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梨抿了抿唇,别过眼,当没看见。
开了卧室门,径直往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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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水梨照例到了培训机构。
上完课,女同事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一下陈伟杰的办公室。
水梨缓了缓呼吸,说,“好。”
她走到办公室,陈伟杰坐着,没开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说了句,“小水老师,你来了。”
水梨站着,他坐着。
空气静谧又压抑。
和上次截然不同的态度。
水梨沉默两秒,主动问,“陈老师,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陈伟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抬了脸,“小水老师,我们培训机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规模在这块还是数一数二的。为了对得起家长的信赖,我们挑选老师一般是千挑万选,百般斟酌,却没想到,在老师中还藏着个漏网之鱼。”
他视线直直地往往水梨身上扫过去,锋利带刺,水梨的指尖收紧,一直藏在心里的那根刺忽地存在感明显。
“为了得到角色,故意散布造谣,说导演性、侵同事,没想到却没有任何证据,反倒是你自己在伦敦舞蹈圈被封杀半年之久。水梨,你的行为在整个舞蹈圈,都是可耻的。”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 ……”
声音像魔咒,围绕着水梨。
她下意识张嘴,试图解释,只是冷空气灌进嘴里,冰凉刺骨,好像置身深井里,井水一瞬间没过她的口鼻,窒息感浓烈。
所有的光环与月亮、所有的梦与热泪盈眶,所有的不朽诗和理想主义,因为她的轻信,被硬生生斩断。
她从一个拥有着变成被剥离者。
死于理想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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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所,水梨关了房门,反锁好。
点亮手机,从黑名单里拖出来温雨雾的电话,闭着眼,打出去。
“嘟嘟嘟……”几声后。
接通。
温雨雾的声音传来,“水梨,你终于接我电话了。我昨天去彩排,真好,和我们之前完全不一样。好多人来看,我还看到很有名的芭蕾舞制片人,他还给了我名片,我感觉我真的在起飞……”
温雨雾的声音滔滔不绝,她不会考虑水梨现在的处境,或者说,考虑了但是她依旧想说。
同是中国人,又是同一时间进入舞团,不可避免地产生比较。
不论是学历,还是身体条件,抑或是表现力,水梨都比她高出一筹。
不被注意到的时间里,这种比较尚且还可以抑制,但是随着水梨逐渐在舞团中展露头角,她却依旧无人问津。
羡慕渐渐变质。
她看着水梨逐渐让她望尘莫及。
消极、自暴自弃、嫉妒、不公等等情绪她都体会了个遍。
现在好不容易她起飞了,她自然想让这个她曾经仰望的人,尝尝她尝过的滋味。
水梨眼睑颤了颤,她和温雨雾相处了近三年,自然知道她的性子。
她闭了闭眼,一句话都不想和温雨雾多说,只一句:“你到底还想我被污蔑多久?”
偶然的一个夏日午后,她照例走得最晚,拿了包,准备出门,却无意中注意到化妆间的灯开着。
便想着,关了灯再走。却没想到推开化妆间的门,会目睹,温雨雾被人压在身下,单薄的身子像漂泊的小船,顺着身上的人动作,不断耸动。
像是听到开门的动静,温雨雾的看过来,和她对视上,眼眸麻木的,空洞的、破败的。
她裸、露出来的身体像摔烂了的苹果,满是磕伤。
这话一出,一直情绪激扬的温雨雾倏忽冷淡下来,留下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哐哧”声挂了电话。
“嘟嘟嘟”的声音响起。
水梨把手机丢到床上,手肘遮挡住脸,一丝丝光亮都看不见。
事情发生后不久,温雨雾找到她,说自己想报警,水梨陪着她去了。
却不知怎么的。原本信誓旦旦说要让导演受到惩罚的人,却突然声称自己并没有遭遇到性、侵。
所以整场事件变成了,她水梨污蔑导演性、侵同事。
最后,导演全身而退,温雨雾取代她,成为天鹅湖的主演。
只有她,被伦敦舞蹈圈驱逐。
在最需要珍惜时间,最应该往上发展的年纪,空窗期长达半年。
半年,多少新人层出不穷,多少前浪后浪,多少人还记得她。
更别说,因为这事,她被各个舞团所排斥。
一步一步陷入泥沼。
甚至连回国后,好不容易找到的培训机构工作,都因此被辞退。
她不是没找温雨雾说过,让她说明真相,却被一次一次拒之门外。
她只不停地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取得的成就。
水梨拿了手肘,视线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间,让她疲惫,浑身失了力气。
世界好像变成了灰色的,她在灰色的世界里透明黯然,每一丝走动、每一缕呼吸都听不到任何动静,感受不到任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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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了工作,时间就变得很难捱,每分每秒都让她难以度过,经常撕扯自己的皮肤焦虑。
又怕被祁屹周发现这件事。
便每天不开灯,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躺着。
黑暗滋生了一只自卑的怪物,她无数倍地,放大自己的缺陷,觉得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供人指责的漏洞。
只是,她真的好想,在祁屹周面前,她是体面的,正常的。
而不是像这个样子,连工作都没有,并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找到。
也许是久了,终究会露馅。
偶然的一个晚上,他提前半个小时回来了,叩响了她的房门。
水梨屏息,呼吸都停住,想装自己不在,却没想到,敲门声一声又一声……
不急切,却一直在响。
似乎笃定了卧室里有人。
一切像被摊开,水梨不敢再装没人。手脚发麻,从床上爬起,开了灯。
良久,没有见过光照的眼睛渗出生理性盐水,水梨慢吞吞地往门口挪去。
长时间没有见人的苍白动物,胆怯发怵。
开了门。
祁屹周的身影映入眼帘,眉目疏朗,着居家服。轻瞥了她一眼,口吻随意,“出来。你买的火锅太多了,一个人吃不下。”
第61章 [VIP] 61
可能是他态度太理所当然, 像是在说,她就应该听他的。
水梨坐上餐桌,才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
指尖不自然地摩擦了一下, 有点无所适从, 只知道干涩地解释, ”……刚刚睡着了,没听见你敲门,不好意思。”
祁屹周从厨房走出来,也没应, 不知道信没信。
水梨的视线便不自觉跟着他移动,想揣测他的神情。
他却格外自然地,把碗筷搁在水梨面前。
水梨看了碗筷几秒, 又抬头盯着他看。
被他注意到,懒洋洋地掀了眸子, “干嘛?要我喂你吃?”
皮肤被刺了一下,水梨慢慢地眨了眨眼, “……没有。”
又补了句谢谢。
握上碗筷, 水梨才发现,她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踏出过房门,也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坐在光线之下, 好好吃上一顿饭。
她动作缓慢,视线也不抬起来, 只落在眼前的方寸之地, 细嚼慢咽着。
几天没见, 她又瘦了不少,脸就巴掌大一点, 下巴收得细窄,眼睛更显大,却没有灵气,只温温吞吞的,像个提线木偶。
单薄的身子拢在白色长袖里,偶尔随着动作,能看到一把削瘦的肩胛骨。
比刚回来时状态,肉眼可见的,更差。
祁屹周搁了筷,闲聊似的,叫她名字,“水梨。”
水梨慢慢咽下嘴里的东西,也放了筷,乖乖坐好后,才“嗯”了声。
他随意指火锅,“你买的?”
水梨“嗯”了声,怕他不满意,“我没买过,不知道好不好,合不合适。要是不好的话,不好意思,下次我会买其他的。”
她提前把话说完了,祁屹周顿了两秒,“……没指责你的意思,挺好的。”
又歇了话题。
沉默再次笼罩在他们之间。
祁屹周注意到,水梨吃着吃着,左手指尖,会摸上右手指尖上的倒欠皮,撕拉一下,整块皮肤一寸一寸地被扯下来,露出鲜红的皮肉。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水梨顿了两秒。视线跟着他,落到自己的指尖,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立马丢了筷子,把手指藏在背后,背脊下意识挺直。
整个人从无意识变成了防备状态。
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从这方圆之地跑走一样。
祁屹周收回目光,状若只是随意一瞥,没说话,也没询问。
水梨也就渐渐的放松,她不想停留在这个话题上,只是她的生活中不太有意思的事。
绞劲脑汁想了好久,才找到个在培训机构时的趣事和他分享。
试图伪装出一切都正常。
好在祁屹周也是难得的给面子,听着她拙劣的分享,嘴角往上扬了扬,弧度不大,但是水梨已经挺满足。
饭到中途,水梨放松下来,专心致志地想夹起一颗牛肉丸。
祁屹周却突然开口,“春天要来了。”
水梨停了筷子,抬起眼看他,想揣测他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毕竟话语简短,她无从得知,便勾起唇角,跟着笑了下,说,“春天来了。”
却没想到。
祁屹周慢吞吞地掀眸,盯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似意有所指,“你可以多出去看看。”
“……”
话落。
分明还是同样的环境,水梨却全身发冷,她小心翼翼维护的尊严在这句话面前,分崩离析。
多出去看看。
所以他知道她一直在家。
所以他知道她落魄。
所以他知道她很闲,对社会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这个点一被触发,所有的自我厌弃一起往上泛滥。
她这样的人,人生每一条道路都是崎岖忐忑。
亲情。她爱的人,爱她的人,一个一个,接二连三的逝去,留她一个人苟活于世间。
事业。她追求的把她伤得遍体鳞伤,她却不能安慰自己这是摘取梦想宝座的必经路,因为她连路在哪里都看不清。
那些夜不能寐的夜晚,她一遍一遍地回想,觉得自己矫情、敏感、脆弱、没用、没价值,没有任何地方、任何人需要自己。
她可以低自尊的活在淤泥里,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在培训机构当老师也可以。
只是她唯独在一个人面前,不想是这样的形象。
她希望自己是美好的,能给他好印象的,符合一切加分点的。
是春天的模样。
而不是他嘴里那个,缩在黑暗一角,连春天到来都不知道的人。
她就是那个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人,不应该活在世界上的人。
她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奢求,她在他心中有个好形象。
长时间的静默中,水梨一动不动,睫毛垂在半空,侧脸皮肤洁白细腻,像蒙尘的易碎瓷器。
良久,她的眼睑动了动,像是反应过来了,看着祁屹周,语气波澜不惊,“我出不出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直起身,扔下句,“你别多管闲事。”
转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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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门的声响巨大,祁屹周像是被隔空扇了一个巴掌,痛得鲜明又深刻。
刚刚还热气腾腾的火锅,渐渐变成一团发霉的血色月亮。
倒映着他的脸庞。
幽暗的、苍白的、无能为力的。
他总是学不乖,试图进去她的世界,明明知道,她不会接受,也知道她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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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梨躺在床上,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点。
情绪似波涛,慢慢席卷她,永远乘上风。
她听见客厅椅子兹拉出一道刺耳的声响,随后是门被重重阖上的声音。
余震袅袅。
尽管一切都不在眼前发生,水梨却能想象得到。
祁屹周起了身,不想继续待在这儿,出了门。
只是。
怎么会是他出去呢。
这也是他租的房子不是吗。
而且,他只是好心,提醒她,想她出去看看,却得到这么一个不好的答案。
有问题的是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