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纱帘幔,拔步床,帘外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屋子。
这不是玉氏的船,他们上岸了?
两道精致娟秀的弯眉轻轻折起,玉姝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倚着身后软枕,阖上双眸细细回想。
却只依稀记得几段零星画面。
血腥弥漫的春夜,逃窜的船舱,还有……那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
“吱呀”一声,帘外传来开门的响动。
玉姝旋即掀眸,透过帘帐看去,熟悉的身影在缓缓靠近。
帘帐被人撩开,是绿芙正端着一盏汤药,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
“少主,您醒了!”绿芙赶忙放下药盏,错愕的眼转为欣喜。
昏迷一场后,玉姝喉咙刺痛,音色也变哑几分,“绿芙,这是哪里?”
“少主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昏迷三日,这一路为防止再有意外,霍家军已经将咱们护送入京,咱们现在是在将军的别院中。”
玉姝闻言垂睫,原来银面具便是霍铮。
她依稀记得,霍铮与阿姐关系还不错,暂住他家中,应当也不算太没规矩?
但无论如何,她还得快些离开,在此之前更为重要的另一件事。
思此,玉姝问道:“新帝可有召我们入宫?”
绿芙摇头:“霍将军说待主子身子好些,再入宫不迟。”
说完,便听玉姝清咳一声,绿芙赶忙将药盏端起,给她喂药,热雾缭绕,氤氲在玉姝瞳眸中。
“崔二他们呢?”玉姝问起。
“回少主,现被安顿在后院养伤。”
玉姝闻言点头,将汤药饮下后,药劲发散,玉姝体内热气纵横,绿芙为她掖好锦衾,这才退下。
-
杏水别院,另一处厢房内。
檀木案上,错金螭兽香炉正燃着,缕缕青烟攀着屏风缠绕。
一袭赤黑织金大氅的男人正坐在案前执笔书写,银制面具遮住他的容颜,只余下一双淡漠冷目。
房门微敞,外头脚步声走近。
细风随着男子踏门动作而灌入屋中,他朝案前男人躬身拱拳一拜,肃声道:
“末将参见大将军,玉氏一行人已安顿好,方才听下人来报,那位少主醒了。”
萧淮止闻言手中狼毫微顿,淡声道:“醒了便醒了,命医官去便是。”
霍铮答:“医官来过一趟,说是已无大碍,只是有些受惊过度。”
“不过,末将斗胆一问,大将军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们,这是您的别院,眼下那位绿芙姑娘还……”
话音尚未说完,霍铮感受到一道直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旋即止声,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中。
少顷,霍铮眼睫微抬,便见案前人正低眸凝着香炉,神色晦暗不明。
“留活口了吗?”
男人袖口一拂,施施然地掀手,修长如玉的指节上戴着一截白玉扳指,在日光下投射出亮泽。
此话将霍铮问得一怔,又旋即想起来三日前他的吩咐,回道:“人已关押在枢察院暗牢里,悉听大将军处置。”
“备车。”
萧淮止冷声吩咐,然后起身,赤黑袍子随着长靴迈动拂过桌案一侧。
二月的上京城,尚存着浓浓寒意。
风打过庭前枯枝,发出沙沙声响,大门外的夹道正缓缓而来一辆富丽宽敞的玄蓬马车。
马车摇摇行过青石板路,于廷尉府牢狱处的大门前停下。
深色车帘撩开,两道身影从中而下,为首之人,戴着银制面具,身量高大,站于马车前目光轻掠过牢狱大门处值守的狱卒。
目光所及,只见一排排狱卒纷纷顿首躬身,齐齐行礼。
萧淮止敛回目光,迈着长腿从他们之中走过,霍铮跟在身后吩咐狱卒头子领路掌灯。
地牢一片漆黑,空气四溢着铁锈腥味,隐约还能听见角落处有老鼠发出吱叫声音。
三人穿过这条甬道,灰墙上的壁灯摇曳,终于几道脚步停下。
这处牢房已是甬道尽头,狱卒提灯将此处照亮。
铮鸣铁链声回荡在空荡牢房里,“啪”一声,铁锁打开,萧淮止目色微凛地踏入牢中。
狱卒观色会意,将角落的火炉点燃。
漆黑牢房中,顿时火光燃燃,照亮了刑架台上被捆/绑住的莽汉。
他鬓发凌乱如草,一双满是杀戮气息的眼睛变得颓然、空洞,死气沉沉地望着前方,待火光亮起的一瞬,他看见了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霎时,他的脸色变得更为苍白难看,似避邪魔一般,想要躲开男人的视线。
“你……你想干什么?!”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莽汉嘶声朝他吼着,肥硕高大的身形却不住地发颤。
萧淮止提步走至一旁的刑具台案旁,随手挑起一柄珵亮的匕首,在掌心指尖随意把玩几转后,才将眸光落在莽汉身上。
“河东叛贼?孤倒是再度捉到你这漏网之鱼了。”
狱卒背身退下,牢中只留下霍铮与他。
寂静中,男人长靴踏过枯草的声响分外刺耳。
莽汉圆目惊愕地瞪着萧淮止,他的步子越来越近,一声一声似在凿击人心。
一侧的火光辉煌,晃过那张银制面具,冷光掠过,倏然间,昏黄与银光交错。
刀锋刺过莽汉被绑死的粗壮手臂,血腥味在这间昏暗牢房慢慢弥开。
一刀接过一刀,地面上的枯草被血液浸湿。
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下。
一片接一片。
绳索下,血肉夹杂中的白骨森然可怖。
紧接着,只听滚火将水煮沸,狱卒将那壶沸物端上,递给萧淮止。
男人双目满是惊惶,那是一壶热油,正顺着男人满是血水的口中灌下。
炙热,灼烧,沸腾。
正在快速腐蚀男人的肉躯。
昏暗,潮湿的牢房。
在下一刻,从沉寂中爆发。
只听最深处的牢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一刻钟后,里头声音消散。
整座地牢再度恢复往素的沉寂之中。
萧淮止从牢中走出,冷玉般的手上溅了几滴血渍,他浓眉轻折,接过霍铮递来的锦帕,将血渍擦净。
漆黑幽暗的瞳眸中,勾出几分弑杀后的畅意。
“回府。”
离开地牢时,已至酉时正。
暮色四合,天穹上云层重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
萧淮止与霍铮回到杏水别院时,小厮刚好传来消息,说玉家少主已醒。
“大将军,是否要与玉娘子一道用膳?”霍铮侧眸问他。
萧淮止眸色淡然,虽未言语,但已是默许。
他长腿掀动,朝着院中走去。
身后的霍铮会意,同小厮吩咐几句后,也迈步跟上。
-
玉姝醒来后,身上一片黏腻。
唤来绿芙去净室沐浴,回到房中换上寝衣时,门外便传来了让少主晚上与将军一道用膳的消息。
想来也是霍铮救了自己,总归是要道谢的。
玉姝也便应下了,绿芙开始为她描妆梳发,更衣后,已是酉时七刻。
主仆二人由着别院下人带领,走出庭院,穿过迂回游廊,行至正院处。
春风拂过,玉姝提着繁缛裙裾,踏入垂花门。
檐下一排雕花灯笼将正院照得通明,前方厅门微敞,玉姝敛眸,迈着细碎脚步行至厅门处,候在一侧的小厮将雕梨花的厅门推开。
玉姝抬眸看向檀木圆桌前,站着的男人。
只一个颀长背影,银甲红袍,高马尾。
她的眸光凝着男人的红色披风,浓睫微闪,脑中转了一下后,福身行礼,清灵软声在厅内响起:
“玉氏玉姝见过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前方身形微顿,霍铮回首朝门口看去,只见雕花大门前,美人螓首低垂,双手交握盈盈一礼。
倒是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
霍铮敛神,眼睛瞥过门外一抹玄色袍角,掩唇清咳道:“玉娘子认错恩人了。”
玉姝闻言抬首,眸色清凌地望向霍铮。
“您不是霍将军?”
可是眼前这人容貌俊朗,气度不凡。
怎么会认错人呢?
话音方落,只听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玉姝心间微颤,侧身朝后看去。
门外刮起一阵猎猎夜风,晃得檐下一排灯笼打旋儿。
灯火摇曳,影影绰绰的光落在那人身上,一袭玄色华袍上绣金线龙纹,在熠熠火光映照下,浮动丝丝金光。
她的目光循着那身华贵衣袍往上,倏地,对上那张银面具下的深暗眼眸。
“霍……将军?”玉姝不确定地看向这人。
这张面具她是认得的。
那夜昏暗的廊道上,就是这张面具,和这张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记忆瞬间涌入玉姝的脑海中。
二人之间只隔了咫尺距离,清冽熟悉的雪松香气钻入鼻间。
渐渐地将她包裹。
“孤并非霍铮。”男人沉声开口。
嗓音冷淡,犹如隆冬时节,江左曲水河面凝结的层层冰霜。
玉姝惶然地垂睫,袖中素手紧攥,双颊洇开淡淡绯色。
红唇轻咬,她默了默又开口道:“抱歉,是玉姝误会,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大人?”
萧淮止目光寸寸压下,语调清淡,唯有那尾音处落下几分嗤声。
他的目光过于慑人,玉姝只垂睫不语,心乱如鼓。
沉静的厅堂内,昏黄烛光摇曳。
不知何时,霍铮已经从旁离去,屋内只剩下玉姝与萧淮止。
男人身上的雪松气仍在鼻间,玉姝大病初愈经不住劳累,眼下站得久了,眼底便开始发眩。
她轻摇了摇头,想要自己清醒些。
脚下霍然变得虚浮,身子亦是随之往前倾斜,裙裾擦过地面,玉姝眼前渐渐模糊,她蹙眉下意识地想要借扶旁物来稳住身形。
然而四下皆空,玉姝只觉心口发紧,猝然间,他虬结有力的手臂将她揽住,掌心炙热。
玉姝心中微宕,掀眸便对上男人幽邃的目光。
二人此刻的姿势,似是玉姝依偎在他怀中般,显得分外旖旎。
男人身形高大颀长,足矣挡住这扇门外刮过的夜风,也足矣挡住她的身躯,不被外人窥见。
玉姝在他身前仰头,娇颜泛红,眸子洇开一层秋波。
“玉少主,可站稳了?”
他的嗓音清琅如玉,却似有若无地将最尾三字咬重几分,透着几分嗤意。
好像自己故意攀他身子似的,可是、分明……
玉姝垂下乌眸看向自己的小臂处,他的大掌紧紧握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萧老狗内心bb:??分明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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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浇灌营养液的各位老婆~
第3章
◎他为主将,她便是他的士卒。◎
“谢……谢过大人。”
玉姝借他的力稳住身形,而后挣了挣他锢在臂上的手。
温软玉臂在他掌心握着,即便隔着衣袍也能感受到女子肌肤滑腻,他忽地想起那夜的船廊。
也是这般忽明忽暗,她的外裳剥落,露出大片皙白雪肤,乌发迤逦,清眸流转间,勾人潋滟。
每一幕,都似在脑中倒过一遍。
“大人……”
玉姝柔声唤他,萧淮止这才陡然回神,指尖缓缓松开她的手臂,而后负手而立,面色从容。
辉煌烛光下,他先行绕身坐于桌案处,玉姝随后挪动脚步,微垂眼睫,与他隔了二三位置坐定。
须臾,黄梨木雕花门外一行仆从鱼贯而入,各色珍馐美馔布了满桌。
杏水别院的仆从都知晓萧淮止用膳不喜旁人打扰,也不喜服侍,遂绿芙并未跟进来,仆从们布膳后也纷纷躬身退下。
二人相顾无言,玉氏家训,食不言,寝不语。玉姝自是不会多说,只依着规矩安静用膳。
昏黄光束落在她卷翘浓睫上,投下一层淡影,锦袖拂过,细嫩白皙的一双柔荑,从他眼底晃过。
“你可习惯?”他淡淡开口。
玉姝手中微顿,稍抬眸,却见他并未将目光放至自己身上,她便只温声答:“习惯的。”
只见他略一点头,面色如故。
玉姝默了默,问:“霍将军不一道用膳吗?”
那截玄袍倏地停了动作,陡然间,玉姝对上他沉黑如潭的眼睛,心下猛的一凝。
窗隙灌入几缕寒风,从灯盏架子上拂过,帘幔轻浮,将烛光晃得明灭不定,连同那人的容颜也显得晦暗。
室内约莫静了两息,玉姝垂睫抿了下唇,捻起一旁的茶瓯欲饮几口。
却只见那手边茶瓯被他屈指往前轻推几寸,玉姝抬眼,眸中不解地凝他。
“用膳时不宜用茶,有碍脾胃。”
他的声音如珠玉沉冷,虽是语调平淡,但那张面具下的眼睛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戾色,玉姝浓睫翕动,细声说了句知晓了,而后温吞地喝起一旁他推来的汤碗。
这般寒天,最宜饮羊肉汤。但玉姝本不爱吃羊肉,总觉得有一股膻味,饮下第一口时,她总下意识蹙眉,但这碗热汤,却是肉香四溢,回味浓厚,竟是意外地好喝。
萧淮止默不作声地将她变化几息的神色净收眼底,见她小口喝下大半,便敛了目光,淡声问:
“你与霍铮,曾是旧识?”
玉姝微愣,方要点头,便窥见他眸中一二凛冽,心下一黯,复又摇头,解释道:
“霍、玉两家祖上有过交集,两年前,霍家叔伯曾来江左拜访我家,故而那时遥遥见过将军一面,仅此而已。”
她这般认真解释完,抬了抬睫羽,见他目色缓和,心中也舒了一口气,又赶忙低眸,继续用膳,她吃得极慢,每一口都似嚼了许久。
萧淮止微侧目,淡淡睇过她潋滟勾人的眸,只片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敛了眸光,而后将玉箸搁下。
“孤已用好,不知少主如何?”
她手中停下,抬眼时,双眸明亮如星。今夜这场晚膳,早在她饮过汤后便已十足饱了,但碍于她面薄,又加之身旁这位总是凶巴巴的,玉姝一直忍着没敢吭声。
幸而,他先说饱了。
“小女也用好了,这几日多谢大人关照,救命之恩,玉姝会铭记在心的。”她起身朝着萧淮止盈盈福礼。
“无碍,夜已深了,歇息罢。”
他率先一步起身,长腿几步便已走至门外,此刻廊下风灯摇曳,夜风猎猎,玉姝后一步踏出房门,迎面便吹来一股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