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想他找到的这家当铺,竟然连其中的一小根都难以售当。
明芽缩在他的怀里,探出小脑袋看着眼前的情景。
她注意到掌柜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没哪一刻是离开过那根黑色小草的。
团子好奇地问他:“掌柜爷爷很需要这根黑草草吗?”
掌柜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清冷修士怀中还窝着一只小团子。
听见明芽这句提问,他的神情颇为感伤。
“本人家中有一幼子,自幼身体孱弱,找过的名医皆说他活不过而立之年。听闻这百灵草有滋润养身的奇效,故而我早已想为幼子寻取一根,以保其性命无忧。”
老人家的声音渐趋哽咽:“无奈家财有限,实在…难以求取。”
明芽的小脸皱成一团,她悄悄地伸手戳了下霁渊的手臂。
等霁渊侧头看向她时,团子凑过去,贴近他的耳畔。
“爹爹,你能把这根黑草草,卖得便宜点吗?”
霁渊已经完全听不清明芽在说何话了,他整副心神的注意力,都被团子身上浅淡的奶香味吸引了过去。
甜香甜香的,这难道就是人族幼崽的另一个可爱之处吗?
霁渊在心中沉思。
而明芽见自家爹爹久久不言,以为他是同意了自己的建议,立即开开心心地贴过去,在霁渊脸侧啾咪了一口。
这下子的霁渊仙尊,彻底陷入了已经完全荡漾开来的心神之中,单方面与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
明芽跟自家爹爹完成贴贴完之后,这才扭过小脑袋,对沉浸在悲痛情绪中的掌柜说:“掌柜爷爷,我爹爹说,这根黑草草可以便宜卖给你的。”
掌柜惊愕地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这可是修真界中千金难求的宝物,真的如眼前的小孩所言,可以便宜些价钱出售给他吗。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斟酌着语气问:“那敢问这位仙长,意下之价是多少?”
明芽再次代替出神的霁渊回答,她问了一个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在对面的那家酒楼里吃一顿饭,需要多少钱呀?”明芽抬手,指向方才与霁渊曾短暂待过的那家酒楼。
掌柜顺着团子指的方向看去,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缓声回答说:“大概三两银钱便可饱餐一顿吧。”
明芽当即拍板定价:“那这根黑草草,就卖三两银钱吧!”
掌柜看向明芽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了。
眼前这三岁小儿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这可是百灵草呀!千金难求的百灵草呀!就这么随便地以三两银钱给卖了吗?!
他对小孩拥有的话语权感到质疑,将视线再次投向了能真正做主的霁渊。
“这位仙长,您意下如何?”
霁渊的三魂六魄,至今还因为明芽的一个亲亲而飘游在外。
明芽见他没反应,在一旁轻声唤他:“爹爹?”
霁渊出游的心魂,又因为团子的一声爹爹,飘来回归了原位。
他没注意到方才掌柜和明芽的谈话,但他却知道该如何回答掌柜的询问。
“我都听我家女儿的。”
掌柜以一种诡异的僵硬姿态,将钱柜中的所有银票一并给掏了出来。
即使眼前这对好心的父女,答应以三两碎银将百灵草相卖。但他作为受惠的一方,总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承受这份好意。
银票的总数额足足有十万余两,但明芽是个刚来新世界的小文盲,也不识得上面的字,喜滋滋地就收下了。
霁渊理解掌柜感恩致谢的心态,故而也没向团子戳破这银票的真正数额大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掌柜很快地办完了典当的所有手续。
在那对父女给他留下百灵草走出店门后,他还似没从这股巨大的惊喜中走出来。
而这边的明芽高兴极了,饿了大半天,她终于可以吃上饭啦!
霁渊带着她重回酒楼,用典当药草得来的银票,将酒楼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
二楼靠窗的位置边,酒楼里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向这一桌——
白衣仙人不染世俗尘埃地端坐在长条凳上,似乎下一瞬就要羽化升仙,得临大道。
而在他的身前,三岁多的小团子左手一只酱肘子,右手一只大鸡腿,啃完这边咬那边,吃得小嘴边沾满了酱汁。
而白衣仙人就用着宠溺至极的眼神望着团子,丝毫不见嫌弃,还时不时拿帕子给团子擦拭着嘴边的污渍。
有人啧啧称奇:“没想到如今修真界的风气也如此开放了,年纪轻轻就有了这般年纪的小女儿。”
“道途之上切记牵绊过多,否则成大道不易呀。”旁桌小声应和。
起初说话那人白他一眼,反驳道:“太上忘情道,须得有情方可忘情,你懂个屁!”
议论声入耳,霁渊却毫不在意。
他仔细注意着明芽喜欢吃的食物,而后在心里一一记下。
看来今晚还是得去师侄孙的书房一趟,须得问问他有没有可在山巅播种的菜籽。
明芽再次大口啃了一口肥嫩的酱肘。
霁渊在心底补充:嗯,还得问问师侄孙那有没有可以蓄养的小猪崽。
第29章 仙尊爹(五)
霁渊的行动力向来很强,在从山脚集市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耕种计划。
玄青给他的菜籽都是灵种,洒落在地里就能迅速生长。
山腰平地多,霁渊用术法将地面黄土松开,而后播种,灵液不要钱似的浇上去。
夏日烈阳曝晒,霁渊就带着明芽给他做的简制草帽,蹲在菜地里育种。
而明芽则舒服地躺在一旁。
霁渊怕她热,还特意给她变出了一间遮阳的凉亭。
团子躺在凉亭里的竹床上歇息,旁边的小桌上放满了小零嘴,还有霁渊刚给她做的银耳红枣糖水。
嚼口桃酥,再喝口冰凉凉的糖水。
人世巅峰,不过如此。
可今日的平静生活中,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玄青的亲传弟子,苏修远。
徒步爬了六公里的山路,终于见到了自家太师叔。
他年岁不大,瞧上去刚过十岁。
身着一袭白色道服,俊俏的小脸像极了他师父,沉如磐石,小小年纪却已然可见日后的持重作态。
他斜背着快及他人高的长剑,来到还在用灵法除着害虫的霁渊面前。
苏修远持剑作揖,态度恭敬地说:“青昭山十六代亲传弟子苏修远,见过太师祖。”
霁渊抬头,一双寒眸隐在草帽之下,随意地瞥了他一眼,问:“何事?”
苏修远:“我师父听闻明小师叔已经化形成功的消息,特意派遣弟子前来,带领明小师叔去领门派的身份玉牌。”
青昭山阵法严密,门内弟子几乎人手一张身份玉牌,用此来阻止妖魔侵扰其间。
谈话间,一只青绿色的小肉虫又爬上了菜梗。
霁渊盯着小肉虫待着的那片青菜叶蹙眉,抽出空,伸手往后方的凉亭一指。
“芽芽在那边。”
苏修远循着他的指向看去,只望见了一坨亮红色的不明物体,缩成一团躺在竹床上。
小师叔祖似乎在休息,苏修远暗自猜测。
他刚想要向霁渊言明告退,视线再投至霁渊身上时,却发现他的太师叔正将食指至于唇间,意在让他噤声。
苏修远立马陷入了全面戒备的状态。
能让太师叔做出如此举动,难道是有妖邪入侵作乱?
他带着厚茧子的小手,悄无声息地摸上剑柄。
只等霁渊一声令下,便可直接开击。
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修远却眼睁睁地,看着霁渊双指合起,凝出剑锋——
劈了菜梗上的……那只小青虫。
苏修远:……
虫子没了,霁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过了片刻后,他才发现苏修远居然还呆愣地站在他旁边。
“可还有事?”霁渊出声问他。
苏修远紧绷的小脸此时有些松垮,说话都不似方才那般利落。
“没……没了。”
闻言,霁渊收回视线,继续着他的除虫大业。
“你带着芽芽一起下山领玉牌便是,不必候我。”
苏修远应声答好,带着一种对崇拜的榜样滤镜破碎的莫名心态,转身离去。
明芽确实如苏修远所料,正趴在凉凉的竹床上睡得正香。
苏修远一开始并无打扰之意,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想等待明芽自然醒来后,再带她一同下山。
可没站多久,他就听见了自明芽嘴中说出来的梦呓。
“大白菜,真甜,嘿嘿~”
团子吧唧小嘴,没过几息又接着说:“玉米好甜,爹爹多种点……”
苏修远望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勤勤恳恳地扒着土的霁渊,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霁渊时的情景。
那天他被爷爷带来青昭山,参拜霁渊尊上。
霁渊端坐在高堂之上,雪阶映着他皎如清月的侧脸,威严犹如神祇。
他爷爷一心想让霁渊收他为徒,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孙修远的体质乃是上上品之材,根骨容貌无一不缺,不知仙尊可有收徒的意向?”
霁渊淡淡往阶下扫来一眼,没有带上丝毫的尘俗情绪。
苏修远听见他说:“资质不错。”
他爷爷大喜,刚想要顺势追问,霁渊的下一句话却浇了他满头冷水。
“但我不收。”
玄青掌门站在他身旁,露出无奈的表情。
他上前两步,与苏修远的爷爷一同规劝霁渊。
“师叔祖独行三千余年,身旁凄清尚且不论。您如今大道即成,也是该收个弟子继承您的道法了。”
霁渊还是摇头,说:“带小孩麻烦,我不喜。”
他拒绝的果断,最后任由玄青与苏修远的爷爷再如何劝说,他还是没有表达出任何想要收下苏修远的意愿。
最后玄青见他资质实是不错,将他收为了亲传弟子。
最后苏修远跟着自家爷爷一起离去之时,山尖寒风正料峭,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霁渊。
仙人寒立于世,似触云顶,仿若人间青云客。
那时的他就在想:或许,追求仙道之人,就该像霁渊仙尊一般,于人世无牵无挂,方能得长生之法。
苏修远的思绪逐渐从记忆中脱离,他垂下眸子,看向竹床上的小团子。
团子此时的睡姿已经不是刚才的蜷缩状了,反而是以大字型地平趴着。
她白嫩的小脸印着几道竹条印,睡梦中还在小声嘟囔着吃食。
午后的太阳西落,有几束阳光洒进亭子,落在她的侧脸上,让她不安地皱了皱小眉头。
她挥着小手想要驱散炽烈的光线,却没有任何效果。
最后,她的手在胡乱挥动中,触碰到了站在一旁的苏修远身上。
胖乎乎的小手,扯着苏修远道袍上佩着的双环玉珏,团子不高兴地哼唧:“热。”
是小孩子独有的软糯声线,让苏修远觉得像是含了一颗甜甜的饴糖进嘴,化得人心里发软。
他往光线投洒进来的方向,稍稍挪动了两步。
炽烈阳光最后的落脚点,是少年尚未长开的单薄肩颈。
明芽的睡眠失去了光线的干扰,重新恢复了平稳。
只是那只小手,却还在拽着属于苏修远的玉珏,一直未曾松放。
等到明芽苏醒的时候,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朦胧的视线,第一眼就望见了旁边完全陌生的小少年。
团子用含糊不清的睡音问他:“哥哥,你是谁呀?”
苏修远自幼修行,身边围绕的永远都是一群同龄的师兄弟。
他还是第一次跟明芽这般的小姑娘打交道,自明芽醒来后,他就开始透露出一股不自然的神态。
但修养家规始终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明芽的辈分比他大,首次见面得行大礼。
于是明芽就看着眼前的陌生小哥哥,在听到她的问题后,抬起手将身后背着的长剑卸下,持在两掌之间,朝她做了个揖首的动作。
“青昭山十六代亲传弟子苏修远,见过师叔祖。”
“师叔祖?”刚睡醒的团子懵然,“是什么东东?”
苏修远解释道:“弟子排行十六代,比您足足低三个辈份,故而须得称呼您为师叔祖。”
明芽问他:“那我该叫你什么呀?”
她说出一个自己猜测出的称呼:“孙子?”
苏修远:......
但严格来说,这称呼,好像,倒也没错。
毕竟师侄孙,也算是孙辈了。
可苏修远还是想为自己最后的尊严辩护一下,他提议道:“要不师叔祖还是称呼弟子本名吧。”
“弟子姓苏名修远,称呼弟子为修远即可。”
明芽听不懂他那弯弯绕绕的话,既然不是叫孙子,那叫其他的不也就无所谓了吗。
团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称呼他:“修远哥哥!”
苏修远惊愕地抬头,在忽略掉内心因为这声“哥哥”受到的暴击后,第一反应还是接话道:“师叔祖,这于理不合。”
明芽撇嘴:“修远哥哥刚才说的辈分什么的,芽芽理不清楚。但既然你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些,那自然是可以叫你哥哥的呀,这有什么于理不合的?”
苏修远怔住,他似乎在听到那一声声的哥哥之后,懂得了霁渊仙尊为何会落入凡尘,甘愿务农的原因所在了。
甜甜的团子,没有人可以拒绝。
他卸下平日里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肃穆神色,带着点孩子气地笑开,应下了明芽对他的称呼:“好,那以后就叫哥哥了。”
原本在锄草的霁渊,将这边两人的互动一一听进耳内。
他放下手中的杂草根,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转身来到亭内。
“为何还未下山?”他问苏修远。
苏修远看了一眼明芽,怕说出真实原因会拖累到她,因此回道:“是弟子贪玩,误了时间。”
明芽插嘴问:“修远哥哥上山是有什么事情找爹爹吗?”
爹爹?
苏修远诧异地抬头,视线在霁渊和明芽的面容上来回游移。
不是师徒,而是亲父女?!
霁渊对他的打量感到不愉,问:“怎么?有何意见?”
苏修远在这股独属于强者的眼神威压下摆头,连忙道:“弟子不敢。”
明芽坐在竹床上,扯了扯霁渊的衣袖,带着点不满地说:“爹爹,你不要对修远哥哥这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