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剑屏不放心,道:“我也去。”
蜈青没说话,默默地跟在徐怀山身后,不管去哪儿都陪着他。穆拂衣担忧地看着徐怀山,不知道那位府尹大人会不会为难他。李清露上前一步,道:“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不去行不行?”
一名官差看了她一眼,见是个小姑娘,没说什么。徐怀山微微一笑,安慰道:“没事,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屠烈:我裂开了。
第三十七章
一行人到了府衙, 府尹叶藏锋坐在大堂上。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长方脸,唇上和颌下留着短须, 穿着绯色官服, 俯视着堂下的三个人。带头的人穿着一身黑袍, 气质阴沉,容貌十分英俊。他身边的一人孔武有力,沉默的像个锯嘴葫芦。另一人生的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气质。对于官府来说,无论是金刀门还是业力司, 都是一群以武犯禁的莽夫,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但是狼窝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实在让叶藏锋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那书生两眼。
朱剑屏注意到了叶藏锋的目光, 对他微微一笑,跟着徐怀山抱拳行礼道:“拜见府尹大人。”
这些江湖人的架子都大的很, 见了官也不下跪。叶藏锋没说什么, 只平和道:“你就是人和堂的主人?”
徐怀山道:“正是在下。”
叶藏锋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徐怀山道, “瓷器、丝绸、茶叶, 跟西域来的商人打交道, 也卖东西给本地的百姓。”
叶藏锋道:“都是正经生意?”
徐怀山微微一笑, 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本分人,做的自然都是正经生意。”
叶藏锋道:“既然是本分人, 怎么跟人当街斗殴?”
徐怀山一脸平静, 就知道他要这么问。打的时候官府没来, 事后再问,便是要好处的意思了。
叶藏锋道:“方才有人来报,说城东人和堂前的大街上,有两拨人打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徐怀山道:“是我们堂里的伙计一言不合,内部起了冲突。都是没读过书的粗人,几杯黄汤下了肚就犯了浑。现在已经平息了,没什么大事。”
他的态度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几个人吵架动手的小事。堂上的几个衙役都去了现场,见过了那情形,知道绝非如他所说的那样。然而叶藏锋的神色还是淡淡的,道:“确实没事?”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确实没有。”
叶藏锋道:“没有就好。本府一向最讨厌江湖人打打杀杀的,若是有谁敢公然犯禁,本府定然严加惩处。”
他这话说的,颇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了。两边打起来了,他不能不过问,但叫过来了也没有深究,还提醒他别闹到明面上来。先前金刀门的人杀穿了人和堂,官府也没有任何反应。徐怀山心中了然,府尹大人是要明哲保身,对这些人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藏锋说完了正事,把目光投向了朱剑屏,道:“这位是?”
朱剑屏不想引起他的注意,道:“在下朱剑屏,是人和堂的账房。”
叶藏锋道:“可有功名在身?”
这话问到了朱剑屏的心上,他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这么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才,却连半尺功名也没有,天天跟一群江湖草莽混在一起,简直就是明珠暗投。叶藏锋觉得有点可惜,但也没说什么。他一派端严的态度道:“你们和别人之间的事本府不管,但别殃及百姓,也别给本府添麻烦。”
徐怀山道:“是,我们一定遵纪守法。”
叶藏锋训完了话,摆手道:“去吧。”
一行人出了府衙,本以为还要折腾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完事了。徐怀山道:“这府尹大人倒是不难相处,咱们来长安还没给他送过见面礼,等会儿封一份土产送过来。”
朱剑屏明白他的意思,道:“教主放心,一定办妥。”
蜈青道:“回去么?”
徐怀山道:“回去,家里的人都等急了。回去洗个澡,好好歇一歇。”
这一夜他们都太累了,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一觉再说。天色将明未明,三人沿着大街往人和堂走去,渐渐走远了。
退了堂,叶藏锋还坐在府衙上,若有所思。师爷欠身道:“老爷,就这么放了他们?”
叶藏锋的神色沉静,道:“金刀门的人太嚣张了,继续让那一家独大,它早晚要骑到咱们的头上来。如今有人制约他们正好,咱们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师爷恍然大悟的一笑,脸上的褶子簇在了一起,道:“大人明鉴,让他们黑吃黑,自己斗去吧,最后得利的还是咱们。”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人和堂的兄弟们正在打水洗地,哗的一桶水泼在地上,血迹洗的差不多了。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亮闪闪的,又是崭新的一天。
徐怀山把堂里的事交给朱剑屏值班,倒头就睡。过了午他才睡醒,坐在床上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总算把人和堂夺回来了,从去地载堂劝说穆广添父女,到昨晚的一场厮杀,他步步为营,能赢到最后实在不容易。若是姐姐还在,应该也会为自己高兴吧。
李清露听见了动静,从隔间过来,道:“教主,你醒了。”
徐怀山道:“醒了,你去让朱剑屏和蜈青他们歇着吧,下午我看着这儿。”
他们刚拿下这里,随时提防着金刀门反扑,睡觉都得轮班,总得睁着一只眼睛才行。
李清露答应了,出去找到朱剑屏,跟他说教主醒了,让他好生歇一会儿。朱剑屏顶着两个青眼圈,揉着太阳穴道:“谢天谢地,他还算有人味,知道心疼我也一夜没歇,我还以为他要睡到晚上呢。”
李清露笑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她从厨房经过,带了些饭菜回去。徐怀山负手站在屋檐下,抬眼看着远处的天空,神色沉静,跟昨天夜里的他十分不同。
相比起来,李清露还是喜欢他平静的样子。他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脸侧,随着风轻轻摆动,眼瞳黝黑,看起来甚至有点温柔。
李清露提着食盒进屋,放在桌上,道:“吃饭了。”
厨房做了一碗蛋花汤,两碗米饭,一条醋鱼,一碟炒油菜,一碟凉拌三丝。李清露把鱼头对着他,道:“今天有糖醋鱼,你喜欢么?”
徐怀山知道姐姐头一次请她吃饭,就是请的醋鱼,难为她还记得。他笑了一下道:“不是你喜欢么?”
李清露弯起眼一笑,小女孩儿都爱吃酸甜口的,她这么容易就满足也挺可爱的。
他坐下来,正准备吃饭,忽然见穆拂衣带着个丫鬟从外头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两张纸,递给他道:“教主,这是昨晚牺牲的兄弟的名单,还有伤员的名单,你看抚恤的事怎么办。”
徐怀山的神色严肃起来,起身走过去。李清露的腮帮子里鼓着米饭,筷子已经朝着糖醋鱼去了,听见了他们的话,手停在了半空中。穆拂衣见她跟徐怀山一起吃饭,有些意外,没想到徐怀山这么没架子,会跟身边的侍女平起平坐。
旁边的丫鬟已经忍不住道:“主子没动筷子,下人怎么能先吃?”
就算李清露没规矩,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训。徐怀山皱起了眉头,穆拂衣道:“多嘴。”
那丫头低下了头,小声道:“婢子错了。”
李清露觉得自己是有点问题,就算一家人吃饭,当家的没动筷子,别人也不能先吃。她缩回了手,沉默下来。徐怀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拿起筷子点了鱼一下,道:“可以吃了。”
旁边的那丫鬟看傻了眼,没想到教主会专门为这小姑娘破规矩,对她也太好了吧。穆拂衣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目光闪烁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徐怀山看着名单,沉吟道:“等会儿我拟个抚恤的数额,后天就把钱发下去。好生给伤员治伤,郑雨寒要是忙不过来,就去城里再请几个郎中,药也都用好的。”
穆拂衣答应了,徐怀山送她走到院子里,关心道:“昨天一宿没睡,上午歇了么?”
穆拂衣微微一笑,道:“睡了两个时辰,刚醒。名单是我爹统计的。”
徐怀山道:“让穆堂主好生休息,大家都辛苦了。办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不容易,晚上我让厨房做点菜,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一下。”
穆拂衣微微一笑,道:“好。”
她带着丫鬟走远了,徐怀山回到堂中,撩衣坐下了。他见桌上的菜都没动,李清露老老实实地坐着,就面前的米饭少了一口。
徐怀山觉得没必要这样,道:“想吃就吃,在我跟前不用讲究这么多。”
“还是讲究一点的好,”李清露轻声说,“在观里吃饭不等人,也要被师父打手的。”
徐怀山从小吃饭都是抢到一点算一点,有吃的不赶紧塞到嘴里就会被别人抢走,对食物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感。他对这种规矩不屑一顾,冷淡道:“随便你吧。”
吃完了饭,徐怀山定了抚恤的数额,重伤的五百两,轻伤一百两。牺牲的兄弟教里主持厚葬,每人赔一千两银子,让账房去钱庄取钱。约莫申时,从无量山调来的二百个兄弟赶到了。徐怀山出去接了人,把他们安置在营房里,又在各处巡视了一圈,看望受伤的兄弟们,陪他们一直待到了傍晚。
李清露收拾了碗,回到大厨房,跟管事的说教主晚上要举办宴席,让做几桌子好菜。
厨房管事的答应了,李清露回来歇了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
花厅里灯火通明,人们陆续到了,桌上摆满了佳肴。徐怀山让厨房给营房里的兄弟们也送了酒和肉,犒劳大家。徐怀山坐在上首,朱剑屏坐在他身边,申平安在另外一侧坐着。穆广添和穆拂衣都来了,还有青红两位将军。李清露送上了菜,便要出去了。徐怀山在桌子底下一拉她的手,道:“那不是还有座么,你去挨着蛛红坐着。”
李清露白天刚被人说了没规矩,心里还有些别扭,这会儿见穆拂衣也在,垂下了眼道:“不了,后厨还没忙完。”
众人都看着,徐怀山也不能跟她拉扯起来没完,只好放开了手。李清露低着头快步走了,她去厨房转了一圈,这边的活儿早就干完了。几个丫鬟在一旁吃饭,有说有笑的。李清露过去领了两个白菜馅儿的大肉包,拿油纸包着,在花园中的八角亭子里坐下了。
她对着月亮啃一口包子,荡悠着两条腿,觉得在这里躲会儿清静也挺好的,反正她也不习惯跟那么多人打交道。
众人喝了一巡酒,渐渐热络起来。徐怀山侧过头问申平安的身体怎么样了,申平安道:“郑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气滞血瘀加一点外伤,歇几天就好了。”
徐怀山想他是被关在牢里气的,道:“你被抓走之后,我晚上做梦都想着你,醒了好几回。你想我了没有?”
“那可不天天想,”申平安道,“我就指着教主救我出来了。姚长易来看过我一回,想让我投降。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他恼羞成怒,就让下山虎拿鞭子打了我好几顿。幸亏教主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们了。”
朱剑屏皱眉道:“师兄,有你这么咒自己的么。人都出来了,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申平安笑道:“开玩笑的嘛,我给自己算过一卦,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九岁,还能娶个温柔贤惠的好老婆,生一窝孩子。碰上这一点小风浪,死不了的。有人在牢里待了十七八年还好好地活着,我凭什么走在他们前头?”
徐怀山觉得他这话有点怪,道:“他牢里还有关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回事?”
申平安想了想,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有个人被关了十来年,好像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姚长易上次过来,不光是为了瞧我。我听他吩咐人去厨房拿了些好酒好菜,要亲自送过去,说不定就是看那个人去了。”
徐怀山喔了一声,回头看蜈青,道:“你探过大牢,看见什么奇怪的人了没有?”
蜈青当时只想着救人,没注意别的。他寻思了片刻,道:“人倒是没瞧见,但听见牢里有人咆哮。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好像被关在大牢的深处。”
申平安道:“对对,是有个人,一直在牢里大喊大叫的,不是骂屠烈,就是骂姚长易。牢里的狱卒都习惯了,根本不搭理他。莫不就是姚长易带着饭菜去看的那个人?”
徐怀山沉吟了片刻,想不出姚长易会对什么人这么客气。都关在大牢里了,还任他辱骂不还口,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回头看朱剑屏,道:“你知道么?”
朱剑屏年轻,对从前的事也不清楚。他道:“我回去查一查,有结果了跟你回报。”
穆广添在一旁听了,目光动来动去的,仿佛知道什么,却又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不必管那么多。
他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像这种不确定的事,更是不愿多说。徐怀山没留意到他的神色,说:“白天我去府衙见了叶大人,他让咱们尽量少跟金刀门冲突。咱们夺回了人和堂,守好这里就行了。让兄弟们好生休息一段时间,把商号经营好,把根扎结实了。以后若是有变数,再随时应对。”
申平安总结道:“就是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有教主在呢,踏实过日子就行了。”
徐怀山笑了,道:“就是这个意思。来,兄弟们走一个——”
他举起了酒杯,众人纷纷举杯跟他一饮而尽,席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朱剑屏的眉宇间带着一点忧色,仿佛在为什么发愁。徐怀山道:“军师,怎么了?”
朱剑屏心中憋了许久,开口道:“教主,咱们一共就三个堂口,人和堂跟天覆堂往本教交六成利,地载堂交三成,咱们山上四个营和其他人员加起来,差不多有两千来人。就算大家自己耕种,吃饭不额外花钱。这些钱光发月例,要养活这么多人也不容易。”
在场的没有外人,而且这些事也不是秘密,大家一盘算心里都清楚。朱剑屏对于地载堂要七成利的事不满意,这会儿索性借着醉意,当着穆广添的面说出来了。
穆广添一副淡定的模样,夹了一筷子东坡肉放在面前的碗里,细嚼慢咽。他是个老貔貅,一谈到钱的事,绝没有让步的余地。反倒是穆拂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想向着父亲,一时又觉得徐怀山花钱吃紧,想帮一帮他。
徐怀山明白朱剑屏的意思,但穆广添吞下去的肉,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出来。更何况能打下这一仗,多亏了穆广添出人,自己总不能刚过河就拆桥。
他本来就想给他们六成利,不行再慢慢商量,没想到他姐直接许了七成。真的是刀不割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徐怀山一想到许了他们那么多好处,心就疼的滴血,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只能道:“这三位堂主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人家出了力,咱们的钱就得跟上,不能让效忠咱们的人寒心。也让人看一看,忠于咱们的就有好处拿,跟咱们作对的就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