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却不再开口,坐在那里,从旁边棋盒里取出一粒白子,闲闲地敲着,不疾不徐。
那棋子一下一下,仿佛按在林容心上,他快她的心就快,他慢她的心就慢,不过片刻,林容便忍受不住,回首问道:“你要把阿昭带走?”
陆慎笑一声,把那棋子丢在棋盒中,缓缓道:“阿昭的病还没好,倘跟着我奔波,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我可以把她留在你这儿,等我料理完江州的事,再来接她。”
说着他微微颔首,示意林容近前来:“只是我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我一回才行。”
第94章
听得这句成全林容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来,静静立在那里,抬头瞧向陆慎并不说话只眸色越来越冷。
陆慎却又转了个话头道:“阿昭六个月的时候,祖母摔了一跤,此后便不大好了,拖了两个月终究没能熬过去。她老人家临去前已有些糊涂了,只当你还在,问我你怎么老也不去瞧她?”
在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待林容好,老太太便是其中之一。四年前,林容登船而去,老太太说她年事已高,不知将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时候没想到一语成谶。林容虽远在江东之地,也在衙门的告揭上知道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彼时白字黑纸,并不曾觉得有什么。可此时叫陆慎这样一字一句说来,仿佛老太太就站在她面前含笑嗔怪她:“你怎么老也不来瞧我,可是嫌我老了?”
林容立时红了眼眶问:“她老人家还说什么了?”
陆慎却闭口不言起来,端茶微呷,在林容怒气渐升,快拂袖而去时,这才慢悠悠道:“祖母去前两日,已服不进任何药,到了第三日,灌了参汤,这才清醒一点,把诸儿孙唤到病榻前一一交代后事。末了,对我道,当初她没有劝着些,叫阿昭没了亲娘,很是后悔。”
“还说……”
林容问:“还说什么?”
陆慎抿抿嘴,不肯再说了,林容深恨他这样拿捏自己,阿昭的事是这样,老太太的事还是这样,全凭他高兴,才肯在指缝间露出一点赏赐来,霸道极了。
林容冷了脸,自嘲地笑一声,陆家的人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们的事,自己本不该知道,也本不该上心:“这些事,你不必跟我说,我也不想知道。阿昭你要带走,也随便你。”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却叫陆慎握住手腕,冷冷道:“从前我说的话还算数!”
林容讽刺道:“是么,不知道是哪一句算数?”
陆慎松开手来,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来:“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一句话,还算数!”
林容接过,打开来,见是礼部尚书奏请选妃嫔、立皇后的折子,上面已经朱笔御批过,在鄞州陈氏女、江州袁氏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陆慎皆着道:“此二女出身大族,颇有才名,品行甚佳,一人封后一人封妃,旨意已下州郡。倘若你忧心,我要接你回洛阳去,那大可不必。崔十一娘已死,立新后的旨意已下,乾坤已定,再无更改。阿昭的母亲,只能是死去的崔十一,而非今日的林容。”
林容紧紧握着那封奏折,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怔怔立在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陆慎这厮嘴里哪有半句实话,奏折在这里不假,可立新后的圣旨到底有没有,自己到底也没有见着,全凭他说了算的。
陆慎瞧出她的意思,淡淡道:“立后的圣旨可不在我这里,你要瞧,只有去江州袁氏女那里瞧了。”
他这幅样子,林容反信了三分,紧绷的神情柔和了些,道:“那倒是不用,立后这样的大事,便是乡野之地,到时候衙门有皇榜贴出来的,自然会知道的。”末了又加上一句:“要恭喜你了!”
倘若真的立了新后,那照陆慎的性子,便也不会再叫林容回洛阳宫中了。便是他日后后悔,不管不顾折辱自己,也会顾着阿昭,不会叫她有一个没名没分的生母。
陆慎复又从袖中抽出一封告身来,林容展开,见是一封任命医士的敕令,不知他什么用意?
陆慎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止住:“内府、书堂、太医院每年会派医士往各州郡轮差,九年一任。我写了敕令与你,你也不必去洛阳,只随你的意,留在江东便是。江州的天水阁,你若想查阅裴令公所著医书,也可凭此敕令,无人会阻拦你了。”
天水阁是江南著名的藏书楼,经史子集无所不包,还有好些秘而不宣的医书、古方。只是藏书楼的主人颇为清高,自诩谈笑皆鸿儒,怎么允许一介白衣进阁中观阅?林容这三年间,曾多次想去拜访,即便是托陶老大人的面子,也没能如愿。
林容握住那纸敕令,轻飘飘的,只觉十分不真切,抬头望向陆慎,见垂眸坐在那里,复端起茶盅来,并不再同林容说一句话了。
林容虽心智尚算坚韧,打定了主意不要回去,可论起拿捏人心,她又哪里是陆慎的对手呢?不过几句话,便叫她心绪随着他的话,婉转起伏,倒似风筝一样飘飘荡荡。
林容立在哪里,有些愣神儿,有心再追问一句,却见外头沉砚回话:“夫人,药箱送来了。”
林容偏头,见陆慎肩头的血水渐渐往下,半截袖子都叫染成了血色,一时瞧着殊为可怖,往门外走去。
外头已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乱风刮得庭中花木乱倒,林容不过开一扇门,接过药箱的功夫,便打湿了鞋袜。
沉砚忙将桐油伞斜着,替林容挡雨:“夫人,外头雨下得太大了。”
林容问他:“从哪里拿的药箱,有没有缝合的弯针?”
沉砚哪里知道,只不过听见里面说什么伤口裂开了,这才吩咐人,去取了夫人的药箱过来,并不知道,这药箱跟药箱之间也有不同。
外头风雨颇大,不过又说了这么,那雨顺着屋檐飘下来,立时打湿了林容半个肩头,又顾不得问,只得关了门,打开来,缝合的弯针、桑皮线倒有,止血的金疮药也有,纱布也有,只是麻沸散没有。
林容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块儿绢布按住伤口,投桃报李:“要重新处理一下,没有麻沸散,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陆慎仍旧端着茶,不发一言。林容只怕他反悔,懒得再招惹他,只想着赶紧把伤口缝好,打发他出去,取了剪刀来,预备把肩上衣裳剪开来。
陆慎望着墙边的一盏壁灯,冷冷道:“这次出来得匆忙,就带了两套衣裳,你把这件剪了,我穿什么?”
这固然是找茬,即便出来得急,未曾带什么衣裳,吩咐沉砚一声,又哪里寻不来,便是不穿外头的成衣,现立刻叫绣娘裁剪缝制,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只林容这时心情颇好,不与他计较,闻言放下剪刀,俯身去解他的腰带,慢慢替他脱了上衣,消了毒之后,用穿桑皮线的弯针,替他缝合、包扎。
二人一坐一立,林容微微俯身,一缕散落的青丝便散在陆慎裸露的胸膛上,一阵酥麻,锦帐上二人影子交叠,颇有几分旧时缠绵之态,不知那风从哪里钻出来,吹动帷帐,帐上交叠的人影立时分开来。
陆慎坐在那里,肩上已没了知觉,瞧着那锦帐上漂浮的人影,平添三分怅惘,忽地伸手,替她将那缕头发拢在耳后,顺着那耳坠渐渐往下,轻轻划过,直到腰间,系了一枚私印:“日后,倘若你遇见难处,便持这枚印章,去各地廷卫暗所,这样,我便知道了。”
又偏头抵在林容耳边喃喃:“从前,年少气盛,不知何为夫妻之情,口不择言,行事无章法,折辱你良多。如今我还你自由之身,望你从此过得自在,不要再怨恨我了。”
林容拿棉纱布的手一时顿住,僵在那里,她自觉自己并不在乎,不在乎陆慎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不在乎他是高兴还是发怒,也并不想听见他提从前那些事。
只那到底是以为罢了,林容闻言,喉咙发痛,说不出半句话来。旋即,状若无事一般,她手上动作未停,取了棉纱布替陆慎,细细包扎好,那喉间的疼痛才稍缓和些,微微吐出一口气:“好了,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这几日别叫伤口沾水,不要饮酒,不要熬夜……”
忽地又止住,陆慎问:“怎么不说了?”
林容答:“说了,你也不会听的。”
陆慎无言,另起话头来:“我将阿昭留给你,等她病好些了,你送她来江州。倘若你不愿意,我派人来接也是一样。”
林容应了一个好字,忽叫陆慎拉着手腕:“我成全你,你是不是也该成全我一回?”
林容立在那里,不知说的是何事,便见他上前两步,按着自己后额,衔住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末了叹:“从此相逢,只在梦中了。”
说罢,未及林容说什么话,便转身推门而去。
林容只觉得累极了,脱了衣衫,静静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忽流出泪来。方才开门取药箱时,林容叫打湿了半边身子,虽脱了外裳,里衣也有些湿,阿昭靠在她肩上,叫那湿衣裳浸着,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
她嘟囔着往上爬了爬,环住林容的脖颈,去亲她的脸颊,忽碰到她眼角的泪水,呆呆问:“娘亲,你哭了?”
林容这才回过神儿来,摸了摸脸上的泪水,这才察觉,连自己也有些惊到,抱了阿昭在怀里,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阿昭仰着头,问:“你难受吗?”
林容摇摇头:“不是。”
阿昭又问:“你高兴得掉眼泪了?”
林容摇摇头:“好像也不是。”
阿昭偏头想了想,笑道:“喔,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饿了,饿得掉眼泪了,是不是?”
林容失笑,伸手刮了刮阿昭的小鼻子:“我看是你饿了吧?”
阿昭扭来扭曲,不肯承认:“我才没有饿得掉眼泪,才没有。”见林容含笑望着她,又点头:“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点饿。”
她扭到林容怀里:“鱼片粥好吃,我还想吃。”
林容笑:“就只有鱼片粥吗,别的不要?”母女两穿了衣裳起来,抹黑到厨房里,相对着各自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块山药糕,这才回转睡下,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第95章
林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快到午时了,她伸手往床旁边一模早已经冷了并没有阿昭的身影。
她一时以为必定是陆慎反悔,把女儿带走了,立时坐起来,唤了一声:“阿昭?”
翠禽坐在床前的春凳上做绣活儿见林容醒了忙打起帐子来,回:“县主,小主子早就醒了叫人穿好了衣裳上外边玩儿去了。”一面说,一面奉了茶上去,笑:“您可有好些年,没试过这个时辰起身了?”
林容问:“上哪儿玩去了?晨间的那副药,喂她吃了不曾?”
翠禽道:“已服过药了早膳也进得好。现就在外头花圃里,自己拿了竹剪刀说要在外面剪一枝花来,挑了半天,觉得哪一枝都好,还没做出决断来呢。奴婢瞧着小主子也随了县主您的性子,爱这些花花草草。”
她还是改不大过来或者说并不愿意改,私下无人的时候,总愿意称呼林容‘县主’。林容往日也不大管,只是这回却道:“以后不要叫县主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舞阳县主了,你以后就叫我姐姐。”
翠禽摇摇头,并不肯:“不叫县主,那还是依照往日县主未出嫁时的称谓,叫姑娘吧。”
翠禽什么都好,只在主仆称谓上,实在固执。林容披衣洗漱,坐在妆台前挽发,想起昨夜陆慎的话来,她不知吃过他多少亏,并不肯轻易相信,问翠禽:“他走了没有?”
翠禽自然明白林容说的是谁,点点头:“君侯昨日半夜便冒雨走了,只护卫还并没有撤走,沉砚也留下,说是护卫小主子。”
林容点点头,吩咐:“你命人去府县衙门外瞧瞧,有没有立新后的榜文张贴出来。另外,你亲自去一趟陶府,问一问陶老大人,朝廷的邸报,有没有立后选妃的消息。”
说着顿了顿,道:“也不知他有没有迁怒于陶老大人,他老人家便是被牵连,也是不肯说的,你问问相熟的下人,打听打听陶府近况。”
翠禽点头应了,刚转身。便见小主子抱着一捧洛阳花,扑在县主怀里,笑:“娘亲,好漂亮的花。”
她不知在花圃里带了多久,一身的花香青草香,林容抱了她在膝上:“这叫洛阳花,又叫丝叶石竹,待会儿咱们寻个小蓍草瓶,放在你床边的小几上。”
林容说着,抱了阿昭站起来,一面把那藏瓶的柜子打开,一面道:“插花贮花的瓶子,春冬用铜,秋夏用磁,书房清供,最好选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一类的。倘若没有,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壁瓶也可勉强一用。”①《瓶花谱》
阿昭似懂非懂,点点头,指着中间一鹅颈壁瓶道:“阿爹画娘亲的画像里,就有这样的瓶子。”
林容笑笑,抱着她出门来,院里是一处花圃,种了数十种花木,错落有致,蓊郁葱茏,引山泉灌溉,又隐在一片茂林修竹之中,颇有小园独幽之感。
阿昭问:“这么多的花,都是你种的么?”
林容指着园中花木,细细教她:“春天的时候多种一些罂粟、虞美人,既可观赏又可入药。春末的时候,芍药花便开了,间或种些土萱、紫兰佐之。夏天开的便是洛阳花、蜀葵、乌斯菊……”
她娓娓道来,似如数家珍:“如此,一年四季这园子便都有鲜花盛开了。”
阿昭并听不太懂,末了只道:“你懂得这样多!”
林容摸摸她的脑袋,问:“你要是喜欢,等你的病彻底好了,我带你去天台寺瞧牡丹,他们那里的牡丹花是一奇景。”
一时,陪阿昭用过午膳,林容便要往医馆去了。只阿昭这时正是黏人的时候,不肯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也不肯开口说自己想去,只抱着林容的手哼哼唧唧撒娇。
林容苦笑不得,终究是抱了她去诊室,叫她坐在屏风后。不过,张老先生一回来,众人都是冲着他的名头来求医的,林容一时轻松了许多。
那位得了急性阑尾炎的罗小官人,发了两天烧,到底是挺了下来。他自己倒还好,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只他家中那位老仆见着林容,便千恩万谢,又是磕头又是抹泪:“我家小官人,得了这病,请脉抓药,不知耗费了几百金,还不曾见效。只见着了林大夫,不过三五日,眼见着就好了。”
林容点点头,这时代良医难求,又宽慰了他几句,下了医嘱,便往回走。阿昭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跟在她身后,见那老仆哭得满脸涕泪,有些吃惊。
林容抱了她起来,问:“怎么出来了?”
阿昭只摇摇头,不说话,末了,夜半安睡时,才躺在林容怀里道:“你真厉害,娘亲!”
林容躺在床帐中,闻听此言,打扇的手忽停住,仿佛一颗心都被什么充盈了一般,良久,低声道:“谢谢!”那些记忆中,发现刚怀上阿昭时的郁郁之情,辗转反侧的愁苦,仿佛都叫这一句话抚平了一般,渐渐如烟消散开来。
翠禽是第二日一早回来的,一面蹲在小案上吃饭,一面回禀:“奴婢亲去衙门前瞧了,有立新后的告示,就贴在县衙的八字墙上。又去了陶府,陶老大人说,昨日新到的邸报,确有立后选妃的一事。府衙、江州那里,隔得远了些,还不曾有消息传来。奴婢瞧着,并不像假的,君侯只怕是真的要立新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