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身的抬眼之间，宫侍的余光，不慎瞥见了墙上的画像。
宫侍慌忙中带着恼怒，连忙弯腰向辛月请罪。
“君上勿怪。这画像想必是新来的侍从不懂事，胡乱涂画而成，奴明日就派人来将其打扫干净。”
辛月摆摆手，“不必，就让它留着吧。”
宫侍愕然，不知辛月此举何意。
这宫墙乃是大臣们朝议的必经之路，此外，每日还有无数的侍从，沿着它来往经过。
这样的幼稚画作，如何能入得了众魔的眼。
宫侍张了张嘴，还欲劝说几句。
可辛月的下一句，却直接让他歇下了想要清除这幅画像的心。
“去库房中取些净华石料，将这整面宫墙都涂上一层。”
辛月转身，剩下的话音顺着晚风飘来。
“切忌损伤此画。”
净华石料最大的功效，就是能将墨迹保留千年，且让其不消逝分毫。
但它也珍稀难求，一整条上古灵脉中，才可开取出数两。
而君上的意思，竟是要将这长达数百米的宫墙，全都用净华石料涂抹上一层？！
宫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了辛月离去的背影。
震凌兽迈着小步伐，垂头丧气地跟在他的身后。
遥遥望去，皆是一般的落寞与寂寥。
-
清云峰上。
这是明芽跟着霁渊一起回来的第三十四天。
明芽在结束了一天的修炼之后，自己洗漱完，乖乖地爬上床打算歇息。
月华倾洒，在她的房门口落下一片光影。
而在昏明扑洒的月光之中，有一道斜长的人影，停在了团子的房门口。
人影的主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像是落雪庭院中的松，以绝对毅然的姿态，庇佑着一方安宁。
团子躺在床上，透过窗棂上交织成形的藤木条，望着那道人影，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她翻身下床，踩着拖鞋来到门口。
房门无声地朝里打开，明芽对着门外，无奈地唤了一声：“爹爹。”
站在门外的霁渊，对于她忽然打开门的举动，感到有几分诧异。
他低下头来，问明芽：“芽芽有什么事吗？”
明芽皱着小眉毛，像个小大人般地说道：“应该是芽芽问爹爹有什么事吗才对。”
霁渊愣了愣，而后摇头否认。
明芽跨过门前的低槛，走过来牵住霁渊的手，仰起脑袋问他：“自从芽芽回来后，爹爹是不是就从未真正歇息过？”
霁渊沉默，而明芽还在问他：“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守在芽芽门外，整夜不睡觉？”
此时霁渊的沉默，就开始变成了一种对于事实委婉的承认。
明芽的看向他的眼神中，有担心，疑惑，但更多地，还是心疼。
“爹爹是在害怕什么吗？”她神情认真地问。
世上除了明芽，应当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询问霁渊了。
世人皆默认，强大到如霁渊仙尊这般，怎还会有何害怕之事。
可霁渊却在明芽的追问下，异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轻缓，却在今夜这样的明月辉映下，令人看得清清楚楚。
霁渊一如往常般，为了照顾到明芽的身高，在团子面前屈膝蹲了下来。
他抬手，将明芽睡乱的额发给仔细地理到耳后。
说话的声线低缓，却在很仔细地，将自己所害怕的东西悉数告知于团子。
“爹爹害怕，会有人再次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情，感到如此地没有把握。
在明芽失踪的那几个月中，没有人可以切实体会到他心中的惊慌与恐惧。
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天底下独一份的亲情血缘。
明芽就应该在他的庇佑之下，快乐无忧地度日，然后安好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而不是被人所拐，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中，或是遇险，或是害怕。
总之是以以一种负面至极的情绪，走过流失的时间。
那段他不在身旁的时光里，她的忧喜悲欢，他将失去任何参与到其中的资格。
霁渊不愿这样，也害怕这样。
所以在明芽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甘愿如眼前这般，整夜整晚地守在她的门前。
第40章 仙尊爹（十六）
山巅上的清凉晚风吹来, 卷了满地的枯叶。
明芽将霁渊的手拉起来，紧贴在自己的脸侧。
霁渊甚至都能感受到，在团子说话的时候, 手心底下脸颊软肉的起伏动作。
“爹爹有感受到吗？”
明芽的眼睛睁得很大, 天上的明月悬在其间，亮得仿若能灼透人的心。
霁渊迎着她的目光, 不解地摇头：“什么？”
“感受到芽芽的存在呀。”
明芽笑得很暖，总能让霁渊想起他在西州秘境中时，曾见过的沁透人心的云烟雾海。
“你看, 芽芽的脸是暖暖的，会跟你笑，跟你说话。”
明芽走向前，抱住霁渊。
“还能在爹爹感到害怕的时候，给爹爹一个抱抱, 这些都是芽芽陪在你身边的证明呀。”
“而且, 爹爹你还那么厉害, 谁都打不过你。这样的芽芽和爹爹, 怎么会分开呢？”
霁渊的心酥酥麻麻的，总有一种幼时偷尝师尊千里醉后的微微醺然感。
在这种莫名的心态影响下，他终于问出了这些天以来, 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疑惑。
“芽芽可觉得，与我待在一起, 甚为枯燥乏味？”
他鸦羽般的长睫轻颤，难得地产生了一些不自信的情绪。
“我自幼苦修，不通世事, 也不懂享乐。往日里最常待的地方，永远只有清云峰上。而你的性子活泼爱闹, 可会觉得这种生活，过于孤苦？”
辛月说的那番话，始终是给霁渊带来了影响。
在霁渊在魔宫里见到明芽的第一眼，他就能感受到，明芽待在魔宫里的状态，是放松欢悦的。
这是在用事实向他说明，她在那边真的过得很好，也很开心。
魔界虽贵贱等级森严，但待在身为魔尊的辛月身边，明芽永远都能享受到最优待遇。
而且辛月对待明芽，非常之上心。
霁渊虽然冷情，但并不代表他不懂情。
在他将明芽带走时，他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魔尊辛月，靠在柱角垂着头，显得那般孤凉。
而明芽也对他说过，她同样舍不得辛月。
如若明芽等下的回答，是他不愿听到的答案，那他该如何自处？
霁渊思及此处，对自己方才说出口的问题，竟然产生了些许懊悔之意。
但他不知道，明芽永远不会让他感到失望。
团子很乖地说：“爹爹会为了芽芽学种菜，还愿意为了芽芽特意下山学习如何做饭下厨。芽芽想要什么，爹爹都会给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爹爹都会主动地去替我解决，遇到危险也会一直保护我。”
“这样的生活，芽芽怎么会觉得枯燥呢？”
青瓦檐角的灯笼照出方寸的亮堂地，白净的团子歪着头，带着笑意地看着自家爹爹。
霁渊以半蹲的姿态被明芽抱着，比眼前团子高出数尺有余的修长身躯，失了平日里的淡漠出尘。
他笔直的脊骨微曲，将下巴搁在了明芽稚嫩的肩膀之上，就像是神明也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脆弱。
团子颈窝那块地方，因为自家爹爹突然的触近，产生了微微的痒意。
她咯咯地笑出声，但却没有选择向后躲闪。
明芽伸出手，像霁渊平日里抚顺她的炸毛一样，在霁渊背后如瀑布般自然垂落的长发上，细细地捋过。
她说：“爹爹不用担心，你在芽芽心中，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
霁渊的神情，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融成了一池春水。
经过这晚的谈话之后，明芽在每晚睡觉前，就再也没在房门口外，发现过霁渊蹲守整夜的身影了。
可意外，出现在了每日清晨之时。
黎光熹微，往日最爱赖床的明芽，因着霁渊答应她说早膳要做她最喜欢的南瓜小米粥，特意起了个大早。
她将房门拉开，朦胧地眯着睡眼走出门。
结果一只脚刚迈出房门口的低槛，就似踩中了一坨毛茸茸的事物。
有熟悉的声音，骤然在她的耳边响起。
“喵呜——”
长长的一声叫唤，立刻就让明芽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团子匆忙挪开脚，低头朝发出声音的那坨事物看去。
是震凌兽！
明芽眼睛瞬间冒光，将喵呜叫唤的震凌兽，一把抱进了怀里。
她小奶音惊喜地说：“小灰灰！你怎么来啦？！”
“喵呜喵呜——”
一阵兽言兽语，明芽却凭借着她与震凌兽多日相处的默契，诡异地将其听懂了。
“你说是月月送你来的吗？”
震凌兽的头，样似矜贵地在半空中点了下。
大魔头忽然跟它通知说，要给它挪个窝。
结果在一大清早，就直接将它甩在了团子的房门口。
虽然震凌兽在被大魔头直接从天上甩下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甘愿的。
但谁叫开门的人，是它最喜欢的小伙伴呢！
震凌兽对大魔头的怨气瞬间消失了，它伸出舌头，欢快地蹭着明芽的小脸蛋。
明芽被它闹得直笑，缓了片刻后问它：“那月月现在还在附近吗？”
震凌兽老实地摇头，大魔头把它丢下来之后就走了。
它暗自猜测，大魔头肯定是怕团子爹继续锤他。
明芽有些失望，原本见到震凌兽的开心，都淡下去了几分。
月月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呀？怎么都到她家门口了，都不来见她呢？
团子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震凌兽的毛，皱着眉在苦恼。
不远处的霁渊从小厨房中走出来，轻声唤她过去用早膳。
明芽抱着震凌兽，一路小跑过去。
她高兴地跟霁渊介绍自己的好伙伴：“爹爹，你看！这是小灰灰，我最好的朋友！”
震凌兽被明芽抱着，递到了霁渊眼前。
喵呜喵呜，为什么团子爹的眼神，比大魔王还要恐怖！
震凌兽瑟缩成灰色的一小坨，挣扎着要躲进明芽的怀里。
明芽还在尽职尽责地对霁渊介绍它：“爹爹，小灰灰肯定很喜欢你！”
“你看，它见到你都害羞了哈哈哈。”
霁渊问她：“是你在魔宫里认识的小朋友吗？”
明芽笑着点头：“嗯啊！我在魔宫每天都会带着小灰灰一起玩的！”
闻言，霁渊望向震凌兽的视线，少了几分寒意。
他转过身，重新舀了一碗南瓜小米粥，放在了木桌上。
桌上的早膳极为丰盛，直接就让震凌兽看呆了眼。
明芽将它放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将霁渊给它盛的小米粥，挪到了震凌兽能够到的桌沿。
“我爹爹做的小米粥特别特别好吃！芽芽今天可以少吃一些，让你多尝尝。”
霁渊已至臻境，自然不用进食。但他每次都会抽出时间，陪着明芽吃完每一顿饭。
他拿起面前的长筷，将团子碗前的小碟里，夹满了各式开胃的小菜。
在听见明芽说的话后，他淡声说：“不够我还可以再做，芽芽不必相让。”
明芽对他笑了一下，旋即安静地喝起了面前的粥。
震凌兽也跟着她一起，低头抿了一口刚出瓷锅的小米粥。
喷香顺滑，入口就是淡淡的南瓜清香，甚至还带着清透的灵韵之气。
震凌兽瞪大了眼睛，将头埋进碗里，就是一顿暴风吸入。
能喝到这么好喝的粥，它在这一刻，只觉得兽生无憾了！
在以极快的速度，干完了五碗小米粥后。
震凌兽再次看向霁渊时，再也没了首次见面时的惧怕了。
团子她爹明明一点也不可怕！这简直就是当世厨神！！
清云峰往日孤清的氛围，因为多了一只小兽，很快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明芽不用修炼的时候，就带着震凌兽一起，在后山里到处蹿游。
上树掏鸟、下水抓鱼，一崽一兽几乎无所不作。
而每当天色彻底黑下去之时，霁渊就会突然闪现在她们身边。
然后，一手牵崽，一手逮兽，在漫天晚风轻抚之下，慢悠悠地踱步走回居所。
而在这段期间，明芽每天都能在自己的房门口，收到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朵还沾着白露的茉莉花苞。
明芽会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搁置在门槛边的小茉莉花捡起来，用霁渊给她的琉璃瓶精心养着。
洁白的花苞能开上许久，让满屋子里都是那一抹沁人的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