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见他进了净室,正想掀帘出去,便听得陆慎在里面吩咐:“另送一副玉带进来。”
沉砚侯在门口,立时从包袱里寻出一条玉腰带来,双手奉给林容:“夫人。”
林容立在那里,只觉得火大,又压了下去,冷冷道:“你自己送进去。”
沉砚低头,似乎大气不敢喘一般:“求夫人体恤奴才,主子肩上的伤还没口,又不肯换药,又不肯治。求夫人劝一劝。”
林容只觉得万分莫名,到底是接了那腰带,转身往屏风后去。
第97章
林容捧着腰带立在软帘旁,把那玉带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冷冷道:“沉砚胆子越发小了递东西也不敢进来。”
陆慎也并没有说什么淡淡瞥了她一眼拾起玉带,便背过身子去。
林容立在那里,并不在乎,只叮嘱道:“阿昭年纪太小绝不能教她骑马摔到了可不是好玩的,等她大一些再说。她只是觉得新鲜,过一两日便忘了你千万不要应她。”
陆慎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无余话,问:“还有事么?”
这幅情状倒像是她上赶着一样,林容气结,忽又觉得好笑,脸上反浮一丝笑来摇摇头,也并无一个字掀帘出来。刚到门口处,便听得陆慎道:“江州的事,大体已经办结,明日便要带阿昭回洛阳了。再叫她在这里多待半日,晚上我便派人来接她。”
林容顿住回:“知道了。”一时推门过廊,慢慢踱步而去,也并不知走到哪里,随意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怔怔呆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远处崔琦的声音:“十一,你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林容这才回过神儿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坐下日头下,已出了一头的汗。崔琦拉着她在藤萝下阴凉处坐定:“是不是不舒服?”
林容摇摇头,问:“你身子这样重,怎么还要去应酬袁家的女眷?本也不是正经姻亲,紧着自己身子才是。”
崔琦闻言便气道:“我这两年在府里足不出户,竟不知陛下已属意立袁四娘为新后,谁都知道,偏偏瞒着咱们姓崔的?现时封后的圣旨还未下呢,便把自己当主子,使唤起我来了。”一时又吩咐丫鬟:“去,把十七弟叫来,他这几日待在陛下身边,这立后的事,他知不知道?”
这画面实在似曾相识,林容笑笑,替她打扇:“莫生气,莫生气!”
崔琦见她这样,也笑笑,点她的额头,又叹:“你啊你,说得好听是心宽,说得不好听,庵堂里的尼姑也比你多三分活人气儿,人活在世上,哪儿能样样都不在乎呢?”
林容无奈:“六姐姐,你好心宽慰你,你倒说起我来了?”
崔琦笑:“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究竟是不是一丁点都不在乎,没有一丁点不高兴?”
一时语罢,林容正要说话,却见崔琦止住,抚开层层的绿茵藤萝,便见远处石桥上,一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袅娜福身,同陆慎行礼。
陆慎略伸手,虚扶了她起身,负手立在那里,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不知同那姑娘说了些什么话,那姑娘盈盈一笑,便羞赧地退在一边了。
林容心道,陆慎这人在旁人面前倒是有礼有度,实在可恨!
待陆慎走远,身后的随从也都从桥上过,崔琦这才回过头来,见林容脸上的笑已隐了下去,盈盈望着她笑:“瞧,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不高兴的吧?”
林容摇摇头:“只是觉得这姑娘年纪小了些。”
崔琦听了不语,摇着扇子好一会儿,正色问道:“十一,往日你在雍州同陛下闹得难堪,我后来也听说了些,可自你出了事,他到底是日日念着你的,日日受折磨。你也别怪我多事,也别怨我替谁说话。只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这样的私事,便是崔琦,林容也并不想谈论,只喔了一声,笑:“喔,六姐姐是嫌我烦了,要赶我走?”
崔琦摇摇头:“你虽不说,但我也瞧得出来,你那年从洛阳回来,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生出红尘离世之感。可这世上谁又是真正的世外之人呢,便是尼姑道士也要化缘求香火的。”
这件事,林容并不肯深谈,也并不打算同谁商量,笑着转了话头,岔开来。
傍晚,果有人来接阿昭。
阿昭正坐在榻上玩九连环,闻言抬头,问她:“喔,阿爹说过的,我们要回洛阳了,娘亲,你会去洛阳吗?”
林容不肯骗她:“大概是不会去洛阳的。”
阿昭立即涌出泪来:“为什么?”又想起她说不想见阿爹的话来,带着哭腔道:“你可以不见阿爹,只同我一起,不成吗?”
又闹着并不肯走,林容只得应允她:“倘若有空闲,一定去洛阳看你。”
哄了好一会儿,那哭声也止不住,终是哭着叫奶嬷嬷抱走了。
陆慎回江州行宫的时候,阿昭还在生气,默默地坐在榻上,玩林容给她做的方块儿小积木。见着陆慎回来,只瞧了他一眼,也不像往日那边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唤爹爹,并不理他。
陆慎叫人服侍着除了外袍,静静歪在旁边翻书,不时把那叠得好好的积木,抽开一块儿来。阿昭开始不理他,随后分了一半,堆到陆慎那边去。见他还是捣乱,嘟着嘴生气,委屈得直掉眼泪。只也不像平日,早就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全说出来,等着陆慎问:“好好的,谁惹着你了,连爹爹回来也不理?”
阿昭这才抽噎着问道:“为什么你不带娘亲跟我们回洛阳?你不是说,咱们是来接她的么?你说话不算话,来之前,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陆慎放下书,淡淡道:“她不愿意回去!”
阿昭又问:“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洛阳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尚且不懂,为什么娘亲不愿意回家呢?
陆慎沉默:“我做错了事,她不肯原谅我。”
阿爹也会做错事么?阿昭发怔,忘记哭了,问:“那……那你道歉了吗?小舅舅说,做错事,是要道歉的……”
阿昭一双紫玉葡萄似的眼睛望着陆慎,叫他一时语塞起来,良久道:“算道歉了吧!”
阿昭闻言有些泄气,道:“这么严重吗,道歉了也没用?”歪着头坐在那里想了大半天,道:“那实在不行的话,你求求她吧。等她高兴的时候,你求求她,说不准就原谅你了呢。上次我想去看牡丹花,我求了娘亲两次,她就答应我了。”
陆慎望着女儿,并不说话。阿昭摇他的手:“阿爹,你听见了没有?”
陆慎垂眸,又翻过一页书来,淡淡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第二日,到底也并没有更改行程,崔颢恭送了陆慎的车驾出城门,回转来,已经是晌午了,恭恭敬敬地禀过了两位姐姐。
林容只当无事发生,倒是崔琦追问:“真的出城去了,没留下什么话儿,也没吩咐什么?”
崔颢只摇摇头:“陛下命我好生读书,不可荒废学业。”
崔琦叹了一声,到底是放了林容:“行了,你要去天水阁,我也不拦你了,叫人护送你去,只别太晚了。”
林容到底如愿,拿着宣平侯府的帖子,入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天水阁。那书阁修建得颇大,听人说藏书近四万册,是江东大儒蒋太傅所建。
那阁中寻常并不许人出入,只借书,也只得在待客的厅轩中看,看完了立刻归还,不许人带出阁外。也不知是宣平侯府的帖子起了作用,还是陆慎给的文书起了作用,主人家另僻了一间静室,供林容观阅书籍。
林容一面瞧,一面把那精妙处、疑惑处誊抄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又或是几个时辰,又或是一小会儿。林容一抬头,便见静室外,夕阳斜照湖面之美景。叫恍住了好一会儿,忽见那边立着个青衣男子,见林容望过来,拱手同她见礼,身旁还放着一盆花。
林容搁笔,推门出来,颔首见礼:“蒋先生,您怎在此处?”
此人二十来岁,正是陈毓仁口中的敏行兄,他抱起那盆花:“上月舣舟姑苏等地,赴宴,见一园中,似种着林大夫口中说的曼陀罗花,花叶形状有些相似,本想命人送了去给你。不想,刚一回家,便听人说你到叔父的天水阁来,这才赶了过来。”
林容也只在现代的册子上见过,隔了许多年,也并不能很确定,想着制药了试一试,当下也不客气,将那花儿接了过来,笑着道了谢。
蒋敏行实在是谦谦君子,道:“救命之恩,该是我谢林大夫才是。”也并不多叨扰,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了。
陆慎的车驾走得也并不快,这一日也不过五六十里里,天刚一擦黑,便在驿站停驻歇息。阿昭生了一整天的起,又不见林容来送她,哭了小半个时辰,叫陆慎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睡得正香。
陆慎洗漱了,正欲安寝,便见沉砚在窗外禀告:“主子,今儿晌午夫人去了天水阁,在哪儿瞧了一下午的医书。后来,碰见了蒋太傅的侄子,两个人似是旧相识,说笑了几句,送了一盆花给夫人。”
他说着顿了顿:“奴才的人打听了,说是这位蒋公子年十八,外出游玩时溺水,是夫人救上来的。”
陆慎闻言眼皮不住的跳,溺水叫她救上来的,那必定是跳进河水里,浑身湿透,不是抱着他,就是拖着他。陆慎坐在那里半晌,越觉得胸口不顺,还说笑了几句,谈什么事情可以说说笑笑呢?
他忽地站起来,碰落了茶杯,顿时惊醒了一旁的阿昭,坐起来,揉揉眼睛:“阿爹?”
陆慎抱了阿昭起来:“咱们回江州去,好不好?”
阿昭一听便立刻来了精神:“是要去求娘亲回洛阳吗?”
陆慎嘴角抽搐:“是去接,不是求!”
第98章
林容从天水阁回宣平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崔琦等着她,还未就寝,见她回来忙吩咐人摆饭一面替她夹菜一面道:“怎么这时辰才回来,差点打发人满城找去?”
林容喝了口虾丸鸡皮汤:“看书忘了时辰,一抬头,天便暗了。阁里的人也并未催我走那书还剩七八页就索性瞧完了,这才回来。”又伸手去搭崔琦的脉象,道:“便是没有动胎气也别累着。”
崔琦笑笑试探问道:“你在江州,那天水阁,什么时候想去便去,也不急于一时的。晚上看书,仔细眼睛。”
林容便道:“六姐姐过几日,我便走了。”
崔琦立时红了眼眶:“这么急多住几日,不成吗?”
林容正色道:“六姐姐,崔十一娘已经亡故了,这里到底不是我应该多待的地方。”
崔琦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日后,我坐船去瞧你便是左右也不远,一两日的路程。”又替林容布菜:“多用些,家里的膳食到底比外头强些。”
林容一时感怀,笑:“六姐姐到底是疼我,不忍再劝我了。”
闻听此言,崔琦本笑着,又涌出泪花来,伸手去抚林容的脸:“倘若你觉得好,我便替你高兴。”又说了许多话,叮嘱了许多事,衣裳首饰不知搬了多少过来,一一拿着单子同林容分说,末了叹气:“这些东西,连你往日出嫁时的一半都没有,崔氏比之往日,到底是不如了些。”
林容只笑:“我不过一个小大夫,平日里青衣粗布,便是夏日里绢罗也只得一身,寻常不是替人看病诊脉,便是往田地间看药农种的药材。倘天气好,往周边山里去寻药材,一连几天也不会下山的。那里用得到这些金钗玉镯、绫罗绸缎?”
崔琦听了,心里颇不好受,说不出话来。直到深夜,崔琦这才起身回转,叫林容送到廊下,道:“回去歇着吧,别送了。”
翠禽跟着林容身后,默默道:“六姑娘的性子,变了好多。”
受了那么多的磋磨,怎么能不变呢,你不变,那是活不下去的。林容沐浴更衣,出净室,一面擦头发一面同翠禽道:“天下承平,江南各处也算太平,我想带几位医馆里的人,往各洲郡,亲画了草药图鉴来。碰见的药材,要么是晒干,要么是炮制好了的,倘若在野外碰见了,倒不一定认得出来。好些庸医,常常不能分辨。”
翠禽听了点头:“是,连张老先生有时候也能认错。”
林容便问:“我是想问你,是跟着我,还是留在江州。留在江州的话,我把你托付给六姐姐,叫她给你寻个好人家。”
翠禽摇头,指着那一箱子金银翠宝:“县主不如赏我点金子,将来我自己开个医馆才好。”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了。
一时林容放帐安睡,只她同阿昭相处了七八日,那孩子日日躺在她身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临睡前总缠着林容叽叽喳喳说话,也不管听不听得懂,从医馆里有多少人,一直问到门口的狗叫什么名字,母女两几没有一刻分离。
此刻一时没了阿昭,林容闭眼多时,却久久未能入眠,索性坐起来,在帐中点了一盏小灯,把白日里在天水阁誊抄的笔记,拿出来翻阅。
忽听见廊外脚步声,门吱吖一声被推开来,林容以为是翠禽见自己在里面亮了灯,便起身来查看,道:“翠禽,去歇着吧,没什么事,我睡不大着,索性看看书。”
那脚步闻言立刻止住,林容又翻了页书,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一时觉得奇怪,掀开帐帘,便见陆慎抱着阿昭,静静立在床前三步远,一时两人都并不说话,只幽幽望着对方。
林容坐起来,到底是她先开口,问:“是阿昭出什么事了吗?”
陆慎摇摇头,把阿昭抱到床边来,林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见她脸颊虽红扑扑的,却并没有发热,只是睡熟了而已。
陆慎这才淡淡道:“不知你跟她说过什么,哭了一夜,不肯走,只好抱了她回来。”
什么叫不知道我跟她说过什么?这话,仿佛是在说,她林容教了阿昭什么,叫她哭闹着不肯走,顺便再把他陆慎给叫回来一般。
林容冷笑一声,懒得理他,把阿昭抱到床榻内侧。阿昭无意识地哼哼两声,睁开眼睛,见是林容,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亲,到底是困极了,叫了一声娘,又合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小手上不知抓着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林容取了枕边的绣帕,一面擦一面疑惑问道:“手上攥着的什么?”
林容还以为阿昭睡着了,岂不料听见问话,眼睛虽还闭着,却还是回答道:“是松子糖。”小手也无意识地抬高:“娘亲,你也吃……别客气……”
林容失笑,拍阿昭的后背:“睡吧!”只那糖黏在手心,用干绢布擦得并不干净,一时想掀被起身下床去。
陆慎见了,起身往旁边净室内拧了湿棉布递过来。林容白他一眼,皆过棉巾,仔仔细细替阿昭擦手擦脸,末了道:“以后不要给她吃那么多糖,小孩子长蛀牙,可没什么好法子治。”
林容的语气并不算好,陆慎听了,只道:“知道了!”
林容见他那个样子,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倒不像前几日那样可笑,正想叫他出去,忽然嗓子不大舒服,咳嗽了两声。
陆慎起身,倒了热茶递过去,林容并不接,冷冷望着他好一会儿,这才接过茶盅,喝了一口,轻轻用盖碗拨着茶叶浮沫,问:“你有话要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