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的愧疚就像一个无底洞,没能保护姐姐的痛苦,直到现在依然折磨着他。
他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一双合适的眼睛都给不了她。
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刻了一只又一只,却弥补不了内心的遗憾。圆球堆的从篮子里冒了尖儿,溢出来,滚落在地。
圆滚滚的眼珠子呆滞地注视着前方,毫无感情,又让人寒毛直竖。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
脑海中出现了十里坡的树林,大雨倾盆而下,到处都是金刀门的伏兵。那是徐怀山不曾见过的情形,他却能清晰地感到钟玉络的绝望。
白子凡撕下了温柔的面具,恶狠狠地看着她。
“落到这个地步,当然要怪你有眼无珠。你以为我做小伏低在你身边快活么?我恨你恨的要命,你这个女魔头……你瞪着我干什么,下山虎,给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脸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比起身体的痛苦,更多的痛来自于背叛。那种所有信任被一夜之间摧毁的感觉,让人的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还有什么值得相信,还有什么?
咯吱——
眼球是柔软的,踩下去像浆果一样,四下爆裂开。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疼痛从未消弭,带着扭曲的噪声,不时地回响在耳边。
嗡——嗡嗡——嗡嗡——
徐怀山持续刻着木头,指节捏的发白,每一刀都像是要割在白子凡的身上一样,带着强烈的恨意。
李清露有些担心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木球骨碌碌地朝她滚了过来,晃了几晃,停在了她的脚边。
李清露弯腰捡了起来,还是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随即一阵沉重的雷声碾过。李清露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木球攥在了手里。
闪电持续地闪烁,划过大半个天空。李清露低头看了一眼,木球透过虎口狭长的缝隙露出来,赫然是一只睁大的眼睛,正在冷漠地望着她。
“啊——!”
李清露吓出了一层冷汗,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扔掉了那只木球。
外头风急雨骤,半掩的窗户被狂风吹开了,竹篮被吹得翻倒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大大小小的木球落了一地,有的弹了起来,有的还在滚动。
她倒退了几步,一片黑暗中,到处都是一只只圆睁的大眼,呆滞地、痛苦地看着她。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有人痛苦地哭泣、有人讥诮地轻笑,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李清露也分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幻觉。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她被徐怀山一把拉进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被逼着亲眼看一看他每天都在经历什么。
徐怀山停下了雕刻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他的眼神冰冷空洞,仿佛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雷声在她身后轰然响起,要把她的肝胆都震碎。到处都透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腿一软倒了下去,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李清露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一片漆黑当中,到处都是眼睛,一张一合地看着她。天上、地下,身前身后,此起彼伏地眨着,一直监视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
李清露怕的要命,拔腿向前跑去。到处都下着雨,地上又湿又滑,她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浑身生疼。她抬起头张望,发现那些眼睛还是跟着她。就算她跑了这么久,依然没能摆脱它们。
不仅如此,那些眼睛还簌簌地眨着,迅速地靠近了她,发出了嘻嘻的笑声。李清露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吃了自己,又没有地方躲藏,十分绝望。
这时候就听一人道:“跟我来。”
李清露抬起头,却见徐怀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他浑身湿淋淋的,一把拉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跑去。两人穿过泥泞的小路,钻进枝叶密布的树林。他在这个倾圮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了,对一切都十分熟悉,知道哪里有能暂时容身的地方。
李清露有了伙伴,生出了一点安心感。天空中传来一阵强烈的雷鸣声,徐怀山一猫腰,拉着她钻到了一块狼牙般凸起的岩石下。硕大的叶子遮盖着他们,李清露小声道:“怎么了?”
徐怀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嘘。”
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天空中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占据了半边天空,黑白分明,又带着一根根鲜红的血丝。李清露吓得不轻,呼吸变得重了起来,冷汗涔涔而落。
那只眼睛觉察到了异样,神经质地转动起来,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骨碌,上下左右,极左、极右,再右,终于在目光的极限处找到了这两个入侵者。
它睁大了一圈,带着一股兴奋的光芒,骤然凑近了他们。
李清露还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情形,整个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四面八方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无数只小眼睛朝他们聚拢而来,围着他们飞旋,发出刺耳的噪音。
“留下来,陪我们玩、陪我们玩……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徐怀山把她护在了身后,然而到处都是眼睛,他们无路可逃。包围他们的小眼睛越来越近,圈子骤然间收缩到极致。头顶硕大的眼睛放出万道光线,光芒霎时间化作了无数支利箭,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啊——!”
李清露猛地睁开眼,像一条鱼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大口喘着气,仿佛还能感到梦里的疼痛。
那种疼痛十分真实,好像真的有东西扎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脑袋上有几根银针,人中上好像也有个针眼。郑雨寒慢条斯理地把银针从她头上拔下来,道:“醒了。”
云姝和朱剑屏在旁边看着她,松了口气。李清露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个噩梦,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然而她想起自己睡着之前经历的一切,整个人顿时又不好了。
满地都是木头眼珠在滴溜溜地打转,外面电闪雷鸣,云山殿里黑漆漆的,徐怀山就坐在其中,毫不动容。那情形说是地狱也不为过,他却如此坦然,仿佛已经适应了与之相处。或者说,他看到的世界比这还要可怕数倍。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了,他却还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崩溃。
他还没为钟玉络报仇,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就算再痛苦,他都要咬紧牙关撑下去。
那是地狱与人间交织的情形,如同在苦海中跋涉,不见边际,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没有人与他作伴。有时候他会安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羡慕其他人正常的生活,却无法融入进去。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个怪异的人,然而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那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样子了。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李清露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身体止不住发抖,云姝过来抱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没事了啊。”
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此时大约是亥时。床边立着一盏灯,火光红幽幽的,仍然不能驱散她内心的恐惧。
她昏过去之后,徐怀山也恢复了一点神志,让人叫来了郑雨寒和云姝。几个人把她背回了月练营诊治,免得徐怀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犯病又吓着她。
郑雨寒把了脉,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点惊吓。朱剑屏过去的时候,见满地都是义眼,被雷电照的一闪一闪的,莫说吓着小姑娘了,连他一个大男人见了都受不了。
他平和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的声音清润,缓缓念出这段偈语,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李清露听着,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感觉好了一些。
朱剑屏道:“你是修道的,若是实在害怕,就想想你师父教你的经文。我不懂道教的东西,不过儒道释本是一家,很多意思都是相通的。”
李清露知道他是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或许徐怀山更需要听一听经文。比起自己来说,他的内心才是一片昏天黑地,处于崩溃的边缘。
她轻声道:“他怎么样?”
那几人都有些意外,她被吓成这样,醒过来居然还想着徐怀山。云姝道:“教主没事,是他让我们来陪你的。他怕再吓着你,不敢亲自过来了。”
她转身打开食盒,拿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盘盏,道:“他让我带些好吃的来给你,你饿不饿?”
徐怀山对女孩子是懂体贴的,但不多。毕竟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不至于把身边的姑娘吓成这样。
郑雨寒开了个平惊悸的方子,让云姝拿去熬药。李清露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十分不安。郑雨寒道:“害怕么?”
李清露老实说:“一闭眼就害怕。”
无量山阴沉沉的,八成是风水不好,谁来谁发疯。郑雨寒同情地看着她,让这样一个小姑娘贴身照顾徐怀山,整天一惊一乍的,疯病不过到她身上才怪。
她道:“教主他……为什么刻那么多木球?”
郑雨寒看了朱剑屏一眼,这算是他的私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李清露见他们都沉默着,好像是知道内情的。她道:“不能说么?”
朱剑屏道:“也不是不能说,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李清露已经被吓成这样了,若是不问清楚了,心里更有个疙瘩。她道:“你说吧,我能接受。”
既然她想听,朱剑屏便扯了个凳子坐下了,缓缓道:“那不是木球,是他给钟教主刻的义眼。”
第二十七章
朱剑屏一想起钟玉络入殓时的情形, 心里就十分难过。她的离去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是难以提及的痛。不光朱剑屏痛苦了许久,徐怀山更是失去了重要的亲人。他刻那些木头, 就是因为心中还有执念放不下。
朱剑屏道:“钟教主的眼睛被屠烈剜去了, 怀山不想让她肢体不全地下葬。但当时那一双眼睛没有刻好, 他一直很愧疚,总想刻一双更好的给她。”
他这么一说,徐怀山的行为倒显得没有那么疯癫了。李清露觉得钟玉络的武功高强,不知道她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过世。她追问道:“屠烈是谁?钟姐姐又是怎么走的?”
朱剑屏想了想,道:“这事说来话长, 讲完就到半夜了。”
李清露刚从噩梦中惊醒,短时间内都不想睡觉了。桌上摆着一盏油灯,上头覆着个雕花的琉璃防风罩子。火光被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照在人的脸上, 颇有些光怪陆离的气氛。
她道:“我睡不着,想听一听。”
朱剑屏捻着手里的折扇, 慢慢道:“好吧, 那就得从五年前说起了……老教主孙孤诣突然去世, 没有留下让谁继任的遗嘱。钟教主便联合了怀山, 以风息营的人做为后盾, 在灵堂上说老教主口谕, 让她接任教主之位。当时雷霆营的营主屠烈心中不服, 觉得自己深受老教主的器重,他才应该当教主。”
当时的情形,朱剑屏等人都亲眼见过, 提起来仿佛还像是昨天的事。
他道:“屠烈外号下山虎, 性情十分凶猛,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听孙孤诣的话。他跟钟教主在葬礼上打了一架,本来两人的武功差不多。后来钟教主使出了天罡无上真气,这才战胜了他。天罡无上真气是业力司的不传之秘,只有历代教主才有资格修习。孙孤诣既然将此功传授给了钟教主,那便是认可了她做继承人之意。教中的其他人这才服了气,奉她做了教主。”
李清露道:“那下山虎就老实了么?”
朱剑屏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屠烈仗着自己统率着雷霆营,人多势众,对钟教主一直很不恭敬。后来年底述职的时候,他借酒撒疯,说她是一介女流,不配统领业力司。钟教主这次没给他留面子,直接打断了他两根肋骨,将他关在了大牢里,以儆效尤。”
李清露啊了一声,道:“然后呢?”
朱剑屏道:“看守牢狱的人是屠烈的旧部,趁着半夜把他放了。屠烈心中含恨,潜回了雷霆营,带着五百来个亲兵半夜攻打云山殿。幸亏他手下的人并不都效忠于他,偷偷来报了信。徐怀山带着风息营的兄弟们火速赶到了云山殿,来保护钟教主。”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皱起了眉头。火把在远处涌动,两拨人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刀光,流出来的血把地都染红了。
那一场内乱持续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歇。郑雨寒对这件事的记忆也很深刻,他光是救治自己这边的伤员,就花了半个月的功夫。
朱剑屏道:“屠烈眼看援兵越来越多,将他带来的人都包围了。他心知大势已去,也顾不上兄弟义气了,索性扔下了那些人,趁着夜色自己逃走了。”
屠烈虽然侥幸逃生,那些跟着他叛乱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云山殿前,遍地都是尸体,还有些被砍断手脚的人,躺在地上痛呼哀嚎。
钟玉络动了真怒,让人把那些叛徒抬到了刑场上,在他们身上洒了蜜糖,扔在太阳下暴晒。那些人的身上爬了密密麻麻的虫子,伤口又痒又疼,哀嚎了数日才死去,凡是见过的人都忘不了那个情形。
朱剑屏不想吓着李清露,隐去了这一部分没说。他道:“屠烈离开无量山之后,投奔了金刀门。金刀门一向跟咱们是冤家对头,他这一去,就是要跟咱们作对到底了。金刀门的主人姚长易十分赏识屠烈,给了他个堂主做。如今金刀门在长安的云雷堂便是他统领的。”
李清露觉得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实在太复杂了。相比起来,还是玉虚观好得多。虽然日子清贫,至少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夜里也能睡个好觉。
朱剑屏道:“屠烈一直对钟教主怀恨在心。后来他听说钟教主与白子凡在一起了,便想方设法与那姓白的搭上了线。白子凡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在业力司没有实权,跟钟教主闹了几次,教主都敷衍过去了。屠烈承诺会把白子凡引荐给金刀门的总门主,又许给了他离火堂堂主的位置。白子凡便心动了,答应了他的要求。”
李清露道:“他们毕竟夫妻一场,白子凡这样就背叛钟姐姐了?”
朱剑屏也十分痛恨他,道:“那个小人薄情寡义,谁给他好处,他便投奔谁,有什么情义可讲。”
李清露知道朱剑屏心里喜欢钟玉络,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必然十分难过。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听他往下说。
朱剑屏道:“白子凡拿不到权力,觉得业力司的人都把他当成外人,认定了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跟屠烈搭上之后,一拍即合定下了毒计。白子凡带了两个亲信外出,然后派一人回来求援,说他在十里坡被人截杀,要钟教主亲自去救。屠烈带了上百个人埋伏在十里坡附近,等钟玉络一出现,便将她和带去的兄弟们包围了。”
李清露的心微微一颤,道:“然后呢?”
朱剑屏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哑了,道:“钟教主虽然武功高强,但遭了他们的暗算,又敌众我寡,受了重伤。一群人用刀把她的身体割的不成样子。白子凡见她盯着自己,心里害怕,让屠烈把她的眼睛剜了出来。怀山赶到的时候,那两个卑鄙小人已经走了。钟教主只剩下一口气,让他一定要为自己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