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安郡主问道:“叶公子安好,见我有什么事?”
叶轻舟顿了顿,道:“我愿求娶郡主。”
他听见那个叫扶枝的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良安郡主发话,可能忍不住下一句就要怒喝一句「大胆」了。
良安郡主却很冷静,只是淡淡道:“叶公子请抬头。”
尽管时机不对,叶轻舟突然想到男人去伎馆里挑姑娘,好像也有这么句话,意在看看姑娘品貌。
小姑娘都喜欢脸——三殿下那厮的话又冒出来了,叶轻舟心想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世人都喜欢脸!
叶轻舟抬头,却并没有抬起眼帘,意在不直视郡主容貌。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
良安郡主说:“叶公子说愿求娶我,却不看我吗?”
叶轻舟便从善如流地抬眸。
良安郡主掀开了珠链,他正撞进小郡主的目光里。
这女孩姿容甚美,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眼尾斜斜飞起一点,便添三分艳色,丰润小巧的唇。可她虽然神色温柔却并不十分生动,十分姿色也压成了三分。
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很……说不上,眼底好像微微蕴了一层光。
叶轻舟想,都喜欢脸——
良安郡主问道:“公子为何求娶我?”
“因为郡主身份尊贵,而我虽身份微贱,却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有求于郡主。”
良安郡主沉默了一会儿。
叶轻舟毫无把握会成功。三殿下叫他来求良安郡主下嫁,他心里寻思着这根本就是扯淡,哪家小姐随便来个人说想娶就嫁的?可三殿下只说没问题,让他来就行了。
他这句回答实在是句实话,诚恳的甚至有些过了头,绝不是小姑娘爱听的答案,甚至可能叫人把他打出去。
可他对良安郡主没什么男女上的想法,也不想费心思装出一副虚情假意深情款款的恶心模样来——就算是有所图谋,也尽可能的求个坦坦荡荡,不必在这种事上糊弄个小姑娘,也太下作了。
他求亲的话语事先跟三殿下对过一遍,自己都觉得绝不会成功,三殿下听完却只是笑,让他只管来就是了。
而至于良安郡主怎么选,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天家贵女也好侯府庶子也好,都是身如飘絮,谁也没资格太体谅谁。
“叶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对我有所求,那您能许我什么呢?”
半晌,小郡主出乎意料地回了话。
叶轻舟低声道:“郡主生于忠烈,长于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尊荣之地,而我生于卑微,除却此身一无所有,能许郡主的也唯有此身而已。”
“公子的意思是可许我真心。”
叶轻舟想这可真……只有一面的交情,哪来的什么真心?若是有,也太容易交付了。
“我愿永远陪伴郡主。”叶轻舟委婉道:“终生只有郡主一人,永远对您好。”
所以真心确实没有,但这可以是一笔交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誓言。嫁给别家高门显贵,纳妾的乱玩的不关心内宅的,谁说的准碰上什么事。但嫁给他,他不要第二个人,他可以体贴周到,终生伺候她。
不过这买卖上不上算,还是郡主说了算。
良安郡主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关了车窗,示意宫人继续走。
便这么离开了,并没有给什么答复。
叶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三殿下到底这方面靠不靠谱?反正要是有个姑娘路上这么拦他的车架,说这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成与不成,说的是他的婚娶,但他心里也没什么有关风月的起伏——他长到这个年岁上,生性不好女色,心潭有如死水,想想成亲啊女人啊,都觉得跟看戏似的,哪怕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过觉得是完成个任务而已。
宫车辘辘远去,走出好一段路,那叫扶枝的宫女忍不住道:“这人不过区区长宁侯府的庶子,竟敢来拦您的车驾,还说什么要求娶您的胡话,如此轻狂无礼,郡主您为何?”
良安郡主道:“我不认为他是轻狂无礼。”
扶枝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这件事。宫中上下都知道郡主虽然是个好性子好伺候的,却极看重礼数,就是太子偶尔来郡主这坐坐,也不敢放肆。
不过她虽然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那个侯府庶子的失礼,却能听出郡主这一句话里的回护,当即不敢再继续往下问了。
岳照歌想这哪里算失礼了。
一个男人要去求娶一个姑娘,就算姑娘身份高贵,难道自己就要跪着去求吗?何况要娶一个姑娘,便自己大大方方单刀直入的来问,把一切自己心思都交代的清楚明白,然后许下承诺,没有托任何不相干的人来说些有的没的的劝辞,多么难得啊。
虽然那话说的也硬邦邦的,着实不是讨人喜欢的说法。
岳照歌想真是还不如小时候呢。
扶枝又问道:“方才圣上叫您过去,可是问您选好了哪家公子下嫁吗?”
岳照歌想到这儿不禁扯出一个笑来,难得起了点玩笑的心思:“你觉得我会选哪家公子?”
扶枝道:“这奴婢不敢揣测您的意思。以奴婢的眼界,觉得那天的公子们都是人中之龙,实在是不知道哪位更好,心里寻思着郡主眼界不比我等,想来心中是有决断的。”
岳照歌笑道:“叶公子。”
扶枝一愣:“叶、叶公子?哪位叶公子?是工部叶大人家那位?叶阁老家那位?”
岳照歌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太远,已经看不到刚才那人的影子了。
她悠悠道:“刚才那位。”
一个女子要只在一场宴席的功夫里就选出自己日后要携手一生的人,哪里能够选的出来呢?岳照歌想起来自己在那场宴席上看着那么多的翩翩公子,个个都是京城中的明珠美玉。她看着这些明珠美玉,却满心都是惊慌。
女子长到她这个年纪,心里都会有些知慕少艾的涟漪……岳照歌听过大公主说那谁谁长得俊俏人品贵重,家风也清正,很希望能和那个公子携手一生——后来皇上把她嫁到草原上去和亲了。
岳照歌没有大公主那样具体到长相人品家风的向往,她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她刚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突然被抱到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心里很害怕。
听人说是因为爹爹不在了所以自己才被送进宫的,所以愈发小心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无师自通了寄人篱下应该如何说话做事。自父母去后,她再没感受过「温情」这码事,宫里的一切都太规矩,太冰冷了。
皇后娘娘说进了宫就代表了天家的体面,人前人后都不可失礼,所以哭也不敢哭,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下人跟着,生怕掉了泪就被人看轻了。
可是真的很难过啊……不敢说。
宫中太冷漠了,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主子」,另一种人是「奴才」。前者见到她称呼她为「良安」,后者见到她则扑通一声跪下山呼「郡主」。但所有人都离得那么远,没人可以在她难过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发或者抱抱她。
她听奴才们私下聊天,说寻常人家家人之间可以相处的很亲密,但是她得不到,想想就很难过,有时会在深夜咬着被角偷偷哭,还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不体面,不规矩」。
有一次她又被这种情绪所笼罩,终于有一次不想再管什么规矩,什么体面,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连放肆哭一场难道也不行吗?
她不敢在皇后宫中放肆,便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宫室,那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奔跑,她完全没有目标,只是哪里人少就选择哪里。
披头散发,跑到一半在风中就开始哭,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人很少的废弃宫殿,钻了进去,放肆哭出声音来,哭到涕泗横流,声断气阻,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她毫不体面的哭声。
她哭的太投入,所以没听到有人接近了这间屋子。她哭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有个很清润的少年声音,很是平淡地问道:“谁在那?”
她吓了一跳,哭声一顿,很惊恐地问:“谁?”
那少年问:“你是宫女吗?这里离上书房很近了,你在这里哭可能会引来其他人的。”
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不是宫女……我就是……我父母都不在了……别人都有的……我好孤单啊,我身边谁都没有……我难过,也没有人哄我……”
她躲在宫殿门后,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少年人。她想要站起来,但又跑又蹲又哭的腿麻了,刚有动作就腿上一酸,又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实在很疼,所以她又哭了起来。
而那少年听着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竟然想要进来:“你需要我帮忙吗?”
她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进来!”
少年倒听话,果然停步。她又努力了一下,还是没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怎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候被人发现?
而这时门外却突然递过来一把折扇,少年说:“肌肤相触失礼,请您扶着扇子站起来吧。”
她抽抽嗒嗒握上了扇子,那执扇的手很稳,借着这把扇子将她扶了起来。把她扶起来后,她半晌讷讷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出去。
却听那少年说:“我听说人过世后会变成星辰,您可相信吗?”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不知道……”
少年似乎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法,才坚定道:“人过世后其实就会变成天上星辰的。”
她没听明白,便问道:“那又怎么样?”
“星辰高悬于天,始终照耀着您。”少年说:“实在难过的时候就看看天吧,爱你的人一直都在,你不要哭。只是宫禁森严,下次不要这样跑出来了,被抓到会挨罚的。”
岳照歌鼻腔酸涩,心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真想出去见见他啊,可这样走出去就太丑了。她抓着门框,哑着嗓音,无理取闹道:“我知道了!你走!你在这里我怎么出去!”
门外的少年也不生气,似乎很能体贴她这番无理取闹,转身便离开了,隔着门缝,岳照歌只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即使在那么窄的缝隙中,也像是浑身发着光。
岳照歌后来打听过那个男孩子是谁,可是宫里的人太多了,她只是个小姑娘,能探听到的消息太有限了,终究不了了之。而后深宫漫漫多年,每当她难过伤心想要哭泣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来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你不要哭。
仿佛就能微微坚强起来。
而宴席前有一次三皇子来找她,话里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说自己的伴读现在看着越来越冷清了,明明小时候还会安慰偷偷藏起来哭的小姑娘的福至心灵一般,向来不爱闲谈的岳照歌近乎是有些急切的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三皇子哈哈笑道那谁知道,就小时候有一次那个伴读进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才回来,回来满手都是鼻涕眼泪,帕子也没了,一问说碰到个小姑娘,哭得特别凄惨,就过去安慰了两句,我再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这人竟然说隔着门没看到脸,想来应该是什么小宫女之类的。
三皇子说者不知有意无意,岳照歌却有心了。及至宴席上她听人说三皇子来了,便过去问安,目光却落在三皇子身侧坐着的少年身上。
他可真好看啊。
少年人一身白衣,清凌凌的料子上滚着暗云纹,披着藏青色鹤氅。他端着酒杯起身,身姿如松气韵如竹,淡淡垂眸看她,眼神如古镜如平湖,睫毛如鸦黑凤翎,声调也淡漠。
“问良安郡主安,我叫叶久,表字轻舟。”
多年前的男孩子终于绕过那扇门扉,站在艳阳下,眉目都太清晰。
何需再选呢?她一生到此,就只见过这般颜色。
第11章
琴音孤冷,越过皇城层层叠叠的屋脊。
岳照歌独坐高处抚琴,对着面前廊外白茫茫一片雪,雪很大,她绣着梅花与雪色的锦袖铺陈满地。
尽管外面大雪绵绵密密,但屋子里却很暖,小火炉上温着一壶桂花酒,正咕嘟嘟的冒泡,角落里雕金香炉上一缕轻烟,冰片香混着桂花香,被酒气一熏,都是懒洋洋的。
还有雪。
“前年我和三殿下去望江楼喝酒,喝到兴尽处时已经月上中天了,望到远处便看见落霞湖上波光粼粼,月光都碎在里面,那景色很美,所以谱了这阙临江仙。只是随性之作,上不得什么台面,没想到竟然能在您这里听到。”这一曲终了,叶轻舟端着一杯酒站在岳照歌身后,淡淡道:“今日雪色甚佳。”
这人嘴上叫着郡主尊称倒很恭敬,行止间却并不十分注重礼节,过分谦卑,让人感觉不出来什么谁身份尊卑高低的。可又没有那种男人随意亲近女子,轻忽她的意思,只是放松随意,轻描淡写地就压住了她这个郡主的气势。
不过岳照歌自认自己本来也没什么气势。叶轻舟随便搭话她便心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回首看了叶轻舟一眼。
小郡主年纪小,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很。这么望过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周礼神神秘秘地找他进宫,本来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叫他来陪陪小郡主,说是多少成亲前熟悉熟悉——真是闲操心,最近还追着太子一个幕僚的踪迹呢,还有心思操心这个,成亲前没见过的夫妻多了去了,哪用这么麻烦?
……这小郡主原来是个安静性子,本来以为天家贵女,总有些跋扈气的。
叶轻舟本来做好了要伺候跋扈公主的心态——这没什么可委屈的,他是落魄侯府的庶子,生母是江南歌女,在权贵如云的京城,身份可以说是微贱。不知道撞了几辈子大运被良安郡主挑中,不小意伺候着,难道还要等郡主来将就你吗?
可小郡主生在将门,长在天家,眼中的尊卑之别却很淡,性情也温软。真正见面聊天时,她如尊重任何一个高官子弟,勋贵世家,皇亲国戚一样地尊重他。她轻声细语的说话,称呼他为「您」。
确实让人很舒服,相处起来也轻松。或许成亲后的日子,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累。
叶轻舟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想小郡主是个内敛的,那就他来找话题吧:“论琴,曲临风曲先生是琴中国手,五年前皇后娘娘邀曲先生□□宫中曲乐,先生在宫中留了三年,说宫中曲艺虽好,却失于规整太过,不是此生归处。然后便辞官远去,不知所踪。世人再不闻先生琴音,实为憾事。可方才听您琴音孤远便如飞鸟披霜振翅,是曲先生的风骨。”
岳照歌目光低低落在琴弦上:“确是师从于曲先生。”
叶轻舟笑了笑:“曲先生琴音未绝。可惜我这曲子不算佳作,怕是辜负了。”
岳照歌道:“公子过分自谦了,我听过一些公子的传闻……”
叶轻舟微微挑眉,心想自己的传闻?他为避嫡母的眼韬光养晦,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可没什么好名声。京中提起他,都说虽然幼时惊才绝艳,可惜随着年岁渐长倒平庸起来,乃是个仲永,现在传出来的已经都是些风流公子,醉心风月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