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语气就像是讨要夸奖的小孩。
觉得自己把一件事做到了极致,就可以等到父母的随口一句“你真棒”。
周阿姨停下给草莓装盘的动作,走过来看了眼碗,微微顿了一秒,抬头问,“小水,你是搅拌的还是翻拌的?”
水梨不太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微微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周慧琳就演示道,“搅拌是从左往右,翻拌是从上到下,戚风蛋糕需要翻拌。”
“……”
她刚刚,好像就是从左往右搅拌的。
完全没有翻拌。
内疚自责起来得很迅速。
她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周阿姨说的翻拌就等同于搅拌呢。
明明不懂,为什么不去问,不去核实,反而就一个人这么理所当然地做呢。
她站在原地,刚刚的想要得到夸奖的期望,一瞬间都被湮灭。
她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以为自己将会迎来暴雨一场。
却没想到,周阿姨慢慢地捻了捻淡蓝的云团,抬了眼,看向她。
征求她的意见,“小水,我们不做戚风蛋糕,做别的好吗?阿姨还有别的拿手好戏。”
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她在想补救措施,并没有指责她。
暴雨没有来临,相反是另一场天晴。
“……好的。”水梨鼻子发酸,道。
周慧琳听到她的回话,松了口气,笑开了眼,“说实话,戚风蛋糕我不太会,这样刚刚好,我还怕会失败呢。”
“……”
推理来说,周阿姨应该年约五十了,但是她却看着极其年轻,眉宇中都是温和似阳光的味道,把蛋糕胚放入烤箱的时候还会轻轻地哼着歌。
烤箱“叮”了一声。
周慧琳让她打开,说打开烤箱的一瞬间会觉得很幸福。
水梨照着她的指示,带上隔热手套,拉开烤箱门。
扑面而来的奶香味,她仿佛看见,空气因子荡着秋千,在晃翅膀。
她把蛋糕放在料理台上,余光中是周阿姨带着笑意的侧脸。
明明她和祁屹周生得不算像,她五官浅淡,骨肉匀亭,是让人很顺眼的淡颜长相,和浓墨重彩的祁屹周完全不一样。
可是透过两个人的皮肉,她却看到了,相似的灵魂。
同样熠熠生辉、同样热爱生活、同样情绪稳定。
从小的成长环境,导致她害怕一切风吹草动,任何错误,无论是否和她有关,都会让她面临劈头盖脸的指责与唾弃。
她学会了谨小慎微,试图规避一切危险,却也学会了害怕一切错误。
错误对她来说是令人恐惧的。
可是他们却告诉她,犯错误了是可以不被指责的,犯错误了是可以被安慰,说没事的。
像她的大英雄主义。
告诉她:犯错了也没关系。
-
周阿姨临走前,加了水梨的微信,说,她们相处得分外投缘,她很喜欢自己。
水梨和她说了再见,目送她出了大门,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失了踪迹,才回了神。
有一个母亲说,她很喜欢自己。
不是苛责、不是抱怨、不是嫌弃、不是漠视,而是她很喜欢自己。
哪怕水梨知道,可能只是她的随口一句,却也高兴得不能自己。
她给祁屹周发了微信,告诉他,她今天见到了他的母亲。
很高兴。
很感激。
-
祁屹周看到这条消息时拧了拧眉,放下笔。
直起了身,给周慧琳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
他话语还未起,周慧琳便已经开口,“屹周,我今天见到了小水。”
“……”,祁屹周目光落到窗外的灯光,宏大昏黄,他沉默两秒,问,“没吓到她吧?”
“没有。”
话音顿住,两个人都没说话。
窗外一阵鸣笛声,或近或远。
还是周慧琳先开了口,问,“……屹周,高三那回,和你一起被叫家长的女生,是不会就是小水?”
祁屹周垂着眼睑,灯光在他脸上擦出一片朦胧痕迹,半晌,才缓慢地“嗯”了声。
周慧琳先是叹了口气,又道,“她变化挺大。”
可能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和屹周传这种绯闻,可能那孩子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她记得很清楚。
她还记得当时,那孩子垂着脑袋,拘束地站着家长的椅子后,在昏暗的办公室白得像一副清新的风景画。
可能是发现有人进来了,怯生生地抬了眼,看过来,眼睛又亮又水,带着不明显的惶恐,像迷了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小鹿,是灵动的。
现在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过分安静,静静地看着人,也不太爱说话,有点游离于世间的忧郁。
“嗯。”祁屹周开口,“确实挺大的。”
又是一轮新的沉默。
巨大的LED屏幕变了色调出现在城市上空,像垂了一尾银色尾翼。
他不知道怎么和周慧琳介绍水梨,却也知道自己应该和周慧琳说清楚。
只是,他不想水梨受到任何一点来自于世俗的伤害。
她过于易碎,是放在玻璃展柜里的随时倾倒的琉璃盏。
世俗眼光在她身上加之了无数枷锁。
她不是个大众意义上的“同类”,她敏感、脆弱、受到过无数伤害,甚至伤口还没愈合。
他不想她疼,他只想她能被爱。
却担心周慧琳拘泥于世俗,对她投掷异样的眼光,不愿意分给她任何热意。
周慧琳忽地叹了口气,叫他名字,“屹周。”
“……怎么了?”
“小水那孩子,是需要被好好对待的。”她慢慢道,好像一字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我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真的很让人心疼。”
她太过于懂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调整自己。
作为母亲,她宁可孩子任性娇气,也不想孩子过于懂事。
因为她知道,懂事的背后,和委屈成正比。
和着血泪往下吞,才能熔铸成一个这般的人。
周慧琳缓缓道,“下次去寺庙,我也去,我也想替小水这孩子祈祈福。”
“……”,祁屹周抬了眼,光影似流年,浮光掠影般,从他眼眸捎过,“您不反对吗?”
“当然不反对。”
-
自从那天见到周阿姨后,她们时常会微信聊天。
周阿姨会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会约她一起找好吃的东西,也会出现在祁屹周的房子里,说想和她一起包饺子、做蛋糕……
甚至她疼得直不起身的生理期,她还会特意去舞团给她送了红糖姜枣茶。
很热很滚烫。
周阿姨的出现,好像弥补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缺憾。
纵然她知道,她对自己的好,和祁屹周有关。
她应该是误会了自己和祁屹周的关系。
只是她的存在,好像给她营造了一场过于盛大温暖的美梦,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来自于母亲的温暖。
她一边告诉自己要克制,尽早说清楚,以免伤了周阿姨的心,一边却在这种母性的温暖中越陷越深。
她觉得自己是寄生在大树上的藤蔓,像巨蟒一样,通过攀爬绞杀宿主获得属于不属于自己的养分。
她茁壮成长,被她寄生的祁屹周却日益枯萎。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贪婪邪恶,似坊间可怕的恶鬼,一方面却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养分。
于是在自我厌弃中,清醒地沉沦。
-
五月下旬的一天。
她刚下班,就接到了祁屹周打来的电话。
他说,“回来吃饭。 ”
上次和他一起吃饭,已经在大半个月前。
时间流逝得太快,梦境也易碎。
是梦,就总有梦醒的那一天。
水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偷来了很多,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多。
她站在原地,缓慢地眨了眨眼,“好。”
到房子时不算晚。
她打开大门,没在客厅看见祁屹周的身影,以为他还在卧室,刚侧身扣上了大门,就听到厨房传来一声巨响。
随后一股刺鼻的味道越过空气,准确无误地传入到水梨的鼻腔里。
糊味,味道很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烤焦。
她在原地点了点脚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想往前走几步,进厨房看看。
厨房门就被打开,祁屹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裹着一层浅淡的灰烟,正不住地咳嗽。
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如果是她,她烤焦了什么东西是很正常的,只是放在祁屹周身上,却来得异常诡异。
他看到了门口的她,咳嗽声慢慢止住,指尖指了指餐桌,“过来吃饭。”
随着他的话而动。
水梨走到餐桌前,就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和菜。
菜很多,很是丰盛,完完全全超过两个人该有的规格。
他先坐下,淡淡一句,“吃饭。”
水梨回了神,也坐下。
依旧不懂刚刚厨房的巨响是什么。
饭菜不是已经煮好了,放在餐桌上了吗。
她含下口饭,慢慢咀嚼,把疑惑压到心底,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问,“你还要出差吗?”
他撩起眼皮,看她,“不用了。”
这是好事,这意味着房子会有人看了,她也有合适的时机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是说出这话终究是很困难的。
这话一出,她就会被从此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再也不复存在。
她有些舍不得,又有些想退缩,但是无论怎么舍不得,怎么退缩,这一天还是会到来。
她把这顿饭,当做最后的期限。
她放纵自己再享受一刻。
有这个意识后,她不知不觉吃得有些多,被祁屹周发现,他看她,说,“吃不下算了,别硬撑。”
她懂他的意思,这已经远远超出她平时的饭量。
但是这是最后一次。
哪怕吃撑也没关系。
毕竟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她便咽下饭,笑了下,“我今天有点饿。”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信没信。
总之放了筷,去了厨房。
餐桌便只剩水梨一个人,她咀嚼的速度不自觉放慢。
她有问过自己,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毕竟她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
可是不这样。
真面目暴露后,她怎么承受祁屹周态度的改变。
一个神经质、只会拖累别人、矫情又自私的人,别人对她避而不及才是正常,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喜欢。
她忽地有些吃不下去,放了筷,呼吸无端变得滞重,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被人拉出海面,却又被自己再次狠狠惯入海底。
她不值得被人这么对待。
她不能这么自私。
厨房的门被打开,她下意识看过去。
还没看清楚,客厅的灯忽地暗了。
眼眸陡然之间接触到黑暗,她有些反应不及,怔忪了几秒。
又透过厨房窗户而来的月色,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好像看见,祁屹周身上渡了一层皎白的月光,手捧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不大,圆形,上面长着个小小的犄角。随着祁屹周的走动,被放到餐桌上。
他打开了餐厅壁灯。
只小小的一盏,光照不大,和月色分不清谁更朦胧。
却也足够水梨看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蛋糕。
他借着这点光线,一根一根地点燃了蜡烛。
小小的火光像爆裂的火种,响亮她和祁屹周的眉眼。
她看见他眼睑微垂,长而密的眼睫像落满了橙色的夕阳,悬在半空,点蜡烛的手背好似多了块褐色痕迹,像烫伤。
她还没看清楚,他已然点完了所有的蜡烛,手腕被收回。
蜡烛光线照亮蛋糕,她看见天鹅蛋糕翅膀张牙舞爪,浑身的羽毛像爆炸般,嵌在天鹅身体上,再加上完全不笔直不纤细的天鹅颈。
它不像只小天鹅,像只穿了白外套的胖小鸭。
祁屹周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他没看她,错开视线,说,“下次会更好。”
“……”
所以她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做蛋糕。
烤糊的是不是,也是蛋糕。
她站起身,拖开椅子,打开厨房门。
月色下,厨房乱糟糟一片,垃圾桶里丢了数不清个鸡蛋壳,起码有十只小天鹅蛋糕被摆放在料理台上。
都不好看,他端出去的,还是最好看的一只。
她侧过身,看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早。”他顿了顿,“也就十二点。”
从十二点到现在。
他做了这么多只小天鹅,还给她煮了那么多的饭菜。
她眨了眨眼,可是泪意却控制不住。
她其实很久都不过生日了,没有亲人的代价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再也没人愿意庆祝她的到来。
她出生在小满时节。
却把自己活成了缺憾。
她自己都没发现,今天是她的生日。
可是他记得,还为她准备了蛋糕。
她一哭,他便有些手忙脚乱,说,是太难看了吗?他不太会做蛋糕,下次会好看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