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街角,那群纨绔走的慢了下来。灰袍少年敛去了脸上的醉意,回头看着走远了的李清露,眯起了眼。
他方才听信报说徐怀山带着他相好的出来逛街,便带了七八个兄弟等在这里,就为了瞧他们一眼。屠烈这几天为了丢堂口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闹的家里鸡犬不宁的。他方才看过了,那徐怀山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没什么可怕的。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那姓徐的虽然一般,眼光倒是不错,找的老婆挺漂亮的……是我喜欢的那口。”
一人小声劝道:“小虎哥,别招他了。那姓徐的是个疯子,没人敢惹他。”
屠小虎抬手拍了那人脑袋一记,道:“说什么屁话!我爹是下山虎,我能怕他?”
其他人纷纷道:“不能不能……咱们堂主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暂时不收拾他罢了。长安城还是咱们金刀门说了算!”
屠小虎这才舒服了一点,沉下了脸道:“继续盯着他们。他气得我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第三十九章
回了人和堂, 李清露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了碗。她坐在屋外的葡萄架下,抬头看一会儿月亮, 叹一口气, 好像十分沮丧。
徐怀山觉得她不对劲, 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道:“你真没事?”
“没事,”李清露道,“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徐怀山在她身后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 但看她实在不想聊天,便离开了。李清露虽然要他离开,可他真的走了,她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 有种被所有人都遗弃的感觉。
她的心好像被人向着两个方向撕扯,一个要她回到师父身边, 从此不问世事。另一个却要她留在徐怀山身边, 一直陪着他。
夜色浓重起来, 远处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了。李清露望着红莹莹的灯光, 心中飘飘荡荡的,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点负罪感, 却又觉得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缺失的一部分,是她想要了解的感觉。
天有点冷,李清露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 打了个喷嚏。一件披风落在她背上, 李清露回头一看, 却是徐怀山回屋拿了衣裳来给她。
李清露本来是服侍他的,没想到日子久了翻了个,他开始照顾起自己来了。李清露回想从一开始,他其实就挺关心她的。不过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会生活,对她帮的忙也很有限,显得笨手笨脚的。
李清露把披风裹在身上,道:“谢谢。”
徐怀山在她身边坐下了,道:“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还想谢你呢。”
李清露道:“谢我什么?”
徐怀山还有点心有余悸,道:“之前跟穆广添谈判,多亏了你在中间周旋,没让人看出是我姐来,要不然保准谈崩。”
李清露便笑了,道:“应该的,你一个月给我开十两银子嘛。”
徐怀山道:“光给月钱不够,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我都满足你。”
李清露静了片刻,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缩成一团,显得有些落寞。徐怀山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问又问不出来,只能盯着她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李清露像个瓷娃娃似的,皮肤晶莹剔透,头发乌黑,戴着金钗越发显得她矜贵漂亮。徐怀山打心里喜欢看着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有种宁静的感觉。
李清露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睛许久才眨一下。师父她们还在城里,自己要是趁着天黑去找她们,不知道徐怀山会不会答应。
她若是去见了师父,就会忍不住想跟她们回玉虚观。以徐怀山的脾气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肯定要找过去。他的性子一时正常一时疯癫的,若是犯病的时候去了,失手伤了什么人,自己就是祸害师门的罪人了。
跑路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商量。李清露憋了一会儿,小声说:“你真的什么都能答应我?”
徐怀山感觉她要给自己下套,道:“你先说来听听。”
李清露抬眼看他,试探地说:“如果我想走,能行么?”
徐怀山看她别别扭扭支支吾吾的,就预感到她又想跑路。他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要走,你才安稳几天就要跑?”
李清露小声说:“你这边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我了……我想回去了。”
她虽然这么说,却带着一点难过。徐怀山不想逼她,温声道:“为什么,有人欺负你了?”
李清露想起了穆大小姐和她那狐假虎威的丫鬟,叹了口气,道:“没有。”
徐怀山道:“那是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不是开不开心的事,”李清露低声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这样一直帮你,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是出家人,就算做不了善事,也不能……不能……”
她大约是想说不能为虎作伥,但又觉得这个词太重了,徐怀山也没干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就算打起来了,也是人家先找他的麻烦。泥人还有三分血性,他作为一派的带头大哥,总得把被人抢走的地盘夺回来,给自己死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徐怀山觉得这丫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刚感觉她没那么排斥自己了,跟他分糖吃,还答应冬天和他一起堆雪人。可才一转眼的功夫,她又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忽然就要走了。
“你这个小骗子……”
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心虚,道:“我没骗你。”
“你这还不算骗我?”徐怀山抓了抓头发,好像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你答应要跟我一起待三年,这才多久,六个月!你说话不算数,是你师父教你的?”
李清露小声道:“我就是嘴上说说,又没签字画押。”
徐怀山拉住了她的手,道:“这就进屋写字据,你还欠我两年半,把这事写清楚了。”
李清露把手抽了出来,缩进了袖子里,道:“你别闹了。”
她知道出尔反尔不好,可她一个人在这儿也受了不少委屈。她低着头,哑声道:“我真的很想念师父她们。业力司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别为难我了。”
她平常性情坚韧,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哭了。徐怀山觉得不对劲,说:“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李清露沉默下来,徐怀山眯起眼来,觉得自己猜对了。他耸了耸鼻子,忽然想起自己还煮了东西,连忙站了起来,一边道:“你等会儿,我回来再跟你说——”
李清露有点莫名其妙,片刻见他端着个碗回来了。碗里煮了个荷包蛋,还有几个糯米圆子,汤是用红糖和米酒熬的,闻起来又甜又香。大约是刚才自己让他走开时,他去厨房煮的,做的还有模有样的,应该是问过厨房大娘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舀了一勺圆子,道:“你吃点热乎的,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就不想回去的事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没心思吃东西。
“给个面子,”徐怀山道,“我亲自煮的,你总得吃一口吧。”
堂堂业力司的教主亲自下厨给一个丫头做饭,说出去谁也不相信。李清露不好拂了他的意,张嘴吃了。糖水甜甜的,吃下去肚子里确实暖和,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好吃么?”
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此时却又带了一点不安。她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眼巴巴的像条狼崽子似的,生怕自己不要他了。李清露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好,他实在不必把自己看得这么重。
她点了点头,道:“好吃。”
徐怀山便露出了笑容,看着她把糖水吃完了。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他觉得她对自己多少是有点感情的,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一言不合就要跑路。
他道:“外边冷了,回屋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看着月亮不想说话。徐怀山道:“那我陪你坐一会儿。”
糖水是米酒炖的,李清露坐了一会儿,酒劲儿串开来,有点困了。她头一点一点的,徐怀山挪到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道:“能回去了么?”
李清露的意识依稀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师姐妹中间打坐。师父在上面讲经,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困得不行了,又怕师父打她手板,勉强撑着道:“我没事,我还能撑。”
“硬撑着干什么,又没人查你功课。”
李清露道:“修道之人,都要背逍遥游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徐怀山道:“一锅炖不下。”
李清露喃喃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两个人这样也能接下去,徐怀山觉得有点好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李清露的身体轻盈,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茉莉香气。徐怀山感到了一阵温柔,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他进屋把她放在了床上,李清露背到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徐怀山觉得实在有意思,道:“记性还挺好的,还能背么?”
李清露的眉尖蹙起来,显得有点困惑,良久喃喃道:“师父,后面的我忘了……别打我手板。”
徐怀山道:“回去还要被师父打手心。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李清露静了许久,也没有回答他,渐渐睡着了。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落在雪白的脸上,显得漂亮而又脆弱。徐怀山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放下帐子走了。
金刀门,云雷堂。
营房里灯光昏暗,到处都是伤员,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混合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几个郎中在营房里给病人裹伤、换药,忙的焦头烂额。屠烈浑身都是力气却使不上,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营房里的道路狭窄,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站在那儿像一堵墙似的,有点碍事,便去外头透气了。一名郎中过来道:“堂主,咱们的药不够了。”
屠烈道:“去买啊,没钱怎的?”
那郎中为难道:“不是没钱,是咱们自己铺子里的药都用完了。”
屠烈疑心他忙傻了,这种事也来问,道:“去别家铺子里买啊,谁绑着你了!”
郎中苦着脸道:“上午派人去转了一圈,城西的各家铺子里都没药了。他们说……城东的人前一天就来了,把所有的三七、白芨、当归等止血活血的药都买走了。”
业力司也没有许多伤员,怎么就需要这么多药材?他们这么干,显然是故意跟这边作对了。这种事一看就是申平安让人干的,那臭道士一向玩世不恭的,气死人不偿命,这是记恨自己在牢里打过他好几顿呢。
刘管事从营房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话,叹了口气。屠烈气得不行,叉着腰在营房前转了几圈,恨不能找个沙袋揍两拳出气。这时候一名侍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封信,说是姚总门主派人送来的。
人和堂被业力司的人夺回去了,姚长易得到消息只回了封信,看来也是怕了徐怀山,不敢亲自来长安了。
屠烈心烦意乱的,懒得看字,道:“念。”
那人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信里不会有什么好话。他犹豫了一下,道:“属下不敢。”
屠烈不耐烦道:“让你念你就念!”
那人只好打开信,硬着头皮念道:“屠烈,你这个……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地盘让你就这么弄丢了。你还口口声声说负责,我死伤了这么多兄弟,你怎么负责?本座真是看走了眼才把人交给你……”
有人从旁边经过,听见了那些话,十分诧异,也不敢多看多听,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屠烈没想到姚长易会直接在信里破口大骂,一点面子也不给,连忙道:“闭闭闭嘴别念了,给我!”
他一把将信抓了过去,见上头都是骂他的话,斥责他是个没用的废物,就会花天酒地。又说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用徐怀山动手,他亲自来收拾他。
屠烈看完了信,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姚长易还对他十分器重,如今却对他彻底失望了,简直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姚长易气得扭曲的脸。他心中十分惶惑,说:“怎么办?”
刘管事说:“总门主在气头上,骂两句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守好这里,安稳一段时间再说吧。”
屠烈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地忍下这口气。他长着一脸横肉,窝着火显得更加骇人。周围的人知道堂主心气不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祸上身。
这时候就见一座营房后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知偷看了他多久了。屠烈咆哮道:“什么人,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却见他儿子屠小虎带着伴读蹲在这里,伴读的身上还挂着俩人的书包。他气不打一处来,道:“让你念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屠小虎抬头看着他,一脸无辜道:“爹,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屠烈道:“看什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最近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忍不住对儿子发起火来,道:“老子为了让你有出息,给你花了多少钱请先生。你还给我天天逃课,我让你逃、让你逃!”
他抄起旁边的一个大竹笤帚,朝屠小虎的屁股上拍过去。屠小虎被拍的满地乱蹦,一边道:“我错了,爹,别打了!”
他一边喊一边往伴读身后躲,三个人在院子里直打转。屠烈还没消气,恨恨道:“你还给我赌博、偷摸去喝花酒,吃了喝了还挂账,怕你老子不知道是不是?”
伴读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滚的浑身都是灰。屠小虎没了掩护,被打的抱头鼠窜,放声喊道:“刘大伯,快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啦!”
刘管事只好上前劝道:“教训几句就行了,别打坏了。”
屠烈就这一个儿子,也舍不得真打。他喘着气把大笤帚一扔,道:“赶紧去学堂,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鬼混,老子扒了你的皮!”
屠小虎小声道:“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考秀才。”
屠烈恼火道:“你不念书干什么,跟着老子天天砍人啊?”
屠小虎正中下怀,道:“那也行。”
“行个屁,”屠烈道,“你就是帮老子看堂口,肚子里也得有点墨水!你爹我当初就是没好好读书,现在吃了没文化的亏,看个信都费劲。想当年我为了练这一双铁砂掌,每天上午打一个时辰烧红的砂子,下午再打一个时辰。天不亮就起来站桩,一天就睡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叫苦。如今光让你念个书,你就偷懒耍滑的……”
屠小虎感觉头都大了,意识到父亲又要开始历数他从前吃了多少苦,自己都能倒着背了。
他连忙拉起了伴读道:“好好好,我去学堂。爹你别生气了,气大伤身。”
屠烈道:“我他妈去你的气大伤身,老子哪天要是气死了,就是你害的!”
屠小虎和伴读一起往回走,一边怪声怪气道:“子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屠烈听着不对劲,喊道:“站住,圣人这么说过吗?”
屠小虎有点怕他爹,远远地停了下来,道:“我记错了,是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