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意轻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打算让你现在就见我妈。”
谢源低头看她。
蒋意一点儿一点儿摩挲着他的手背。
原因呢。
原因当然不是因为谢源不够好。
“因为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我的妈妈她是一个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她总是能稳操胜券。她很擅长让人措手不及。”
就像今天,赵宁语居然亲自来了医院。
她为什么要来?
她和蒋吉东之间的事情明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可她还是来了,没有上楼去见蒋吉东,而是选择坐在楼下车里等,这种事情在她的眼里本该等同于浪费时间。
母亲是在等待蒋吉东的死讯吗?
蒋意不知道。
“谢源,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找一个其他的时间,做好充足的准备,然后再去正式地见她。”
谢源说好,然后将她的手指牵得更紧。
蒋意和谢源在楼下逛了一会儿,之后在医院旁边的面馆里面坐着吃了一点儿东西。蒋意没什么胃口,她只咬了几口小馄饨,勉强吃掉两个,就把碗推给谢源。
谢源接过她的调羹,把碗里的小馄饨吃完。
蒋意托着脸看他,眼神终于慢慢温柔下来也放松下来。
“回家以后你再给我做一次鲜肉月饼吧。”她说,“我想要吃。”
谢源望着她:“好。”
他们又在店里坐了一会儿。谢源起身把位置换到她身边来,他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蒋意闭上眼睛,安静地一动不动。
谢源的手机响起来。他很快把电话摁掉。是付志清打来的电话。但是现在没有任何事情比蒋意更重要。谢源给付志清回了一条微信,告诉他有事发短信或者微信讲。
付志清那边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谢源等着付志清的消息。
不过,付志清似乎打字的速度很慢,或者他想要发的内容很长,谢源等了一会儿,但始终没看到有微信消息进来。
他把手机锁屏,放回桌上。
然后手机又响起来。这回是蒋意的手机在响。手机不停地响,像是在催促。
谢源把蒋意叫醒。
蒋意接起电话,杜应景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蒋小姐,董事长去世了。”
尘埃落定。
蒋意的心骤然失重。
*
蒋意回到医院。
蒋吉东死了。
他白天那会儿短暂的苏醒大概只是回光返照。他拖着一口气,说想要见见小女儿。可是等到蒋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却没能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
律师在走廊里面等她。在杜应景和律师的陪同下,蒋意见到了蒋吉东的遗体,然后她签了几张纸。
办完医院的手续,律师让蒋意再等一会儿:“蒋小姐,师父马上到。您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可以吗?师父那边说也有文件需要您尽快签署。”
杜应景向蒋意点点头。
蒋意坐下来。
她的魂像是飘在身体外面。她看到谢源从走廊的那一头往她这边走过来。她的一颗心都落在自己的事情上面,所以没注意到谢源的脸色也有点儿不太好。
“他们让我再等一等。”她仰起头跟他说。说话的时候喉咙很干澡很紧绷,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抿唇。
谢源蹲下来。这样他的位置就来得比她低。她得微微低头看他。他递给她一杯热柚子茶,是他刚刚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店买的。
“宝贝,喝点儿水。”
“谢谢。”
蒋意以前不跟他说谢谢。
谢源藏起眼睛里面的担忧。
律师口中的“师父”很快到了:林义民律师,他是蒋吉东的朋友。林义民并不在蒋氏集团的法务部门里面担任职务,不过他和蒋吉东的私交甚好。这样看来,他的徒弟会在蒋氏集团得到信任和重用,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时候蒋意见过几次林义民,蒋吉东要她称呼对方为林叔。
林义民走到蒋意面前。
“小意。”
“林叔。”
林义民打量蒋意几眼,然后温和地说:“你应该和你妈妈一样,不需要我说节哀吧。”
蒋意一怔。
林义民又说:“我刚才在楼下遇到你妈妈了,跟她打过一声招呼。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不是。
林义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文件袋交给蒋意,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他带来了蒋吉东生前所立的遗嘱。
“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东西。”
文件袋里面有一份公证过的遗嘱原件,还有一封亲笔信。
林义民:“先打开看看遗嘱吧。你爸爸写给你的信,你可以回家再看。”
遗嘱的内容不算很长,蒋意很快就读完。
蒋吉东把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留给蒋意继承,包括公司、股票、房产、古董字画、现金……
她捏着手里的纸张,突然间觉得荒诞不经。
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时候把私生子领回家。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他又指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婚生的女儿。蒋吉东还真的是没打算要家宅和睦。
蒋意问林义民:“他有说过,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林义民:“他最疼爱你。所以他才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
蒋意打断:“骗人。他肯定是害怕了,害怕我妈会在他死后把他的公司整垮,毁掉他毕生的心血。他把所有的东西留给我,只是为了保住他这辈子的心血。仅此而已。”
蒋吉东有很多理由可以使得他决定把公司留给蒋意。
林义民说:“你却唯独不相信,你爸爸最疼爱你。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
蒋吉东的遗嘱很快正式对外公布。
蒋安南第一时间找上蒋沉。
蒋沉站在露台上面抽烟。蒋安南的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的声响都显得铿锵凶猛。蒋沉感觉到手里的份量骤然一轻,蒋安南把他手里的香烟抢走扔掉,她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废物。”蒋安南骂他,“你爸那么有钱。蒋意从他那里得到那么多的财产,但是你只有每年税前两百万的钱,你爸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蒋沉没有说话。他捏着手里的打火机,咔哒一声,指间的火光一明跟着一暗,很快他又点着一根烟。他把这根烟递给蒋安南,蒋安南没接。
“你有闲情逸致躲在这里抽烟。私生子果然是没用。”
蒋安南说话又凶又毒,美艳的面孔上面尽显鄙夷和愤怒。她肆无忌惮地贬低着蒋沉,她随意地使用言语暴力来对待她这个侄子。
她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会撒娇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你呢,你会什么?”
“慢着,我想起来了。你确实是会一些东西的。你会投资嘛——”
蒋安南拍拍蒋沉的脸。
“你会挑出那些最烂的投资项目,然后把钱一股脑儿地扔进水里面,连个响声都听不着。到头来还得让蒋意的外公赵老爷子来捞你。蒋沉,你真是把蒋家人的脸都丢光了。难怪你爸只肯留给你每年两百万。我要是他,我也怕你这个黄鱼脑袋把家底都赔干净呢。”
蒋沉:“姑妈,每年两百万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是很多很多钱了。”
但是对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蒋家人而言,并非如此。两百万在蒋安南的眼里可能只不过是一条手链、一副耳环的价钱。
“所以呢,你就这样认输了?”蒋安南眯起眼睛。
蒋沉神情复杂。
他不知道。
除了认输,他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羡慕蒋意。
蒋吉东偏心很明显。蒋意和蒋沉都是由他养大的。但是他更疼爱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蒋意是女孩,她在撒娇这项技能上面比起蒋沉有着先天优势。再加上她没有蒋沉这种尴尬的并不光彩的身世。她黏在蒋吉东的身边,大家只会当面夸蒋吉东有这么一个宝贝小公主,很有福气。
直到蒋吉东同意让蒋沉进公司做事。那时候蒋沉以为,他终于有机会能够靠实力博得蒋吉东的欢心了。他很想做出一番事业,让他父亲看到,他也可以是让父亲感到骄傲的孩子。
然而蒋沉不久前才明白,父亲把他放在公司里面培养他,不过是想要栽培一个可靠的经理人来打理这些产业而已,好让他的宝贝女儿能够有时间和资本去做她真正喜欢的事情。
蒋沉无话可说。他想,姑妈蒋安南应该是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吧。
蒋安南是天之骄女,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必然跟蒋意是一模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蒋吉东葬礼那天,是一个艳阳天,没有西北风。太阳把草地照得暖融融,湿气从土壤里面蒸腾出来。这样的好天气,冬日的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春天已经提前降临。
蒋意仰头望着明媚的阳光。她在想,蒋吉东是否会觉得他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呢?
谢源陪同她一起参加葬礼。他第一次见到蒋意的父亲的面容,然而是通过灵堂里面悬挂的遗像。
室内的仪式结束,众人来到户外。
蒋吉东的墓碑选择立在一片草地上面,草地前面有一条河流,旁边栽种了大片大片的花丛。
蒋沉走在蒋意前面,他转头告诉她,河流旁边种的那些花是勿忘我,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开放,成片成片连在一起能够显得非常好看。
“父亲选的。”蒋沉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选这种花吗?”
蒋意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很难得她能够有此刻这般与蒋沉和平相处的时候。
“也许他想让我们永远记得他。”她说。
蒋沉弯了弯嘴角。
蒋意看着蒋吉东的墓碑。
人到最后会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然后长眠于黑暗中。生前所有的爱恨情仇仿佛都没有了痕迹,如同不曾在这个世界上面发生过似的。
蒋安南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黑伞大概是为了遮阳。她在草地上面穿着细跟高跟鞋走路,每一步都走得相当从容,完全没有出现鞋跟陷进泥土里面的窘境,也没有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蒋意猜想,姑妈蒋安南也许会说一些令人难堪的话。于是她让谢源去车上等她。
谢源说好。
蒋安南来到两个侄辈的面前。
蒋沉移开视线。他像是有意没看蒋安南。蒋意注意到他们这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不对付。
但明明蒋安南一贯和蒋沉走得更近。
蒋意不在乎。
蒋安南盯着蒋吉东的墓碑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哥的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得差劲。”她指的是墓碑的样式。
蒋吉东在病重的时候亲自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所有的细节他都参与定夺,连最后告别仪式要播放哪首歌曲他都考虑到了。
蒋意不知道他那会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些事情。
蒋沉有陪着他吗?杜应景有陪着他吗?还是说他孤零零一个人去做完所有的事情?
蒋意不再继续想下去。
蒋安南把墨镜从发顶拉下来。她准备要走了。她对蒋意说:“真好。虽然你爸是个混蛋,但至少他不会重男轻女。”
蒋安南也许意有所指。
蒋意平静地纠正蒋安南的用词:“虽然我爸不重男轻女,但这不妨碍他是一个混蛋。”
蒋安南勾唇笑了笑:“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罢,她撑着黑伞扬长而去。
蒋意知道姑妈为什么会这样说。
蒋安南和蒋吉东有一位重男轻女的父亲,也就是蒋意的祖父。那位老人家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是他的铁腕手段至今仍在蒋氏集团内部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
蒋安南曾经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来自父母的宠爱让她以为她能够有资格进入继承权争夺战。但是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继承权争夺战,他们的父亲只考虑让儿子蒋吉东做自己的接班人。
所以蒋安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都是义愤填膺的斗士。她用无礼而凶蛮的手段对抗着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蒋沉开口:“昨天姑妈找过我。”
蒋意不感兴趣,所以她没接话。
蒋沉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作妖,不会跟你对簿公堂,不会为了争夺家族财产而跟你撕扯到法院。”
是吗?
蒋意指出:“其实你也没有多少发挥的空间。”蒋吉东把遗嘱办得非常周全,排除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漏洞,确保继承能够顺利完成。
蒋沉有点儿无奈:“是啊,父亲什么都替你考虑到了。”
这样就越发显得蒋吉东对待蒋沉的无情。
蒋沉:“我还是想要跟你说一声谢谢。那两个项目的事情,谢了。”
蒋意没懂。
蒋沉看出她的疑问,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公司的项目遇到流动性风险,我问你能不能找你外公帮帮忙。”
他这么说蒋意就有印象了。
“信盛投资前段时间进场,宣布进军区块链领域。然后我们公司投资的两个项目也终于回到正轨上了。”
蒋意听懂了。信盛投资是她外公的产业。蒋沉以为信盛投资肯进场,是因为她私下替他找外公说话求情了。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他难道还没有认清吗,她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帮他呢?蒋沉还是低估了她的冷漠和无情。
蒋意澄清:“我没有帮你说话。”她从来不认领这种并非是她的功劳。“应该是我外公出于投资利益而作出的商业决定吧。跟我无关。你不需要因此感谢我。”
蒋沉愣住。
不过,蒋意确实没有兴趣继续和蒋沉玩彼此讨厌的游戏。蒋吉东已经死了,她和蒋沉之间没有必要保持交集。
她说:“蒋沉,我们停战吧。”
不是暂时休战,而是永久停战。
“爸爸在遗嘱里面提到每年要给你两百万的年薪。少是少了点。我想也一定会有人批评我心狠手辣,不肯给你这个哥哥活路。”
不过她不在乎。
“你就在公司里面待着吧。父亲去世之前你的日子是怎样的,以后还是怎样。哪怕你要离开公司,每年两百万的钱还是会打到你的卡上。如果有通货膨胀的话……那就以后再折算吧。”
蒋意一下子把条件放得很宽松,这证明她的确不想再和蒋沉继续扯皮。她愿意给出更为宽松的待遇,以此结束她和蒋沉之间任何可能的纠纷。
她要迅速地整理好这边的事情,然后回到正常的生活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