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了。
苏照歌佯作脚下虚软,其实是找准角度,摔进了他怀里。
这个招数她破绽极大,所以关外人可以打破她的防守,劈到她身上,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把苏照歌「放了进来」,苏照歌来势吊诡,手中短刀好似钢钉,狠狠钉进了他的心脏。
其实是苏照歌先得手,只是她这柄刀奇快,刀刃刚没入人体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才有力气接着回了苏照歌一刀。
而苏照歌拧动手腕,转碎了他的心脏。所以他后继乏力,兵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一招换一招的刀术。关外人一向以为中原人软弱,更看不起中原杀手,以为他们都是阴沟里讨饭的下作人。
却没想到苏照歌站在他面前,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打法竟然如此狠戾。
苏照歌贴在他怀里,语调平平道:“你不该生气的。你一生气,出招就乱了。”
关外人再没力气说话了,尸体向后仰倒,砸在了臭水沟里。
苏照歌踉跄两步扶住了墙,颤抖着伸手摸了把肩膀,满手猩红。
这确实是很险的一招,只是拼一个速度,她先干掉对方就她活,对方先干掉她就对方活。
当年教她刀术的老师告诉她,非到生死关头不得用,因为用了就很难全身而退,哪怕赢了,可能也只是多活片刻。
可老师想了想又说,但等你出师,可能回回出手都是生死关头,该用就用吧。干这行的,谁能活到善终呢?做人得想开。
关外人这刀从她右肩起,蔓延至左腰,不知有没有伤及内脏。这样大的伤口,放她在这躺半刻,她就失血过多而死了。
等明天别人发现尸体,满群玉坊就会传“天啊你听说了吗?苏照歌和一个男的私奔死在暗巷了!”
群玉坊就这风格。
苏照歌用力把自己支起来,拼着力跳上了屋檐,向东边走。
不行,她得自救,她记得这附近好像有个专门治花柳病的郎中……
花柳病和刀伤应该差的也不远,花柳病比刀伤难治多了,既然能治花柳,那刀伤应该也能治吧……放屁,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晕过去前苏照歌脑海中最后浮现出一张脸。她没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心想妈的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转世了轮回了重生了死去活来了,还是觉得好看。
色迷心窍,两次都为了同一个人送命。
第35章
叶轻舟其实没用过这蛊虫,只见过手下给自己做过示范。轮到自己跟着的时候就感觉有些吃力,虫子飞起来不管后边人,尽往小地方钻。所幸叶轻舟武艺眼力都是绝佳,才跟住了。
群玉坊他不熟悉,虫子带着他来到了一个暗巷,便在暗巷口徘徊不动了。叶轻舟知道这是到地方了,便把虫子抓了回来,没急着进去,先站在暗巷口侧耳听了一下。
这确实是暗杀的好地方。偏僻拐角,四下无人,如果有人在这儿死了,尸体大约要烂了才有人发现。不过苏照歌应该会把尸体带走处理。
一片安静,只有不知从哪来的水声。
奇了。叶轻舟想,没人?这虫子要是不好使,他回头就停那南疆人两个月的俸禄。
他拨乱了头发,假装自己是路人,溜溜达达走进了暗巷。
这暗巷里有一条臭水沟,臭水沟边上趴着具尸体。叶轻舟挑眉,心想没把尸体带走?不像是老手的行事。
他俯身查看关外人的伤势,这关外人身上没别的伤口,只有胸前一个血洞,这伤很凶,几乎捅穿了他整个人。
做得和关外舞姬们一样干净,多余的伤一下没有。
叶轻舟退了一步,查看周围地面。除开关外人身下这一大滩,又有一道血迹蔓延向外,应该是杀手也受了伤,带着血逃走了。
叶轻舟了然,这是她不带走尸体处理的原因,她有伤,背不动这么大坨的关外人。
叶轻舟跟着那血迹走,越走心越寒——这样的出血量,很难说他最后找到的是一个活着的苏照歌还是一具尸体。
这血迹在地上没蔓延太远,还没出巷口就顺向墙壁,消失了。光看血迹,还以为她穿墙离开了。叶轻舟站在血迹消失的地方,听到了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他回头,仔细听着声音撤了一步。再抬头,正好一滴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是冷的。
叶轻舟伸指一抹,看到一点猩红。
在上面?
他跳上屋檐,先看到了一行血迹顺着瓦片蜿蜒而下,顺着血再往上看,血泊源头是一团红影窝在不远处的屋脊上,看不出是生是死。
叶轻舟心头一跳,立刻提轻功两步跨到苏照歌身边,顾不得血污,俯身先探了脉搏:“苏姑娘?苏姑娘!苏姑娘醒一醒!”
脉息微弱,还有最后一口气。
离得近了才看到她的伤多凶险,几乎放空了她的所有的血。苏照歌面色苍白如纸,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叶轻舟顾不得其他的,一手贴在她后心处输入内力护住她心脉,一手从自己衣裳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咬着瓶塞拔开,里面是一丸黑漆漆的丹药。
这是他曾托人向江湖名医重金求配的药丸,用料极其名贵,关键时刻能吊住垂死之人的一口气,逼出最后一分生机来。他随身带药本来是给自己备着的,没想到配好后他自己没用上,倒是准备给苏照歌了。
叶轻舟左手不敢离开苏照歌后心,只好单手握着瓶子,想直接把药倒进苏照歌嘴里,奈何苏照歌重伤之下心防极高,紧咬牙关死不松嘴,叶轻舟努力了几次都没送进去。
叶轻舟:“……”
时间紧迫,再多耽搁一分苏照歌都未必能撑住了,由不得他不冒犯。叶轻舟垂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人,她浑身染血,面色苍白,却美的惊心动魄。
如果自己今天不来,或自己再晚来一刻,她或许就这么不为人知的死在这条暗巷的屋脊上,等到尸体烂了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是为了救他。
其实和国公府的杀局其实她完全可以作壁上观,归根结底他的生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何必搭上自己的命。
叶轻舟仰头,把那粒药自己含了,随即低头吻住苏照歌,想将这粒药渡过去。但苏照歌仍不松嘴,他没办法了,只好伸手掐住苏照歌双颊,微微用了点巧力迫使她张嘴,将药丸推了进去。
药丸落肚,苏照歌当即咳了一声,甚至迷迷茫茫微微张开了点眼睛:“……”
不愧是重金求的药!
叶轻舟当机立断道:“别睡,苏姑娘!苏姑娘?照歌!”
苏照歌意识完全不清醒,叶轻舟一把抄起她笼在自己怀里,一边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全力提轻功,向着通云端去了。
老太医今日是在宫里当值,被人急忙忙请到长宁侯府的时候还以为长宁侯又吐血了,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次不是长宁侯身子欠安,竟然是个姑娘!
这比长宁侯旧伤复发吐血更令人惊诧,更别提老太医见到这姑娘的时候这姑娘被叶轻舟牢牢搂在怀里,一手贴着后心,不知道在做什么。
只是一个姑娘家家,不知道怎么会受这样重的外伤。老太医看着苏照歌身前已经破破烂烂乐的外衫,一边拿止血的药一边问道:“这姑娘的伤势太重了,我需得将她的衣裳脱下来才好上药,侯爷,不知这姑娘与您什么关系,可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叶轻舟立刻道:“人命关天,不是在意虚礼的时候。您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必顾虑我。只是我得护着她的心脉,还离不得。”
老太医道:“那就好。”
他伸手要脱苏照歌的衣裳,可惜布料浸了血又干了后全粘在了她的伤口上,硬往下撕不吝于酷刑。老太医刚动手,苏照歌哪怕在昏迷中也挣扎了起来,牙关倒是咬得紧,没有□□。
叶轻舟看了老太医一眼,示意他继续撕,自己则抱紧了苏照歌:“照歌?照歌不要怕,照歌不疼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长宁侯容色还是他和这姑娘确实关系非凡,叶轻舟轻声哄她的时候垂眸看过去的眼神竟然非常怜惜珍爱。老太医从没见过叶轻舟哄姑娘,因此当下一见,哪怕是这么危机的时刻也不禁心下一跳。
苏照歌突然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她声音很小,几乎是气声,叶轻舟不得不俯耳过去,听她到底在念什么。
“……轻……”苏照歌含混道:“……舟。轻舟……”
有那么一瞬间,叶轻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仿佛古寺老钟沉寂多年,某一日突然轰鸣。他好像被某种浩大广阔而又幽微深远的东西击中了,然而在当下这一刻他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是把苏照歌搂的又紧了一点。
成天见面「侯爷」来「侯爷」去,原来心里都是这么叫我的。叶轻舟轻声在她耳边回答:“轻舟在呢。”
老太医正在给苏照歌做止血,听到这一句,手下的动作不禁又轻了些:“……”
所幸年轻人,到底身体好。叶轻舟又给苏照歌喂了颗奇药,没多久,伤口便不再渗血,脉搏也平稳下来了。
叶轻舟终于能把手抽出来缓一缓,把苏照歌小心地放平在床上,她伤口太大,即使裹了绷带他也不敢给她拉被子,转头吩咐了下人烧地龙,好保证屋子里的温度。
下人送水上来给他们两个收拾,老太医这才有心思回头打量叶轻舟,只见这一向骚气爱打扮的侯爷今日一身黑衣,不知道去哪个灰堆里打完滚回来,头发也乱糟糟随手一扎,浑身从那姑娘身上沾下来的血,真是难得的狼狈。
老太医道:“是侯爷家眷吗?”
“……”本来刚跟苏照歌定完约定说要装作恩爱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叶轻舟却突然有点说不出口,顿了一下才接道:“算是吧。”
“既然是侯爷的小妇人,该好好娇养,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的啊。”老太医叹口气:“好在姑娘年轻,肯用心还是能养回来的。侯爷记得,姑娘的伤势,是绝不能再随便移动的了,伤口结痂之前不能碰水,不能着凉,得按时换药,饮食上要精心……大体上您也知道,只是伺候病人是琐碎活儿,侯爷得上心。姑娘伤势这两天还可能反复,熬过这三天能醒过来,才是真的安全了。中间倘或有发热或是什么症状,都得立刻处理,身边离不得人。”
“是我带她出去玩,没想到碰上刺客,她替我挡了这一刀。再怎么琐碎,我也是得用心的。”叶轻舟道:“还请您在我府上多留两日,怕中间万一出事,我来不及找可信的人。”
老太医拱了拱手,示意明白,便下去了。
叶轻舟吩咐了冬至去流风回雪楼报信,没说受伤,就说自己要把苏姑娘留下住两天,又安排了人去煮汤水,才回过头打理自己。
回来的时候匆忙,他也没细看,还是把苏照歌带到上次一起睡的卧房里了。之前稍稍躺一下也百般推阻,这回伤重至此又不能移动,是正经得在这张床上睡很久了。
苏照歌身份特殊,放给别人照管叶轻舟不放心,想了想,叫人搬了张榻进来,放在屏风外面。
左右他也是到处乱睡,这时候照看着点也是理所应当。叶轻舟处理好了外间的事,又听见屏风里苏照歌模模糊糊叫道:“轻舟。”
叶轻舟正在洗手,闻言随口回道:“轻舟在。”
那边似乎昏迷中也听到了这句回复,得到回应后呼吸就又平稳下去了,可没过多久,又叫了一声。
“……”叶轻舟道:“我在呢。”
这可怎么办。叶轻舟洗完手又绕回屏风后,看着床上的苏照歌,心想他倒是无所谓一直回答她,但这么一直叫,怎么能休息得好。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把房间另一侧的香炉点上了。
水沉香慢慢弥漫开,灌满了整个房间,叶轻舟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终于安静下去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照歌啊。”
第36章
结果入夜的时候又出事了。
叶轻舟给她点了熏香就放了心,转头出门去了趟圣安司办事,到入了夜回来,只见卧房里灯火通明,下人们来来往往,端出来准备去倒掉的水都是鲜红色的。
满院子都是苦涩的药味儿,叶轻舟心里一跳,径直进屋子,看见老太医正坐在床前给苏照歌施针,而苏照歌唇边都是血迹,几乎染红了她下半张脸,面色不正常的潮红,满头的汗。
老太医下完了最后一针,收手,长舒了一口气。
叶轻舟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太医道:“伤势还不稳定,姑娘入夜时突发高热,现在已经平复下来了。现在只能看三天内姑娘能不能清醒,否则下官也没什么办法了。”
叶轻舟伸手入怀,又拿出一个青瓷瓶子:“这也是我之前留存的秘药,说是能补元气,您看可能用吗?”
老太医接过,打开闻了闻,随即摇头:“药虽好,但太猛烈,姑娘现下是受不住的。”
“便没什么再好的办法了吗?”叶轻舟摸了摸苏照歌的额头,果然滚烫,他手指一蜷。
“人力已尽,现在要靠姑娘自己。我能做的,确实不多了。”老太医看着叶轻舟,突然道:“不过或许侯爷还可以做些什么。姑娘发起高热时一直在叫您,只是您不在……我想,或许侯爷就是姑娘的一口心劲儿。如果有您一直陪在身侧,时刻回应她,姑娘的生机应该会更大一分。只是连续三日,侯爷自己的身子也是三灾六病的,确实熬人。”
叶轻舟问道:“她这样子,我说话是可以听到的吗?”
老太医道:“应该是可以感觉到的,之前她叫您的名字的时候我叫人回答过,可她似乎能分辨您的声音。”
也就是说不是自己就不行么。
叶轻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
“冬至。”叶轻舟道:“去宫里和圣安司都交代一句,说我有恙,告假七天。”
窗外微响,冬至领命去了。老太医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叶轻舟道:“您很上心。”
“很久没见过这么用力活着的人了。”老太医叹了口气,收拾东西要走:“不说这次了,看看身上这些旧伤,无论哪次都是凶险万分,不是挣命要活绝熬不过来。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吃过多少苦啊,让人心生敬意。”
苏照歌的高热在午夜才稍稍退下去一些,叶轻舟平素最恨苦汤子药,嫌弃味道难闻,却又怕现下熬药来不及,只好叫人就在廊下熬,煮了七八个药罐,一字排开,要用什么方子随时要就有。
一天灌这么多药,苦也苦死了。
苏照歌没有醒的意思,叶轻舟坐在她床边,不知道从哪掏出块糖来,随手扒开塞进她嘴里。
苏照歌喃喃:“……轻舟。”
叶轻舟认命道:“在。”
老太医说得没错,苏照歌活得如此用力乃至于他也心生敬意,这与苏照歌的情意无关,他只是没法就这么只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