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道:“说您是个风雅人。”
这可真是个好听的说法。
叶轻舟失笑:“您怕是从三殿下那儿听的吧?”
“也不是。”岳照歌歪头想了想:“我是听宫人说的一些闲话,说您不爱仕途偏爱风月什么的,风啊花啊雨雪啊月亮啊,都是很美的东西,能欣赏是福,我听着真的觉得您很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您这阙曲子吧,我就觉得您谱的并不比那些流传已久的曲子差……我不过师从先生学了三年,自觉自己技艺寻常,在您面前抚琴,还怕您以为我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呢。”
“郡主多虑。”叶轻舟抬眸扫过这满室的布置,道:“我以为风雅也好风流也好,都不在于技艺高低,只在于闲情罢了。”
他倒了杯暖酒递给岳照歌,示意岳照歌坐到对面,自己坐在琴案边上,抬眸笑了一下,看到小郡主的眼一亮:“愿为郡主抚琴。”
世间曾有高山流水,曾有伯牙子期,所以他们说如果能闻人曲中真意便是心意相通,可终究是很难。少年坐在那里垂眸抚琴,不知心里是河山千里还是明月彩云,旁边的人猜不出来。可大概是酒香花香太缠绵吧?只让人听到一阵雪落白头,又一阵潇潇雨歇。
叶轻舟音律上造诣极佳,信手弹来自有韵律悠长,并不十分用心,一路到收束才抬眸看坐在对面的人。小郡主侧着头,望过来的目光温柔专注,眼底微微蕴着一层光。
那光不同于月色雪色或是世间的一切景色,乍一看去只是平淡,却叫人心里无端端一轻。
他有一瞬的失神,于是手下拨出个极高的音,归处便走入绝境,戛然而止。
——恰如一件事走到结尾才用心,总是无始无终。
……她今天眼尾晕了胭脂色。
延康三十六年,初冬。
良安郡主的婚事牵连甚广,终于在一个细雪飘摇的清晨尘埃落定。皇上赐婚于良安郡主与长宁侯府庶长子叶久。而大概是为了郡主的颜面,在赐婚之外皇帝又下了一道旨,封叶久为长宁侯府世子。
长宁侯府世代文臣,是个清贵世家。祖上叶落野是随□□南征北战的军师出身。叶家出了名的子息艰难,自叶落野一代开始一脉单传,血脉延续总是岌岌可危。
直到叶轻舟这一代才总算出了两个儿子,可惜长子生在偏房肚子里,才名满京,风流年少。次子虽然平庸,却是嫡出,他们家的后院想来也不会是个消停地方。
良安郡主论身份,配他们家长子实在是低嫁;论过日子,长宁侯府又不是个消停去处;论感情,叶家老大年少风流,不像是个会体贴人的,更是白扯。朝中颇有一些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比如说一些岳国公的旧部,自然不愿意旧主遗孤终生所托便如此错付,是以圣旨未出之前朝会上颇热闹了一阵子。
皇帝和风细雨道:“这是良安自己的选择啊。”
婚期定在深冬,据说是因为郡主喜看雪景,希望自己出嫁的时候有飞雪相送。
这一天也是大雪,绵绵密密的,像是要把京城埋了。
护国寺。
森森青松,大雪倾覆。叶轻舟披着狐裘,狐裘下的手里拎着一柄刀。
京城世家公子都更喜欢佩剑,是因为剑乃君子,与玉佩并悬腰间,有以器喻志的意味。而带刀的人就下贱多了,刀没什么特别的寓意,带刀的人都是干脏活儿的。
譬如杀猪,譬如杀人。
护国寺是皇家圣寺,清修的地方,僧人们都守戒律忌荤腥,自然也不必杀什么猪。
他推开佛堂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佛堂里面供着佛祖金身。佛祖座下跪着个衣着朴素的僧人。僧人听见门响,对着佛祖磕了三个头,回过神来,打量着五尺外站住了的少年。
少年人好姿容好人品,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淡的。看穿着最是清贵显赫,却拎着一轮弯刀,刀尖轻轻点在地上,并没有掩饰。
那把刀两侧血槽很深。僧人知道哪怕京城阴影中的人也很少用弯刀的,倒是沙漠里悍匪爱用,杀人只需过马一刀,那轮凶悍的弧度让它在劈砍时不会嵌在骨缝里拔不出来。
僧人几乎是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个少年人。
他吸了口气,感慨道:“……叶家人。”
长宁侯长子,少时惊才绝艳,文采风流,有辞赋三百,所以入宫为皇子伴读。说起来仿佛是个厉害人物,可随着年岁愈长,这少年人心不在宦海仕途,终日歌风颂月,渐渐的也没几个人关注他了。
他见过这少年人一次,是有一次看见三皇子带着他在京中有名的锦绣坊挑衣裳,锦缎珠光铺了一屋子,在街上打马走过眼睛都被晃了一下,当时只笑少年纨绔,没想到再见却是这样的肃杀。
长宁侯府祖上叶落野曾是开国武帝帐下军师,人传多智而近乎妖,武帝统一天下后论功封了九大柱国,没几年柱国们纷纷获罪,不到十年的功夫里死的只剩三家,其中两家是当时的皇后娘娘母家与太后娘娘母家,唯有叶落野一脉急流勇退,交了手上的一切实权,在那个乱世里得以保全血脉留存。
叶落野为自己讨得封号「长宁」就是希望子孙后世能长久安宁,所以留下家训令叶氏子弟出仕只得从文不得从军,不涉党争,官不可过二品。
便这么连绵五代,叶家子孙代代谨守家训,长宁侯府虽然没有实权,却是个难得从开国一路绵延至今的世家。
朝中谁都没有把长宁侯府当成个重要角色,他们家出仕的人少,出仕也都是些翰林史官的文弱闲职,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而这一代长宁侯更是沉迷丹药,连朝都不上。他们家说起来能够为人称道的也就是自叶家祖上一脉相传的好容貌,真是代代子孙都是明珠美玉。只可惜子息艰难,也没什么人愿意与长宁侯府联姻,在遍地高门中是个透明世家。
所以他想过圣安司,想过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想过哪家豢养的暗卫——就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没注意过的叶家长子提着一口凶悍至极的刀来找他。
“长宁侯府五代不涉党争,如今也抵挡不了皇权的诱惑吗。”他低低的叹,“万万没想到。”
叶轻舟眉目未动,淡淡道:“这和长宁侯府没关系。”
真是天真的话。夺嫡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牵连家门?
僧人哂笑,心想也不过如此,到底还是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他道:“你来···”
叶轻舟并不听他说了什么,自顾自接着道:“三殿下说齐先生高才,该知道择木而栖的道理,让我来问先生,可能为殿下所用。”
这少年人问着这样的话,语调却如此平静淡漠,仿佛也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
僧人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只是眉头挑了一下,并未见动怒。
叶轻舟果然没有等他回答,“不过我看过齐先生的文章,以为您有忠臣的风骨,所以您的回答我也不必听。”
那你何必问。
僧人从宽大的僧袍中抽出一柄一尺二寸的短刀,再没有多余的话,快步抢攻了上去。
这少年人很有意思,这件事也很有意思。史书记载叶落野是个多病体虚的柔弱人,连带着子孙也都说不上康健,而他出身太子近卫,一手刀很有几分功底,手下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条,如今却被这叶久追至穷途末路,哪怕已经藏身在护国寺还是找上门来,走到今天,竟然见识到了文弱叶家人的武艺——
文弱叶家人的武艺凶悍的很。
过手一刀,血泉喷天。
僧人仰面倒在地上嘶吼,不远处是他还握着刀的手臂。一招的功夫,叶轻舟踹碎了他的膝盖让他再不能直立,一刀断了他拿刀的手。
叶轻舟甩了甩刀上的血。
僧人嘶吼道:“……你怎么……可能……”
真是毫无新意。叶轻舟心想怎么谁到死前都是这么句话,承认这世上有比你强的年轻人这么困难吗?
带着冬部追了一个半月才终于找到这姓齐的躲在这里,眼见着要完成任务,心里却也没什么欣喜的。叶轻舟没有折磨将死之人的兴趣,准备给这姓齐的来个痛快的。
僧人喉咙里都是血沫,临死想为自己的家人讨一条生路。于是呛咳着道:“……祸,祸不及家人。”
叶轻舟居高看着他,淡淡道,“好。”
他长得好,表情语调都很淡,交涉也好交手也罢,没什么情绪起伏,很从容,仿佛万事在握。说起话来便显得真诚,似乎格外可信。
僧人信了,睫毛颤了颤:“……多谢……”
一刀入喉。
佛前见血,叶轻舟也没觉得有什么避讳的。眼看着这姓齐的断气便收刀,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他今天穿白,半点血都没沾上。一道黑影从梁上掠下,半跪在他身边,低声禀报道:“四周的暗卫已经都清理了,总共五十人,身上没有身份标示。”
叶轻舟并不意外,道:“还有呢?”
“后山发现了齐先生家人,上下总共一十八口,公子想……”
叶轻舟道:“做干净点。把这收拾了。”
黑影领命。
冬天风大,这味道大概也不用散很久。
叶轻舟迈步出门,顺手给里面干活的冬至把门关上了。
第12章
护国寺前院。
岳照歌跪在蒲团上,神色安静平和,面前的神台上燃着三支香,香已经燃了一大半。
叶轻舟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本朝风俗并不禁止男女婚前相见,但良安郡主久居深宫,叶轻舟是外男,也不好往后宫走。叶轻舟本来想着既然事情尘埃落定,也没必要总去见那个小郡主。他本来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小郡主身边叫扶枝的带着一众宫女丫鬟守在前院一间禅房外,想必小郡主就在里面。
虽然没必要刻意进宫去见,不过既然都在护国寺,总不好就当没看见,何况三殿下也吩咐过有机会便多亲近,她的态度或许能够影响岳国公旧部的态度。
以前看小郡主心里总是平静无波的,可能是因为毕竟现在有婚约在了,叶轻舟再想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有一些不同。
大概并不完全是因为利用吧。
他在女色这事上看的很淡,也不喜欢旁人近身,知道自己会和一个女人成亲,却想象不到如果和一个并不了解的人共同生活是什么样的。
可一想到那毕竟会是妻子——这个身份很特别,他们没有任何血缘羁绊,但未来会是彼此的臂膀,会是看向身侧的目光,他们会在一张床上睡觉,行周公之礼,会孕育子嗣,一生那么短,而他们要见面成千上万次,何况小郡主人不错,所以想来也不能说是完全不期待。
他倚在门框上,看向里面那个跪着的小小的人影。
良安郡主久不出宫,临近婚期却来护国寺上香,大概是在求世间女子都求的东西。
叶轻舟默默猜测,举案齐眉……?
可这种事烧香拜佛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看夫君为人如何。但转念一想,他客观地说小郡主就这么同意嫁给他实在是个很仓促的决定,但自己也会对她很好,可见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也时有发生。
正此时小郡主大概是许完了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一回头看见了他,不禁楞了一下。
叶轻舟道:“郡主安好。”
绵密大雪在他身后飘飘荡荡,他今天穿了一身白,暗银色云纹,披着狐裘。
岳照歌愣了一下,脸莫名有些红:“叶公子安好。”
“一直想谢郡主厚爱,可我不好常进后宫,上次入宫忘说了,之后就再没找到机会。”叶轻舟笑了笑,晃晃手里的伞:“没想到在此相逢,是我今日有幸。我听说郡主喜欢雪景,想走走吗?”
天色苍灰,落雪的天气风却不大,雪花安安静静飘飘荡荡地落,绕着护国寺的红墙金瓦。
白衣少年人执伞,身边跟着红裙子的小姑娘,沿着偏僻却平整的山路慢慢走,山路两边翠竹冲天,都盖着密密的雪。因为只有一把伞,所以两个人离的很近。
没有门扉,也没有华丽的车驾,少年的体温似乎都能传过来,带着水沉香气。叶轻舟垂眸看了岳照歌一眼,这小姑娘匆匆忙忙的答应了要出来遛弯,连个披风也忘了披,现在双颊都有些冻红了。
“郡主帮我一下。”他停步,把伞递给岳照歌,岳照歌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抬眸看他。
小郡主自然没有他高。叶轻舟解开自己的狐裘,微微蹲下身子给岳照歌披上。
岳照歌一惊,下意识伸手推他,却碰到少年人温热的手,身体一僵,登时不敢动了,只得急道:“公子不可!天寒地冻,您万一。”
正好她不敢动,叶轻舟仔细给她把披风带子系好,小郡主为了防止下巴挨到他手指上只能仰着头说话,看着有点好玩。
叶轻舟轻轻笑一声:“天寒地冻,怕您冻着了。”
这下子体温真的过来了。水沉香的味道随着暖意严实的盖住了她。
这好像有点亲密的过,但他们是要成亲的人,又好像也没什么。岳照歌剩下的话全堵回了喉咙里,浑身都要被水沉香熏软了。
叶轻舟又把伞接回来,语调毫无变化,自然道:“有一件事三殿下之前想告诉我,但我想自己来问,听您亲自告诉我,就怕您说我轻狂。”
岳照歌不自觉的蹭着那狐裘领子上的毛,歪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叶轻舟道:“说来惭愧,良辰将近,我还不知道郡主芳名呢。”
岳照歌轻声道:“照歌。”
照歌。
“郡主名讳极美。”叶轻舟轻声道。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更好听的话了,除非你肯再多说一些。
叶轻舟道:“其实我接到赐婚的圣旨时心里是有些慌的,想着我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没想到您竟然真的会同意。”
岳照歌摇摇头,停步,认真地看着叶轻舟:“公子风仪举世无双,能得您陪伴是我的幸运。”
少女的瞳孔清澈,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情意脉脉几乎掩盖不住。这次轮到叶轻舟一愣,感觉自己一直掌握着的节奏乱了,心上仿佛被温水漫过,无比的熨帖。
他不自觉弯弯眼角笑起来:“郡主谬赞,您别说,刚才看您佛前许愿,该是心里不安,怕自己所托非人吧?我还在想自己。”
“不是。”岳照歌打断了他的话。
这小郡主一向温和有礼,很难得有这样的举动。叶轻舟便闭嘴,心想该不是被揭穿,脸皮薄——
随即他一僵,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握住他的手不大,软软嫩嫩的。
他看向小郡主,小郡主却没有看他,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了过去,只能看到狐裘里冒出来一个红透了的耳朵尖。
小郡主慢慢说:“我听说我父亲当年……常在护国寺小住。后来有一个长生牌位供在这里。”
她道:“我是来和我爹爹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要嫁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