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玄屹默算时间,八月初遇见,到今日接近四个月。
“还好。”他抿一口酒,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有个贱嗖嗖的靠过来:“我还没和这么小的谈过,床上是不是特纯?”
纪玄屹目光定到杯中的酒液,语气转冷:“我没碰过她。”
男人们都接受了酒精的荼毒,嘴巴没把门,纷纷惊呼:“不是吧,这么久都不碰?”
“以前那些,你说还没到想碰的时候就腻了,现在这个不是很得宠吗?”
“屹哥,你是不是不行?”
纪玄屹深蓝的瞳仁反射酒液的冰凉,幽幽地剜他们一眼。
他们立时发怵,噤若寒蝉。
耳闻这些,刘皓止步在门口,脸色诡异,眼角一抽一抽的。
附近有个兄弟注意到他的反常,走近拍他的肩膀:“咋啦?”
刘皓摇了两下头:“没。”
他审视的眸光停在纪玄屹身上,又在详细回想他给苏嘉系纽扣,喂椰林飘香的画面。
那般温柔宠溺,见所未见。
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和江樱说错了话。
纪玄屹会和那个大学生来真的?
脑中转过这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刘皓反而打消了惊疑不定。
纪家二少游戏人间数年,怎么可能轻易收心?
刘皓不再把适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大步过去,招呼大家:“来来来,骰子摇起来。”
苏嘉初次酒吧游,玩到了十一点。
她难得出来一回,又是为了在无尽的闹腾中放纵,精神抖擞,再熬两个小时都不成问题。
但纪玄屹卡好时间,拥着她起身,和大伙说:“走了,我家宝宝年龄还小,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一群能闹的自然是发出了一连串唏嘘声,高喊:“半夜虐狗,天理不容!”
苏嘉羞得两颊发烫,直是往纪玄屹的胸前埋。
回到君悦庭,苏嘉洗漱好,平躺在次卧的床上,眼睛睁得像铜铃,在皎皎月光中,直视天花板。
因为她一闭上眼,完全陷入黑暗,某些不可复述的记忆,某些令人作呕的声音便会无所忌惮地游走。
易如反掌地找到她,缠绕她,撕裂她。
苏嘉蓦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跑出去,敲响仍然有灯光外泄的主卧。
长夜无边,她一个人待不下去了。
室内很快传出一声“进”,苏嘉推门入内。
大床上的纪玄屹用一条胳膊撑起上半身,任由被子滑落,略有不解和好奇地瞧着她。
深夜涉足一个成年男人的卧室,苏嘉后知后觉地难为情。
她走了几步,站在离床还有一两米的距离,进退维谷。
“你,你也睡不着吗?”苏嘉见室内主灯大亮,找了这个话题开场。
纪玄屹饶有兴味地注视她:“睡下几分钟了。”
苏嘉疑惑:“你睡觉不关灯吗?”
纪玄屹:“不。”
苏嘉记起曾经对他做过不是怕黑就是怕鬼的揣测。
她走去床头,挠挠头说:“那个,开灯睡觉好像对身体不是很好。”
纪玄屹眉梢轻挑:“但是不开灯,我不敢一个人睡。”
苏嘉的嘴巴快过了脑子:“我可以陪你。”
纪玄屹喉间发出一声轻笑,似是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余音尤在,他扯开被子,伸手拉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
霎时间,苏嘉跌到了他的床上,满脸茫然与惶恐,下意识地问:“你做什么?”
“不是想陪我睡吗?”纪玄屹强势地遏制住她的乱动,唇边的弧度含了几分坏,“睡吧。”
他一扬手,暖和的被子盖住两人,再熄了灯。
第45章 同床
纪玄屹房间窗帘的遮光效果极佳, 一经关灯,浓墨满灌,暗得伸手难见五指。
苏嘉来了这套房子这么多次,头一回躺在他的床上。
床单, 被套, 枕头, 弥漫的空气,无不沾染他的气息。
加上他本人就在近侧,温热的肌肤在被子下方亲昵相贴,迫使一室气温急剧上升, 滚烫了她的四肢百骸。
苏嘉僵持全身,猝然躺下来的刹那是什么样,一直是什么样。
她歪斜身子, 侧面背对他,不敢动弹毫厘。
唯恐黑暗会催发一场蝴蝶效应, 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都能引起滔天风暴。
纪玄屹调整了一下姿势, 结实的臂膀从背后环上她的腰, 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梳洗过后的小姑娘,柔软的身上浮一层纯净美好的果香。
足以叫人沉溺,忘却所处暝昏。
苏嘉的双眼比一个人在次卧时, 瞪得还要大还要圆,遍布周身的微薄感知力极速向一个点汇聚。
加倍地, 放大地感受着纪玄屹的存在。
她听他擦在颈边, 清浅沉稳的呼吸, 以及自己怦然乱跳的心脏声。
纪玄屹像是觉察到她的不安,开了口:“很害怕?”
“没, 没有啊。”苏嘉话虽如此,声线却是颤的。
纪玄屹笑了笑,浅吻在她的侧颈。
温软接触,苏嘉仿佛在虚无中窥见蝴蝶震颤了一下翅膀。
她黑睫抖动,生理性地挣扎,想要逃出这个疾风骤雨的孕育之处。
奈何纪玄屹把她圈得太紧。
“还说不害怕?”纪玄屹的唇瓣稍稍远离她的肌肤,有安抚的用意。
苏嘉委屈得结巴:“我,我……”
纪玄屹蹭着她的脸,兴致颇高地问:“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苏嘉咬着牙关,哑口无言。
纪玄屹低磁的嗓音放得缓,问话不断:“是不是有更害怕的?”
苏嘉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纪玄屹探手去找她的,团入掌心,柔声说:“我在,不怕。”
苏嘉涌上酸楚,沉闷地“嗯”了一声。
纪玄屹一下下地揉她的双手,隔了几分钟,聊起自己:“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关灯睡觉吗?”
苏嘉犹如满弓的神经松懈了半分:“为什么?”
纪玄屹抬了抬脑袋,下巴支在她的肩头,娓娓道来:“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住在医院,比较瘦小,加上长相,特别是眼睛和身边人都不一样,邻居家有三四个大几岁的男孩子爱欺负我,说我像动画片中,变了异的怪物。”
苏嘉震惊,现在的纪玄屹高大挺拔,肌肉练得流畅漂亮,不笑的时候自带一种巍峨冰峰般的磅礴气场。
她只见过他压制别人,叫人苦不堪言,完全无法将他和被欺负的行列联系到一块。
“才不是,你蓝色的眼睛那么好看。”苏嘉反驳,“我第一次看清楚,就被美到了。”
纪玄屹听过不少人夸赞自己这双眼睛,遣词造句再华丽浮夸的都有,她这番普通直白的说辞,倒是最熨帖。
他弯起唇,理性分析:“我们那时候太小,对混血儿的概念懵懵懂懂,下意识地把不同当做异类。”
他设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是他们听大人夸过我的长相,我的眼睛,有嫉妒心理,小孩子的嫉妒不容小觑,很可怕。”
苏嘉心里酸酸的,从未想过,那样一张可以说是女娲毕业设计作品的俊脸,会成为他童年的一根利刺。
这个漫漫晚夜,纪玄屹的话格外多:“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喜欢画画,画的和画室里面摆放的那些差不多,没有具体的意象,没有规矩的线条,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有一天,我们的家长受邀去参加一个酒会,家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孩子,他们跑来我家,看见我在花园中画画,他们趁保姆阿姨去厨房准备点心,抢走了我的画。
“我很喜欢那幅画,觉得那是自己画得最好的,便跟着他们追,想去把画夺回来,追着追着就出了自家的院子,去到了一个小孩子家里。”
苏嘉眼睫缓慢地眨动,莫名有一丝紧张,预感不妙。
纪玄屹平静地叙述:“当时的我太弱小了,手无缚鸡之力,他们的人又多,将我关了起来。
“他们嘲笑我的画看不懂,是丑东西,撕碎了洒到我头上,我生气,要去和他们打,可是根本打不过,他们退了出去,锁了屋子,全黑的屋子。”
话到末尾,苏嘉罕见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轻颤。
她无法相信这是纪玄屹曾经的一部分,不敢去想小小的他,在面对被犀利否定热爱后,独身关在全黑的房间里,有多么伤心和恐惧。
苏嘉猛地转过身,反手抱住他,难受地说:“他们是坏孩子。”
“他们确实坏,很会捉弄人。”纪玄屹回忆着,“他们故意在外面讲鬼故事,放鬼片的恐怖音效,我害怕极了,抱着变成碎纸削的画,蜷缩在角落。”
苏嘉瞬时懂了,他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而是怕两者的叠加。
电影院那次,正好凑齐了两者。
纪玄屹说:“我被他们关了好几个小时,爸妈回家找到我,替我出了气,那几个孩子受到了家长很严厉的惩罚,但从那以后,我对黑暗和鬼片有心理阴影,也不会再在其他人面前画画了。”
苏嘉贴在他身上,苦涩难耐。
她怀疑他的后遗症不止开灯睡觉和画画,他晚间流连不夜场所,时常在酒精的麻痹下通宵,是不是也是不想回家来,独自面对寂寥浓稠的黑?
不能在晚上关灯睡觉,又不喜欢开灯睡觉,便让黑白颠倒,夜醒晨再眠。
“后来我们因此搬了家,我每天抽时间锻炼,让自己变得更强,没人会在我面前提这件事,长大后,我以为自己渐渐克服了,之前和你去电影院,我没想到还会有那么强烈的应激反应。”纪玄屹歉意地说。
苏嘉拼命地摇头,她不在意了,她早就不在意了。
更何况,背后的真相如此残忍。
纪玄屹和她相拥,牵出浅笑:“每当我出现应激反应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靠近最温暖的存在。”
所以当时在电影院,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
苏嘉双目湿润,抱住他的纤细手臂收到最紧,试图让这份微弱的温暖无限扩展绵延,跨越时间和空间,暖到三个月前的他。
暖到二十多年前的他。
讲完全部的纪玄屹反而风轻云淡,右手顺着她的长发,低声唤:“嘉嘉。”
苏嘉心疼得快要哽咽:“嗯。”
纪玄屹换了一种腔调,较正式,又较贴近她:“我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很多人虎视眈眈,企图找到我的破绽,拉我下马,我不能有弱点,有软肋,这个秘密,只有最亲,最信任的家人才知道。”
苏嘉一时五味杂陈,坚定地保证:“我会给你保密。”
纪玄屹拍着她的后背,等她缓了缓,轻声告知:“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和我说。”
暗色包裹中,苏嘉木讷地眨了眨眼。
她似乎有些明白,今晚的纪玄屹为何会和她聊这样多,这样深了。
他可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必然要有来有往。
他已然给出了足够的诚意。
但是她……
苏嘉的下唇再度被咬住,双手不自然地去抓他的睡衣。
尽数松懈,在这一秒尽数紧绷。
夜幕遮住了纪玄屹无声的叹息。
忽而,他拨开她乱糟糟的刘海,吻在额角:“太晚了,睡觉吧。”
苏嘉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许是枕边人散发的气息过于暖热舒适。
玫瑰色的晨曦悄无声息降临,渲染天际的云彩。
苏嘉睁开迷蒙的眼,发现自己和昨夜一样,同一个姿势躺在纪玄屹的怀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单手支起脑袋,明锐的眸光落在她脸上,扬起唇角:“早安。”
“早安。”苏嘉意外:“你醒得这么早吗?”
他的整个上午,一般会交付给周公。
纪玄屹拖腔带调,坏笑道:“昨天晚上有人陪我睡觉啊。”
这么多年,他难得关上灯,睡了一个踏实觉,自然醒得也早。
苏嘉脸热,腹诽他何止昨晚在酒吧坏,每时每刻都很坏。
他们仅仅只是抱着睡了一晚上,被他用兴味的语调一说,跟做了少儿不宜的事情一般。
苏嘉嗔了他一眼,翻身下床。
两人盖的是一条被子,她气呼呼的,掀开的力道不自觉加大,纪玄屹那边也不能幸免。
他变成半遮半盖,也不管,视线随她流转。
苏嘉坐在床边找拖鞋,不经意侧瞥,惊觉他不大寻常。
他的睡裤下面正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