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
苏照歌收拾好心情回到楼里,迎面撞上喜气洋洋的兰姨,好像正是要找她,一看到她便笑的花枝招展的迎上来,亲亲热热把上她的手臂:“哎哟我的好姑娘,可真是不简单,快跟兰姨来。”
苏照歌满头雾水,跟着兰姨一路过了花台,迷惑道:“我还要去见顾公子……”
苑兰道:“别想顾公子了,今晚来了个大贵客,砸了大价钱包了你呢!”
苏照歌一惊:“兰姨!”
她脸色一动苑兰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哼笑道:“想什么呢!贵客说只倾慕你的才艺,不求美色,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来兰姨带你看看你的牌子。”
男人说这种话哪里能信!说什么不求美色,到时候他又求了要做这做那也就是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她们难道还能拒绝不成!苏照歌气急,一路被兰姨拉拉扯扯往花牌那里拽,她抱怨道:“那您也该和我说一声,他到时候反悔我上哪说去啊?”
苑兰道:“实在是不能拒绝,好姑娘,如果到时候你受了欺负楼里肯定给你讨个说法的……”
苏照歌能信才是有鬼,半响憋出一句:“您快别哄我了……”
正说着就到花牌架下了,苏照歌万分无奈抬头看,随即一愣。
流风回雪楼所有姑娘都有一块自己的木牌,不写名字而只以一种花代替,苏照歌是一支半开的梅,挂在一楼侧面的墙上。流风回雪楼的规矩,若有人包下哪个姑娘就就在那花牌上留一个字,以示名花有主,若只是过夜便把牌子翻过去,以示此花今夜不见人。
但是大多有字的花牌都在卖身的那一侧挂着——琴姬舞姬什么的总归常献艺,包下一个的花费并不比包一个卖身的姑娘少,却只能单独叫姑娘弹支曲子跳个舞喝喝茶什么的,也不能叫人不再献艺,说来很亏,因此几乎没人包不卖身的姑娘。
满墙有字无字的花牌被楼里暖烛红光融融照着,无端端透出几分缱绻暧昧来。苏照歌的花牌安安静静躺在墙上,梅花枝上扣着一个「叶」字。
劲瘦孤绝,潇潇落拓。
兰姨看苏照歌在看到那花牌的瞬间便沉默下来,还以为她是因为只有她一个是以未卖之身被题字而高兴,一揽她的肩膀,喜笑颜开:“长宁侯啊照歌!你算是一步登天了!”
苏照歌仰脸看着那个牌子那个字,多年前的话音穿过时光,轻轻落在她耳边。
“妾身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取意为「不与群芳争绝艳,化工自许寒梅。一枝临晚照歌台。」。妾身读的诗书不多,您要问,现下也只能想起来这一句,您快饶了妾身吧。”
那人淡淡道:“是好名字。”
你竟然还记得。
第9章
但自从那一天后叶轻舟就没再去过流风回雪楼。
王朗喷笑:“你可以啊!之前是谁和我说,对女人没兴趣的?我这才走半个月,你都把人家包下来了!”
王朗去了江南一趟跑货,这才回来没两天。他一回来就想约叶轻舟去看个舞听个曲什么的,结果这叶轻舟倒是洁身自好了,请三次推两次,也总抓不住他人在哪。王朗便只好又约别人去流风回雪楼看舞,结果这一看不得了,大事情,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苏姑娘的花牌上看到了叶侯爷的手书!
简直是太稀奇了。
王朗知道叶轻舟心里一直惦记着他早走的夫人,对旁的女子没什么兴趣。这么长时间来这叶侯爷眠花宿柳,愣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王朗还以为他多正经,原来都是正经给别人看的!这身边一没有人,立刻就偷偷包了个姑娘!
叶轻舟道:“我那是英雄救美。”
他就是听见那个名字冲动了一下,不想叫个随便什么人也能满嘴里瞎叫,看那小姑娘本来也不想去见什么恩客——不对,明明就是这么简单个事,怎么就叫这姓王的说的这么猥琐!
王朗正色:“这京城里每天都有沦落风尘的姑娘,每个都救,你哪救的过来?想想,是不是你说的?”
叶轻舟道:“那姑娘和我夫人同名——”
王朗道:“风俗女子与侯夫人同名,理应避讳。给她改个名是不是就难死你了。”
叶轻舟道:“人家也是好门庭出身,沦落风尘怕是只有父母所赐的名姓是个慰藉,我何必呢——我怎么感觉走到哪里都有人关心我的男女之事,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闲!”
王朗道:“你别说,最近有很多人把帖子都递到我这儿来了,你身居要位,深得圣宠,这个岁数了却是独身一人,朝堂里多少人想结个姻亲?就是他们逮不到你,只能挑你身边的人下手,不只是我,谢缨也不知被烦成什么样呢。难为他竟不上门来劝你。”
叶轻舟一哂,心想谢缨那么一张五大三粗的脸,要是干起红娘活儿来,那也太可怕了。谁家这么有特色,找这么个人来说亲?
王朗复又道:“我听说和国公亲托了皇上说亲,你也拒了。他家小姐可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你这都不动心。”
叶轻舟道:“这些与我结亲的人家里,最大的一位小姐才二八年华。我看上去这么像是喜欢小女孩子的色鬼吗?我都比她们大一轮还多了!”
王朗耸了耸肩,看他酒杯空了,便为他添了酒道:“你这都是借口罢了。我真是好奇,当年嫂夫人是什么样的绝色,竟值得你苦守如此。”
“和容貌没关系,是我曾发过誓。”叶轻舟扶着酒杯,闻言一笑道:“不过你要是这么讲,我就也得问问你了。当年那位名伶又是什么样的绝色呢?”
两个中年男人月下喝酒,身边也没个什么娇仆美婢陪着,好风好酒好月,确实适合聊聊过往情史。
叶轻舟和王朗这个朋友交的神,早年只是纨绔子弟的宴会上同一个院子里喝过酒的交情,后来叶轻舟扶助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上夺嫡,就跟纨绔子弟走不到一起去了。
王朗当年只听说叶轻舟娶了岳国公遗孤良安郡主,后来良安郡主闹市遇刺,过世了。这事儿京城里确实是热闹了两天,不过京城里哪缺新鲜事?热闹两天,也就过去了。叶轻舟和他不是一路人,王朗不关心,也就只听了一耳朵热闹。
叶轻舟与皇帝相识于年少微末之时,彼时只是长宁侯府的庶子而已,后来一路扶持皇帝登基,按说是从龙之功,封个世子继承爵位,从此当个清贵公子吟风弄月也好,入朝为官搅弄风云也罢,总之是平步青云。
不成想没过多久长宁侯府满门暴毙,独剩一个叶轻舟。当年论功行赏的朝会上叶轻舟自请去风雪关平定战祸,一言激起满朝风雨,数位老臣柱国劝阻挽留,却留不下叶侯爷。
皇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了一句:“你便这么难过吗?”
叶轻舟并没有回答皇帝的话,磕了个头,皇帝准奏了。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大家都以为皇帝问的是长宁侯府满门惨死的事。
而后叶轻舟封长宁侯,北征十年,打了无数场仗,平定关外诸部,肃清北方战祸,上奏朝廷设北方都护府,震慑蛮人,平定边界,战功赫赫,满朝皆惊。
人有了名声,就逃不了被人编排人生的命运。这些故事假的尚且有头有眼,何况真人真事?那场朝会被编成了无数个本子,在街头巷陌,在说书人嘴里流传。王朗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那名伶随口唱了几句。
名伶是个旦角,随口唱两句也是情意绵长的……漂亮的嗓音打着转掠过耳朵。
名伶说:“我倒觉得未必是家人……是心上人也说不定呢?”
王朗只是笑着把他揽进怀里,说谁知道,长宁侯不近女色,和良安郡主也不过是利益联姻,这种高门大户的联姻哪有什么真感情的,不像咱们两个……
王朗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玩了个戏子,在湖上看那名伶水袖飞卷仙人踏波,心绪激荡眼中发亮,不自禁笑起来。当时只以为自己是自得,自得如此绝色独我所有,要展示给天下人看。
没想到缘分就到这儿了,再见时水袖铺陈了一地,那只手微微蜷缩着伸向他。
我怎么就会这么蠢?王朗用尽全力伸手去抓,只摸到心上人冰凉的指尖。父亲怒吼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见,好像是说如果想要这具尸体就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吧,可那有什么所谓呢?
王朗这辈子从没想过离开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也从没想过离开安国公家二少爷这个身份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玩个戏子把自己玩出家门,太蠢了。
可他还是走了。
他走出家门的时候抱着自己的心上人,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时候名伶随口唱的歌,想起那句问。
你便这么难过吗?
他下海经商,几度出洋远渡,几度死里逃生,却总没死成,关键时刻总有人救他一命,他设下计谋,竟然套出有人曾明里暗里帮过他,再一细查更奇,这个人竟然是远在风雪关的长宁侯。他忍不住,终于写信去问,叶轻舟回信说是物伤其类,不愿见同类人终究自己走上绝路。
那个时候,他和叶轻舟甚至没当面说过一句话。
他又想到名伶,心下称奇,心想原来真的是心上人。他想到这句话时心里一痛,好像就突然明白了长宁候那句「物伤其类」。
都是未亡人。
而后往来有过几封书信,叶轻舟借着王朗这条线来回倒钱填补军中永远不够用的军饷,王朗则借着叶轻舟的势力逐步走到今天,彼此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没见过的人交付那样大的信任。
相交数年,但王朗第一次正式见叶轻舟,却是在几个月前。
长宁侯归京,把朝堂搅弄的风云四起,自己却总在市井里混迹。王朗没想过要特意约出来见个面什么的。结果有一天在自家酒楼的高台上喝酒,低头一看发现有个人在买糖葫芦,一身浮光锦的料子,再仔细一看,竟然是满京城都遍寻不着的长宁侯——王朗觉得有趣,伸胳膊吆喝了一声:“诶!叶公子!”
叶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露出什么吃惊的神色,仿佛一眼之间就认出来了他是谁,喝道:“等会儿!”
就像多年老友,不必有任何多余的礼节言语,约了顿酒,其中一个来晚了。
世人说倾盖如故,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王朗想了想名伶的脸,笑答叶轻舟的问话:“他啊……绝色也说不上,看脸还不及你呢。”
叶轻舟道:“不是我吹,我朝并没有能及得上我的美男子。”
“……”王朗道:“……但在我心里,是谁也比不了的。”
一时无言,两人碰了下杯。
新酿的越州春,真够劲儿的。
王朗道:“那你呢?嫂夫人如何?”
叶轻舟摩挲着酒杯,微微闭上了眼,仰起头,轻声道:“不如何……她没什么特别的,我和她身份差距很大,她又是在宫中娇养出来的小姑娘。我本来以为要伺候个刁蛮性子的郡主娘娘,可她性子很软,简直不像个郡主,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说……那时候我是个混账,最后也没有保全住她,如今想来,实在是亏欠太多。”
酒意微微上涌,叶轻舟闭上眼,觉得这些年的时光如滚滚逝水,在他身侧呼啸而过——
第10章
延康三十六年,初冬。
刚落了场雪,叶轻舟站在宫道边上,远远的看见那雕金饰玉的宫车慢悠悠的晃过来。
他脑海里是三殿下交代他的事。
良安郡主——岳国公遗孤,满门忠烈,全家男儿死在战场上,岳老夫人哀痛过度也跟着去了,满门就剩下这么个小姑娘,圣上有厚待之心,亲封良安郡主,接进宫来由皇后抚养长大,今年及笄,圣上欲为她求得一门好亲事,以慰泉下老臣之心。
只是良安郡主虽然身份高贵,皇后亲养,可父母亲人俱亡,听说人也内敛,这么多年和皇室宗亲也没有什么往来较轻,空有个那么尊贵的身份。
娶这样的媳妇,一来在朝堂上毫无姻亲助力;二来身份极贵,公婆倒得伺候她;三来万一不顺心,岳国公的那些老兄弟必然也不乐见。
但即使如此也得门当户对,得要京城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否则就是慢待功臣之后。可有适龄公子的就那么几家,眼见着是谁都不想要。
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有前两天那场宴会了。
办一场宴会,叫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叫过去,或吟诗作对或抚琴长啸,随便干什么,良安郡主列席,明眼人都明白这是在为良安郡主相看夫婿。如果哪位入了良安郡主的眼,跟着就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这个套路大家都熟悉,各家挑媳妇大多是这个套路,谁家少爷到该娶亲的时候没有选中的小姐姑娘的,就办个随便什么宴,若有才艺贤能俱佳的就去下聘……
不过办个宴会满请世家公子,这个少见,京城里少有人家的小姐敢这样行事。这听上去倒像是公主出嫁,在凤台选婿。
特殊的身份造就特殊的环境,皇帝摆出了要厚待小郡主的架势,可心里大约也不愿意为了她委屈一流权贵,斟酌之下,选了这么个凤台选婿的办法,言下之意是——你自己定吧,我们都不插手。
明面上看,确实是恩宠极隆了。
可外面谁家小姐嫁人不是家里千打算万打算的为娇客筹谋,姑爷的人品家世,哪一点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姑娘嫁过去吃苦。哪像这小郡主,这样决定一生的大事,竟只能靠自己一面之缘来下决定。要是父母安在,也不至于如此。
长在深宫,地位尊荣都有,却没个人肯真心的为她打算,总觉得怪可怜的。
但却正是叶轻舟需要的。
他和三殿下如今力薄,眼下的问题是缺钱。良安郡主出嫁,一来要带着岳国公府的遗产;二来宫里也要另备嫁妆,皇上要面子,郡主嫁妆位同嫡公主;三来岳国公虽亡,但在军中还有老兄弟,借着良安郡主总有几分亲密,或许能有说话的机会。
三殿下已经娶了正妃,总不可能叫郡主去做小,所以也只有他了。他虽出身低微,只是庶子,不过好歹有个才名,要按周礼的打算,他还有张脸,小姑娘都喜欢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轻舟一方面仰慕岳国公人品,不十分愿意去算计他的子嗣,一方面自己总还有些少年意气在,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还要靠妇人周全,心里不平。可又没得选,大势当前,没有选择的余地。
都是身不由己。
三殿下说他绝对没问题,因为良安郡主与他有旧。叶轻舟却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前两天在宴会上见了良安郡主一面,还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姑娘。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宫车慢悠悠行来。叶轻舟迈出一步,拦住了车架。宫车旁跟着的宫女斥道:“大胆!见郡主车架,还不速速退去!”
叶轻舟没理那个宫女,行了个礼,朗声道:“长宁侯府叶久,求见良安郡主!”
宫女怒道:“你。”
宫车里传出个清凌凌的嗓音:“扶枝。”
宫女一瞬敛了神色,退到了一边。郡主没叫他回话,他也不能再冒犯,叶轻舟保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等了几秒钟良安郡主才慢吞吞开口,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