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烈转头看刘管事,道:“圣人说过这话?”
刘管事道:“说过。”
屠小虎老实道:“爹,还有事么?”
屠烈挥手道:“那没事了,走吧。”
屠烈看着儿子走远了,抬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又心烦起来。他虽然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简单。他清楚自己并非是为了打了败仗生气,而是因为对敌人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初就是屠烈联合白子凡一起杀了钟玉络,他深知徐怀山恨不能吃他的肉、寝他的皮,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业力司的人为了报仇积攒力量,已经蛰伏太久了,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
屠烈不知道徐怀山接下来要做什么,那种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为之颤栗。
他攥紧了拳头,脸上的横肉堆了起来,显得格外凶狠。他喃喃道:“姓徐的,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为了我儿子,也得守住这块地盘,老子非跟你斗到底不可!”
最近城里风平浪静,似乎是没什么事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金刀门会反击。双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都在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徐怀山打算在人和堂多守一阵子,至少过了年再走。他待在长安,其他人便也留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月。
申平安有好久都没跟师弟见面了,每天忙完了正事,便来找朱剑屏喝茶下棋,仿佛回到了昔日一起读书的时光。
徐怀山去营房看望兄弟们,李清露煮了点红枣桂圆汤,过来找蛛红聊天。
蛛红屋里没人,丫鬟说她跟青将军去找军师了。李清露想着自己煮了一大壶,三四个人也够分的,便过去看他们。
她掀开棉布帘子,就见蛛红穿着一件红色的单袄坐在太师椅上。她腿上盖着个毯子,怀里抱着个小笸箩,正在剥桔子。衣架上挂着好几件大氅,桌子上堆着橘子皮和瓜子皮。屋里弥漫着茶水的香气、橘子的酸甜味,檀香的陈厚气息,还有炭火的炙热感。
屋里暖融融的,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申平安跟朱剑屏坐在罗汉床上,正在下棋。蜈青双手抱着臂在旁边看着,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又严肃。一群人凑在一起,冬天才刚开始,就开始猫冬了。
蛛红见了李清露,招手道:“快过来,来吃橘子。”
她就着皮把半个橘子递过去,李清露张嘴吃了,弯起了眼。她从小和众多师姐妹生活在一起,跟女子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舒适自在。蛛红也喜欢她温和的性子,一见她就开心。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碟金丝饼、一碟红豆糕,又拿出个白色的大瓷壶来,道:“天冷了,喝点红枣汤暖暖身子。”
她拿了茶碗,给每人倒了一碗汤。蛛红喝了一口,汤甜甜的,带着一股浓浓的桂圆味,十分醇厚。她道:“真好喝,你们都尝尝。”
申平安喝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李姑娘好手艺。”
蛛红把膝上的小毯子盖到了李清露的腿上,还带着一股热乎劲儿。李清露小声道:“你会下棋?”
蛛红伸了个懒腰,坦然道:“不会啊,蜈青也不会。”
李清露道:“那他在看什么?”
“看输赢啊,”蛛红笑了,“我们下了注的,我赌申堂主赢,他赌军师赢。一两银子,够买一筐橘子了。”
那边下了一阵子,申平安抬眼微微一笑,提醒道:“师弟,我要赢了。”
朱剑屏的神色有点凝重,把棋挪了一下,道:“少说大话。”
申平安慢悠悠地跟了一步,自信道:“论下围棋,我可能不如你;但比象棋,整个业力司就没人是我的对手。”
朱剑屏抿着嘴唇,光是应付他就用尽了全力,确实没办法跟他斗嘴了。两人又拖了片刻,申平安落下了一枚棋,笑吟吟道:“将军!”
棋盘上,黑方的小卒子对着红方的帅。朱剑屏叹了口气,往后一靠道:“行吧,算你赢了……你平时不好好当值,光在街上跟老大爷下棋了是么?”
申平安哈哈一笑,道:“让你说着了,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在树荫里下棋的大爷都厉害着呢。愿赌服输,都拿钱来!”
蜈青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棋盘旁边。蛛红勾了勾手指,道:“分我一半,申堂主,我赌你赢呢。”
申平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道:“还是红将军有眼光,下次还买我就对了。”
他拿了一块银子抛给蛛红。蛛红把钱揣进袖子里,含笑道:“好妹子,等会儿带你出去买糖吃。”
李清露道:“好啊。”
几人说着话,一名侍卫从外头进来了,道:“军师,飞白书画坊的人来了,说是您的字卖出去了,给您送钱过来,还有话要跟您说。”
朱剑屏道:“让他进来吧。”
伙计掀开帘子进来了,对朱剑屏打了个躬道:“朱公子,这是字画钱。买字的还是前几次的那个客人。”
朱剑屏道:“那人走了么?”
伙计笑道:“那位客人还在铺子里,他写了封信让小的一起捎过来。”
朱剑屏有些意外,打开一看,见素白的信笺上有四句诗,笔迹刚劲有力。
“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明年榜上看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
这是苏辙诗中的四句话,朱剑屏的心蓦然间有所触动,眼帘垂了下来。这人知道自己想要功名,也认可自己的才华,单从书法中可瞧不出这么多。对方以这四句诗相赠,很可能见过他本人,而且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
朱剑屏抬眼道:“他还说什么了么?”
伙计道:“那位客人说,他对公子仰慕已久,想跟您见上一面。”
朱剑屏笑了一下,起身道:“好,我这就去一趟。”
这段时间里,朱剑屏去过飞白书画坊几次,以惊鸿客的笔名留了几幅字。经常是头一天挂上,第二天就被人收走了。店主说每次买的都是同一个人,次数多了,朱剑屏对那人产生了兴趣,想跟他见一面。
他跟字画店的老板说,下次那人若是再来买字,便让人来城东人和堂说一声。没想到对方先对他发出了邀请。
朱剑屏穿上了外袍,打算出门。蛛红起身道:“一块儿走,我去买点果子吃。”
她穿上了一件鼠灰色披风,衬得她红色的袄子越发鲜艳好看。李清露跟她携着手,不觉间想起了秦招娣。蜈青过来道:“我也去吧。”
李清露是教主看重的人,他得去保护她。一屋子的人像落花生似的,拽起一个,一大串儿都跟着走了。朱剑屏回头道:“师兄,你不去?”
申平安下了床,提上鞋道:“去也行,出去逛一圈,晚上好多吃两碗饭。”
天已经开始冷了,李清露穿着一件白色的袄裙,衣襟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木芙蓉花。下头是一件丁香色的马面裙,配着秋香绿色的衣带,看起来挺暖和的。
一行人站在大门前,寒风吹过来,蛛红捂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感觉脸上有点凉。蜈青走到她身前,给她挡着风道:“你看人家多会疼自己,你就不能多穿一点?”
蛛红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事啊,你冷么?”
蜈青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袄,也不怎么冷。阳光照在身上,多走一走就暖和了。一群人在街上逛了一阵子,临街的铺子生意都不错。大家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比先前落到金刀门手里的那阵子好多了。
有些流动的摊贩在路边做生意,没人驱赶他们。有人揭开锅盖,盛出一份米酒汤圆,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又有人在街边叫卖糖葫芦,那人双手揣在袖子里,在寒风里跺着脚。卖米酒的小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一点,这边烧着火暖和。
李清露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卖糖葫芦的人。他被金刀门的人驱赶,挨了一顿打。李清露同情他,还给了他几两银子。
她见他回来了,十分高兴,过去道:“大叔,我要五根糖葫芦。”
那大叔认出了她,惊喜道:“是你啊,小姑娘。咱们算是老朋友了,来来,我请你!”
李清露道:“最近怎么样了?”
大叔呵出一口白气,道:“就是天冷了点,生意比以前好多了。听说业力司的人赶跑了金刀门的人,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他说着拔下五根糖葫芦递过来,李清露还是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他手里,道:“天冷了,别待太晚了。”
她跑回去,把糖葫芦分给另外几个人。申平安接过去咬了一口,道:“好吃,好多年没吃这种小孩玩意儿了。”
朱剑屏拿扇子捅了他一下,道:“师兄,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申平安便不说话了,虽然嘴上没好话,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朱剑屏不爱吃甜食,让给了李清露。蜈青也不要,蛛红递过去道:“吃一根嘛,一天到晚扳着个脸。你该不会没吃过糖葫芦吧?”
蜈青被她问住了,沉默了下来。申平安道:“红将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他没童年的。喔……我也没童年,那没事了。”
大家方才一瞬间都想起了孙孤诣阴沉沉的模样,那老头儿是所有人共同的噩梦。在他手下长大,莫说没有童年,连命都快没有了。申平安一打岔,大家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许久,松了口气,又渐渐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蜈青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的皱起了眉头,冰糖随即化开来,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蜈青露出了一点笑容,万年的枯木仿佛也抽枝发叶了。
天这么冷,这时候还出来摆摊子的人也不容易,人和堂从来不跟这些人抽成。逢年过节,他们的人照例要去自家的铺子里送饺子。大年初一上午,人和堂的府门大开,凡是来拜年的,不管什么身份都给半吊钱、一口袋白面,让人家回去包顿饺子,讨个吉利欢喜。
百姓们十分高兴,一大早纷纷来拜年。人和堂的门前挤满了人,十分热闹,跟抢头香的似的。
城西的屠烈听说他们这么做,觉得有必要讨点口碑,便也学了一回,结果却是东施效颦。当天府门大开,钱都准备好了,也没人敢去拜年。从早到晚都门庭冷落,实在让人面子上过不去。
申平安知道了,笑了他们好几日。下山虎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忽然改了性子说要吃素,谁信呢。
“所以说啊,还是得与人为善。他们自以为精明,结果把人都吓跑了,他们的钱从谁身上赚呢?”
申平安悠闲地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热闹的情形,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不怎么靠谱,却有能力把城东管的井井有条,徐怀山器重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走到街角,朱剑屏道:“我去字画店,你们去么?”
申平安一直听他说飞白书画坊不错,也有些兴趣,道:“我和你去看看。”
蛛红要去买果子,携了李清露的手道:“我们去前头看看,一会儿在对面的茶楼等你们。”
蜈青要保护两个姑娘,跟着她们走了。申平安和朱剑屏拐过弯,向前走去。
这边没有大街上那么热闹,书画铺子安静些也好,靠人口口相传就已经足够了。来长安的文人雅士游览完名胜之后,总要来此处留下文墨。不少人在此处以文会友,朱剑屏也是借这里与那买字之人神交已久,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当成朋友了。
两人掀了帘子,走进了铺子里。屋里弥漫着松墨的香气、还有些茶香、龙脑香,并着古籍的陈旧气息,融合成一股宁静的感觉。让朱剑屏想起了自家还未败落时,老家书斋的气息。
申平安还是头一次来,到处走了一圈。他在一幅山水画前站了良久,觉得笔力雄健,一股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感叹道:“这儿还真是个宝地,我在长安这么久都没来过。到底你是个才子,跟这等琅嬛福地有缘分。”
他看的那副画的落款是一叶舟,朱剑屏先前就买过此人的枯荷图。这师兄弟二人的爱好倒是十分相似,一眼就相中了那人的画。掌柜的上前来道:“公子,您来了。那位先生在后面等着您呢。”
朱剑屏道:“劳烦你带路。”
掌柜的看了申平安一眼,道:“这位是?”
朱剑屏道:“这是我师兄,不是外人。”
掌柜的道:“那就一起来吧。”
他引着两人去了后院,店面后头有个不大的宅子,正面是一间堂屋,旁边有两个厢房。掌柜的走到堂屋门前,隔着帘子道:“先生,人来了。”
那人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点威严的气度,道:“请进来吧。”
朱剑屏拨开帘子,和申平安迈步走了进去。两人看着上首坐着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朱剑屏惊讶道:“买我字的人……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买你字的人,也是画枯荷图的人,一叶舟就是我。”
第四十章
上首坐着的不是别人, 正是长安府尹叶藏锋。他淡淡道:“我就是一叶舟,你们好啊。”
三人打了照面,叶藏锋早就知道是他们了。朱剑屏和申平安却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神交已久的知音, 居然是府尹大人。
叶藏锋道:“请坐, 朱公子就是惊鸿客吧。没想到申先生也一起来了,好得很,欢迎之至。”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跟端坐在公堂上的模样不同,带着三分和气, 就像个寻常的读书人。
有人送了茶来,那两人落了座,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叶藏锋微微一笑道:“言为心声,书为心画。朱公子的字笔力刚健, 极有风骨。能与你结识,实在是我的荣幸。”
朱剑屏道:“不敢当, 在下一介草民, 岂敢与府尹大人高攀。”
叶藏锋摆手道:“哎, 咱们以字会友, 说什么身份岂不是俗了。这边是我的产业, 我没事就过来坐一会儿, 看看字画, 也能排遣心情。先前我见了朱公子的字,十分喜欢。今日相邀,也不知道是否冒昧了。”
朱剑屏连忙道:“叶大人太客气了, 在下也对阁下倾慕已久, 早就想跟您见面了。”
叶藏锋笑道:“你我如同伯牙子期, 何必这么生疏。我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嫌弃,便称我一声叶兄好了。”
朱剑屏便抱拳道:“好,叶兄。你叫我剑屏就是了。”
叶藏锋微微一笑,神色也没有那么严肃了。此时的他就是个寻常的文人,遇到了知音,打心底里高兴。
朱剑屏知道此人并不是庸懦无能之辈,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城中东西两家的争斗。今日叫自己来,定然是有要事谈。他喝了一口茶,寻思着到底是自己疏忽了,居然没想着让人查一查这字画铺是谁的产业,在叶藏锋面前显得被动了。
申平安坐在一旁,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帮师弟留意着叶藏锋的话。
叶藏锋道:“朱公子这笔字颇有风骨,看得出你有鸿鹄之志,想要立一番功业。像你这样的人才,混迹于江湖中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不参加科考入仕呢?”
朱剑屏苦笑了一下,道:“叶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本是罪臣之子,没有资格考功名。大人纵使有心抬举,在下也没有这个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