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一应事宜最近会在朝会上细论,你还要辛苦些。”
“至于张荣贵,”说至此处叶轻舟正色,“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些东西,想必陛下刚才已经看过了。”
皇帝摇摇头,“他可真是……给我送了好大一份礼啊。”
叶轻舟低声道,“还没来得及审。不过我大致能猜到些,是安王如今尚有不臣之心?”
“他从来都有,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两年越发长能耐了,礼部户部皆有他的人,大笔税银不入国库,倒都往江南去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皇帝笑了一声,“我本来念着到底兄弟一场,还是让他过安稳富贵日子,偏生心这么大,叫我如何留的下他。要不是想趁此次将先皇后在朝中留下的势力清一清,哪能容这些人留到现在!”
“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皇帝复又道,“你远道回来,不提这些了。你过来,咱俩下一局。”
叶轻舟自年少时对棋艺就很不擅长,宁愿去练字也不愿意多下下棋,相反皇帝就很喜欢,是以每次都喜欢拉着叶轻舟下,连战连胜。
叶轻舟下了两局,感觉自己的棋艺八年来没有丝毫长进,索性把白子一扔,不玩儿了。
“你在战场上连战连胜,棋盘上却一局都输不得,可见心胸还是不够宽广。”皇帝笑话他。
我心胸不宽广输不起,那也陪你玩这么些年,够意思了。叶轻舟懒得理他,嘴上应付道,“我要那么宽广的心胸干什么,我又不当宰相。”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弯残月高悬,皇帝没有令人掌灯,满地泄银般的流光。叶轻舟懒散的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笑,伸出手张开五指,仿佛是要抓一把月光似的。
他黑发如缎,发髻也歪了。形容不整,清贵气中添一丝落拓,生就一张跟女人讨债的脸,风韵尽在眉梢,情丝悉堆眼角。不笑时矜贵冷清,笑起来眉目含情。
身上也不是下午那身灰袍子了,一身青衣遍洒竹纹,月光清泠泠在缎面上滚来滚去,一双手伸出来,十指间尽是薄茧,伸手抓一把月光,月光就仿佛在他指尖流泻,时光和磨砺并未折损他的风华,反而为他增添凛冽醇厚的气度,果然是与京城的少爷们大不相同。
怪不得就有人巴巴的来求,好好的嫡女当续弦也要嫁进长宁候府。
皇帝本来不大想和叶轻舟提这个事情,怪尴尬的。但又看他状态总算比十年前好太多,不禁想到皇后的嘱托,也觉得皇后的提议有道理起来。
“轻舟啊。”他清了清嗓子。
叶轻舟抬头。
“和国公家大小姐你有印象吗?”
这个句式,听起来仿佛有些耳熟。叶轻舟啊了一声,抬头用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皇帝一眼,知了圣上的雅意。
“国舅爷,朝中清流领头世家,我怎么也不能没印象吧。”
“我没问你这个。”皇帝道,“他们家大小姐说四年前曾承蒙长宁候救命之恩,自此情根深种,愿为长宁候继室,不求你长驻京城,不求你不纳姬妾,只求一个陪伴你的位置,等你等了四年,都等成老姑娘了。”
叶轻舟:“……啊?”
“本来我算是良安的兄长,怎么也不该我和你提这个事。”皇帝叹道,“可皇后实在心疼幼妹,千求万求让我来问问你,我心里想着良安也走了很多年了……”
叶轻舟斜眼看他。
“逝者已矣啊!”皇帝低声道:“生者要多保重。轻舟,我知道你心里有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找一个人陪着,不管怎样都比一个人好吧?和国公家那姑娘我见过几次,容貌性情都很好。想来如果良安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你如此,你实在不必……”
“不必过分自苦。”叶轻舟接了一句,皇帝一愣。
叶轻舟叹了口气,也不笑了,伸手撑住了额头。
“长乐三年,我刚在北方理出个头绪,陛下给我去信,信中说「北地佳人风姿绰约,公事之外不必过分自苦。」长乐六年,北方战场接连告捷,陛下褒奖之外又私下给我来信,信中谈“大局既定,多以珍重自身为念,不必过分自苦。”去年又来信说「虽诸事冗杂,但劳及长宁候荒废己身因公废私,却是朕所不乐见的,不必过分自苦。」如今我回京城了,不过两局棋没让陛下尽兴,陛下又让我不必自苦……我没有自苦,我挺好的。”
早些年就这样。皇帝比他大上两岁,总是自矜自己多活了这两年,早些年刚认识的时候就唠唠叨叨,以叶轻舟大哥自居,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简直要变成个爹了。
皇帝哭笑不得,“什么话!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就算你不顾旁的,你们叶家几代子息艰难,总得顾及血脉延续吧?”
“血脉延续——”叶轻舟摇摇头:“再说吧。人家小姐也是好好的女孩,想要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我一个半老头子了,平白耽误人家。”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进行下去的余地了。
皇帝有心给他说个亲,是以为老友考虑的心情担忧他独身寂寞,并没有什么帝王心术的思虑,眼见叶轻舟拒绝到这个程度,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得长叹一口气,满心都是愁。
叶轻舟拒了亲还不够,停了一会又道,“北方平定后我朝四境平稳,我还在想既然四方平定,我也不必守着虎符……”
媳妇也不想娶,官也不想做。怎么难道还想上天吗?
皇帝终于有点火了,心想还以为这没出息的终于有了点长进,没想到不到而立便志气消磨,简直愧对年少时的志向。遂怒道,“你别妄想,娶亲也罢了,你要是想交虎符就去圣安司干点杂活,致仕你就想都不要想……”
第3章
所谓的去圣安司干点杂活,叶轻舟是拒绝的。
他年少时辅佐皇帝,皇帝明面上要当一个贤德仁善的皇子,阴私的活便都是他来干,后来去了战场,手上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如今想来,竟有半生都在杀人。
照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就该致仕,从此种花养鸟,闲来无事写词曲。半生双手染血,半生风花雪月。结果刚和皇帝开了个头,对方就怒斥他志气消磨,还是派他来干双手染血的活,总有一种跟了黑心东家的苦命感。
又和皇帝磨了半个时辰嘴皮子才把这事儿敷衍过去——也没完全成功,皇帝简直是看不得他清闲,又给他安排上了个太傅的位子。
然而叶轻舟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沉稳,白天进宫点个卯似的教皇长子读两个时辰书,下午离了宫就去听曲儿看戏,两个多月过去,连侯府都没怎么回,今天睡在春琴院,明天睡在畅音楼。
而这两个月里皇帝雷厉风行清理了一群先皇后留下的暗桩旧部,杀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又提拔了一批人,朝堂上血流成河风云变幻,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回头再问长宁侯近况,灌了一耳朵听曲看舞的闲情,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叶轻舟自认为十分诚实,说没有自苦,那就是没有自苦。
“关外上的酒比这个烈。”叶轻舟眯着眼笑,把酒杯往桌面上随手一扔,“想灌醉我拿更带劲的来,这酒太薄了。”
对面坐着的也是他昔年的朋友——叶轻舟当年交友不多,有的人当上了九五之尊,有的人平步青云,也有人曾是个靠爹的纨绔废物,如今下海经商,一身纨绔习性却没改过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纨绔怀疑道,“……其实你已经醉了吧?”
这人叫王朗,安国公家二少爷,这一辈子研究美人美酒都明白的很,不入仕不从商,正常是一个等联姻巩固势力的苗子,然而这位常年抗拒他爹给他说亲——并且真的成功了。
他砸了十万两捧一个戏子,让戏子在京城最出名的酒楼顶楼唱戏,那酒楼立在一片湖上,开嗓那天他带着一众朋友乘船来看,满湖灯火璀璨风荷遍举,两岸百姓只见那锦衣公子立在船头,折扇抵在唇边,向着心上人递过去一个笑——然后他出名了,满城世家哪一个敢把姑娘嫁给这样一个浪荡玩意儿,他爹雷厉风行的处置了戏子,他哥软禁了他大半年。这期间王朗各种斗争作妖,最后他爹服了,再也不提联姻娶亲这类事。
此后王朗一头扎进商场,不过几年便挣下如山般的财富,真真叫人刮目相看——
可那有什么用?倾世的名角已经不在了。
叶轻舟因为这事高看王朗一眼,这些年来私下没少帮忙,也算是好交情了。自叶轻舟回京城王朗常叫他出来玩乐,今天这家「流风回雪楼」是第一次来,叶轻舟被王朗狠灌了三坛酒,才感到微醺。
叶轻舟摆摆手。
“喝酒就求个醉,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了?”王朗道,“你看楼下,那儿,那个台子。”
这楼里装饰极尽华美,分了三层,中间挑空,三层的人都能看到一楼中间那个莲花状的台子。台子立在一片水池里,无数枝金色的荷花亭亭而立。
“一个空台子。”叶轻舟道。
王朗道:“对,但等会儿就会有舞姬上来献舞,流风回雪楼最出名的是舞姬皆有绝世技艺,满朝文武,大多都有个相好的在这儿。”
叶轻舟心想现在的人真是浮夸,动辄就绝世技艺,满朝文武的相好都绝世技艺,绝世技艺好不值钱哦。
“当然大多都不值这句称赞。”王朗客观道,“不过就我来看,总体还是很好的,楼主很有几分能耐了,至少跳的比宫里的舞姬好。”
叶轻舟笑道,“宫里的舞乐本来也没好到……哟?”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视野里突然黑了下来。叶轻舟一愣,抬头去看。
一轮月光落下来,清而冷的照在他脸上,那是天顶上漏下来的光。这「流风回雪阁」的天顶竟然是可以打开的。
方才这楼里灯火璀璨,照得满楼都熠熠生辉,突然变成这样清澈的月光,满楼喧闹都歇,一下子静了下来。
而细碎轻盈的光从下方漫了上来,是那些金色的莲花。每一朵金莲花心里竟都嵌着萤石,这种小石头能发出微光,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那些莲花都是赤金打的,没想到竟然只是这萤石的陪衬。
就如星河倒映,清凌凌的铺了一地月光。
星光中间的台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她裙摆极宽极大,在地上铺成一朵花型,白裙的边缘露出一圈嫣红,是那空明月光中唯一的一点艳色。那女子长得也媚气,一把团扇轻轻按在鼻梁上,只露出一双眸子,眼角下盈盈一颗痣。而那目光空落落的,一眼望出去,仿佛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
没有见到任何人。
叶轻舟目力极佳,目光遥遥落到那女子泪痣上,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轻。
王朗赞道:“诶哟,苏姑娘。”
这时不知从哪里低低地起了萧声,看不到奏乐的人。一个女声孤零零唱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
歌者调子起的极高,唱的却很稳,幽幽而来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叶轻舟指节轻轻叩在栏杆上,目光仿佛也有点空落落的了,轻声跟着那歌姬的调子:“……南北西东。”
笙箫声漫过水台漫过楼阁,在空中低低地回旋。白裙舞姬在一片月色下起舞,发丝间都是跳跃的碎光,大袖飞扬裙摆也飞扬,月光在她裙摆暗纹上水波一样流过,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波光粼粼。她身段极柔软,收放都恰到好处,在她脚下这支舞哀伤靡艳之极,若论风韵,以叶轻舟生平之所见,也是少有的。
这一曲终了,灯火重明月色消散,融融暖光又照着珠玉锦幛,叫好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流风回雪楼,而白裙舞姬——姓什么?苏姑娘?苏姑娘站在花台中央,向四方来客坦然致礼。
“厉害吧?”王朗道,“这苏姑娘近些年声名鹊起,是流风回雪楼的招牌。”
叶轻舟道:“哦,可惜了。”
王朗奇道:“可惜?可惜什么?”
他目光一转,露出个暧昧不明的笑来:“哦,我知道了,叶侯爷这是看苏姑娘风姿动人,落在这等烟花之地可惜了。嗳,这有什么可惜的。论她什么苏姑娘柳姑娘,叶侯爷一说有兴趣,谁不巴巴地。”
叶轻舟扶额,无语道,“你能扯点靠谱的吗?”
他眼角一扫那白裙的姑娘:“你看这姑娘行止之间礼节教养极佳,八成是个好出身,说不定本来也是个好好的小姐。”
“对啊!说不定本来是个好好的小姐,你看你这心动了吧。”王朗道,“这个时候如果有叶侯爷这样的盖世英雄将她带离泥潭,从此倾城舞姿独你可赏,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叶轻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美谈说不上,变成大街小巷里的谈资才是最可能的。
“快得了吧。”他笑道:“这京城里每天都有沦落风尘的小姐,每个都救我哪救得过来?我平白感慨一句罢了,招出你这么多废话。如此舞姿天下共赏,是如你我这般俗人的福气。喝酒,别扯其他的。”
这天夜里下了场雨,秋雨缠缠绵绵的,苏照歌推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水汽扑面而来,冲淡了屋子里的熏香味道。
然后她回身拿起小几上的银票,仔细地数了起来。
二百两进账!
舞姬这身份就这点好,所有的进账都是私房钱,不像她另一个身份,算来都是打白工,使人毫无激情。要说舞姬有什么不好的,也就是比较抛头露面这一点了。
但那有什么关系!她到今天还怕这个吗?
女德就是狗屎!钱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能一直当舞姬,只当舞姬就好了,凭她如今的能力,来去轻松,自由如风,天下无处不可去。只可惜她的命攥在楼主手里,像是被套了脚的鸟雀,哪里都去不了。
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一个女孩儿声如黄鹂:“照歌姐你在吗?刚才有两个公子给了好丰厚的打赏呢!”
苏照歌从隐忧中抽神,听到了「丰厚的打赏」,露出一个笑来,扬声道,“来了!”
第4章
天地间一片白。
应该是个冬天,刚下雪的天气。能听到宫人仆从踩过雪地发出的「沙沙」的声响,阳光照在雪地上,很亮。然而更亮的是那轿撵上装饰的明珠美玉,在日光雪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名贵冰冷的光,真正天家富贵娇养出来的女孩,无一处不精细。
真的有点冷,他低着头,感觉呼吸间都是寒气,但他微微笑起来。
清凌凌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其实听起来还是个小姑娘呢,竭力做出一副冷静平稳的样子来。
小姑娘颤巍巍的问道:“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听见自己说:“我愿永远陪伴郡主。”
回答的声音是很平稳的。
真吝啬啊。他想。
可这么吝啬,我也没做到。
“叶侯爷——”
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嗓音惊天动地给他吓醒了,叶轻舟惊悚低睁开眼睛,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虽然面容清俊,然而满脸胭脂印,看上去莫名淫荡的脸。
正是一个商场好汉子,断袖奇男儿,王朗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