,示意唐姻与宋瑶坐在她对面的小石墩上。
两个姑娘坐下了,宋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唐姻问:“姻儿,听说最近你和你三表叔时常在一块处理案子?”
“回祖母的话,正是。”
宋老夫人点点头,又问:“哦,那案子处理的可还顺利?你三表叔除了案子,别的……别的事也顺利罢?”
宋老夫人先是与唐姻客套了几句,说到后边,唐姻也听出来了,宋老夫人是在向她打听三表叔心仪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她这边是否听闻什么风吹草动。
唐姻还真有过几个自认为真的“备选”,想着宋老夫人那般关心三表叔的婚事,总不好让老人家一直惦记,干脆把自己先前做的所有“调查”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宋老夫人。
“没听三表叔主动提起过,不过倒是有几个高门小姐符合三表叔先前所说的,家世清白、出了变故的簪缨世胄。”
宋老夫人:“哦?说来听听。”
大夫人、二夫人,一众婢女护卫,都竖了竖耳朵。
唐姻郑重其事地道:“据我了解,有三家符合表叔之前所说。扬州赵大人家的长女、苏州吴江钱大人家的二姑娘、昆山孙大人家的幺女。”
众人提神看过去,唐姻继续解释,分析得头头是道:“扬州赵大人前些日子主持水患不小心摔坏了腿,最近正在休养。苏州吴江钱大人母亲去世回了老家,丁忧去职已有几月。昆山孙大人的长子于两月前辞世,举家都很悲切。”
宋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频频颔首。
这三家,都符合宋昕所说——家世清白、出了变故的簪缨世胄。也都不适合在当下提出谈婚论嫁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