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手机屏幕跳转成来电提醒,备注是辅导员。
若是没有正经事,老师不会给她打电话。
苏嘉深呼吸几口,略微平复心绪,接起来:“喂老师。”
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回应:“苏嘉,你家里出了状况,你的爸爸拜托了一个熟人过来,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便找到了我。”
苏嘉一咯噔,想接话阻止,想让老师打发走那个人,但还未发出一字半句,另一头的手机换了人。
轻浮的男声油腻恶心:“喂,老同学,我郑彪。”
苏嘉心下一凛,果然是他。
她已经远在异乡,换了号码,他依然找到了她。
郑彪八成是顾虑她会掐断电话,语速飞快:“你不知道,你爸妈和弟弟现在可惨了,那个被揍伤的同学家里拿不到赔偿,天天上你家闹。
“我这次来北城旅游,你爸妈特意拜托我,务必要见你一面,你看,我们约在哪里啊?”
苏嘉面部毫无血色,双手哆嗦,眼眸瞪到充血。
她生父生母没钱来北城,竟然找了他。
他们找谁不好,偏偏要找这个牲口!
郑彪应该是背着辅导员捂住了听筒,小了声:“你别着急啊,这事好解决,你出来见见我,陪我吃顿饭,当当导游,我们续一续前缘,你把我哄高兴了,我就让我爸妈给你们摆平了,反正我家不差那几个钱。”
苏嘉胃里汹涌,整个人仿若在残破废墟里漂泊流落,危如累卵。
她艰难地从牙缝挤出三个字:“你、做、梦。”
随即,苏嘉中止了电话,断断续续打字,给辅导员发消息:
【老师,我家里是出了事,他们要我拿奖学金回去救急,他们平时不会给我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我拿了,我就没钱读书了,这个人不是好人,他在威胁我,请您让他离开。】
点击发送,她不知被多少阵战栗席卷,双眸已然湿润模糊,打没打错字都无暇顾及。
辅导员明事理,学期开始前,苏嘉申请提前来学校,她便大致了解过她家里的情形,未对这番话产生怀疑。
学生安全放在首位,辅导员回复:【我清楚了,会让他离开学校。】
苏嘉瞧完这一行字,手机再也拿不稳,掉落到地上。
她四肢脱力,顺着墙壁滑下去,在角落缩成一团,脑袋埋入膝盖,陷进天崩地裂,末日审判般的无力和恐慌。
用了厚重门板隔开的消防通道寂寥无声,恍若被万事万物抛之脑后,独自置身其中的她,也似是世界弃子。
无一人关怀,无一人在意。
同一层楼,纪玄屹的电话接完,还不见人折返,开门去找。
他前往洗手间,叫一个女员工去女厕查了一圈,不曾发现人。
还是另一个职员告知:“我好像看见她朝消防通道去了。”
纪玄屹蹙眉,快步过去,推门就瞧见抱膝蜷缩,浑身颤抖的女生。
他见过她类似的情况,电影院那次,她也是这样躲在墙角,无助而悲痛。
仿若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魑魅魍魉肆意围剿。
不,是比那回还要痛苦。
纪玄屹蹲去她的跟前,把人揽入怀中。
苏嘉条件反射地抗拒,推手阻拦。
她抬起布满一道道泪痕的脸,模模糊糊地瞅见是纪玄屹以后,眼睛更酸,举高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呜咽出声。
好像他是她在这个悲哀的俗世,唯一的牵扯和信任。
纪玄屹同样用力地抱紧她,传去自身的安稳和温暖:“乖,我在。”
苏嘉蹭在他的肩头,抽泣着说:“今晚,我想去你哪里。”
她应该没办法回学校了。
北城万家灯火,可是除了他的那一盏,她无处可去。
这个话题,她决然地拒绝过他,眼下却主动换了想法。
纪玄屹忧虑的眸光更为黯淡,但没有问一句,依着道:“好,我们回家。”
他捡起她落下的手机,打开消防通道的门,将疲软乏力的她打横抱起。
他全然不顾员工们目瞪口呆的偷瞄,高视阔步地步入专用电梯。
一直到地下车库,上了车子的后座,纪玄屹也让她坐在腿上,敞开胸膛,给足倚靠。
他给她剥了一颗葡萄味的水果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车上,常备了这个牌子的糖果。
苏嘉实属成了受惊过度的兔子,含着酸甜可口的硬糖,一个劲儿往他怀抱深处钻。
如葵花向阳,是植根于基因的本能。
纪玄屹宽大的手掌慢抚她的背,太阳穴突突地跳,太多次了。
近段时间,她这般糟糕低迷的状态,有过太多次了。
且累加不断,一次胜过一次。
纪玄屹不再犹豫和等待,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原由。
他挪出一只手掏手机,发消息给张特助:【查一下苏嘉。】
【她最近在学校的情况,她的家庭。】
纪玄屹垂眼,沉沉地定在她的下腰线。
那块可疑的旧疤叫他隐隐不安。
他补充:【她的过去。】
【尽快。】
张特助秒回:【好的纪总,我马上办。】
苏嘉随纪玄屹回到家,洗漱完,草草刷了几下手机,去主卧睡觉。
纪玄屹几乎是同时清洗完,和衣躺在她的旁边,任她抱着自己入眠。
昏暗宁静的室内,纪玄屹没有半丝困意,轻轻拍着她,哄她沉入梦乡,目光不时飘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三更半夜,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亮起。
纪玄屹看向怀中已然睡熟的女生,轻手轻脚地挣脱开她,压好被子,拿起手机出了房间。
微信上,躺着张特助新发的汇报:【纪总,查到了。】
纪玄屹走到距离主卧最远的客厅阳台,找出酒柜中度数最高,口感最烈的酒,倒出小半杯,拨通了张特助的电话。
“纪总,苏小姐近期在学校安好,没有遇到事情。”张特助言简意赅 ,“但家里发生了一些状况。”
他简单叙述前因后果,纪玄屹站定在落地窗前,抿一口酒,直视远方夜色的双眸愈发晦暗深沉。
张特助删繁就简,直说要害:“苏小姐确实有一段不太好的往事,具体的,我发您邮箱了。”
纪玄屹退出通话界面,逐字阅读完他发来的全部,眉皱成川,双瞳骤然迸发的狠厉与毒辣,犹如锁定目标,俯冲直下的鹰隼。
他指尖发力,重重捏动,高脚杯应声碎裂。
第50章 过去
夜色已深, 洇润一层冷霜的孤月高悬于顶空,伴灯长明。
酒杯裂开的玻璃渣刺进纪玄屹的指节,汩汩鲜血浸染瓷白,他亦浑然无觉。
他肃杀着一张脸, 薄凉嘱咐张特助几句, 随意处理包扎手部的伤, 清理好地上的玻璃碎片,回到主卧。
被褥下的苏嘉似乎半梦半醒,翻过来滚过去,双手乱动, 急迫地寻觅什么一般,极度不踏实。
纪玄屹掀开被子,侧躺向她。
小姑娘立即嗅到动静, 挤进他怀里,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紧密地贴着。
“你去哪里了?”苏嘉迷迷糊糊,咕哝了一句。
纪玄屹伸手抱住她, 嗓音有意放得轻而柔:“不怕, 我来了。”
暗色侵袭一室,独留小夜灯的微光摇曳。
纪玄屹透过不甚明亮的光线,仔细地打量她, 娇小玲珑的一只,弱不禁风。
叫人只想捧在手心上, 如珍如宝, 精致呵护。
纪玄屹曾经先入为主, 主观臆断她这般小的年纪,不过是纯粹的一张白纸, 常年生活在象牙塔似的学校,社会的万般险恶都与她无关。
哪里想得到,她短短的十八年,从来都是风雨飘摇,未曾有过一日安稳。
出生在穷困潦倒的家庭,父母还重男轻女,专宠小儿子。
唯一疼爱她的外婆早早逝去,留下她一个人野蛮生长。
偏偏她天生丽质,艳光四射,打小就引人注目。
残破落后的老县城,鱼龙混杂的旧城区,无力护己,无人撑腰的美貌实属是灾祸。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觊觎。
苏嘉初中时期就有诸多追求讨好者,其中最胆大妄为,最卑鄙恶劣的那一个,想方设法的追求不成,逐渐变为纠缠,尾随,骚扰。
纪玄屹深深拥着怀中的糯米团子,想到张特助发来的那些字眼,呼吸发紧,密密麻麻的痛楚自心脏深处蔓延。
初升高的暑假,刚满十五周岁,阴暗偏僻的小巷,强.奸未遂。
绝望挣扎间,苏嘉的侧腰被破玻璃刺出血痕,她也借玻璃碎片划伤对方,抓紧短暂的空隙,得以盼来路人帮忙,逃出生天。
她有意搜集证据,豁出全部,送那个畜生进监狱,先等来的却是对方的律师。
带来一张数额不菲的银行卡,企图和解的律师。
同样,他也表示,如若他们不接受用钱和解,则法庭上见。
他顺便给苏家人科普了一下律师的收费标准,并且笃定地表示,他是蓉市顶级的刑事律师,无论苏家请谁出马,绝无胜算。
强.奸案特殊,取证、界定太难太难。
据传,那一天闹得非常厉害,找不到乐子的街里街坊全部涌入他们家,闲得看笑话,非议指点。
年幼的苏嘉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目色含嗔含怨,落寞易碎。
面对道貌岸然,满口假仁假义的律师,她悲愤交加地问了一句话:“你帮人打这么恶心的官司,良心过得去吗?”
律师回的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最终,苏嘉的父母抵抗不了巨款的诱惑,选择拿钱了事,强制勒令她不许再声张,甚至说出诸如“你反正都这样了,不如捞一笔”的寒凉话。
苏嘉一身反骨,自然是接受不了,吵嚷着不会善罢甘休,要一告到底。
但她的父母把她锁了起来,用不再放她去读高中威胁,也用同意她去读高中软磨。
那个畜生的家里有几个小钱,事发后迅速地销毁了证据,举家搬去别的城市。
丢下她一个受害者,面对不胫而走,吃人不吐骨头的流言蜚语。
并且越传越离谱,从强.奸未遂变成强.奸成功,再变成怀孕堕胎。
甚至有人揣测她蓄意勾引,诓骗钱财。
尽数污言秽语,恶语相向,不要任何成本地朝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倒。
恨不能让她这枝在淤泥深处长出来的向日葵,重堕泥潭,沉沦毁灭。
苏嘉说过,有个牲口惹到了她,但她无能为力,找不到一个人施以援手,她只能选择飞镖扎小人,兀自发泄。
她以前单独坐他的车的惶惶不安,对异性之间的肢体接触的强烈反应,以及对“脏了”二字的诡异在意,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纪玄屹难以想象,她曾被人指指点点过多少次。
学生时代,最关键的高中三年,她是顶着怎样的压力完成的。
又是怀着如何复杂的心理,填报了法学专业。
她对当年那个登门的律师,一定深恶痛绝。
苏嘉心里装着事情,逃避现实的睡梦都得不到泰然,时不时扭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纪玄屹紧紧搂住她,感受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像是感受着她多年来的苦苦挣扎,万般滋味,郁结在心。
他迫人的眼眸逼视幽暗,哄声轻若蚊喃:“没事了,有我。”
苏嘉一觉睡醒,晨间七点。
深冬的朝霞推了时辰,迟迟徘徊于云层之间,天色尤暗。
纪玄屹像是一夜未眠,她一动,他就睁开了双眼。
他用度量尺一样的精准目光审视她须臾,半蹭起身子,以额头抵她的额头,测试体温。
“没发烧,但你的脸色不太好,今天要不要请假?”纪玄屹问。
苏嘉晕晕沉沉,太多事情不想为,但不得不去面对。
辅导员昨晚后期给她发过消息,说今天想找她聊一聊。
苏嘉坐起身,摇晃脑袋:“今天有很重要的专业课,期末考试快开始了,一节课都不能耽误。”
纪玄屹也坐了起来,不再劝,下床去拿她的衣服,给她换上。
苏嘉依然困倦无力,想念周公,才睁开的眼皮不时耷拉,下巴一点一点的。
她任由他伺候,木偶似地动动胳膊伸伸腿。
乍然,苏嘉发现纪玄屹的右手缠了两圈绷带,脊背一挺,来了精神:“你的手怎么回事?”
“喝水,杯子摔了,不当心划伤的。”纪玄屹给她套好内搭的毛衣,惜墨如金地解释。
苏嘉多盯了几秒,见他包扎得还过得去,没当一回事,嘀咕一句“你小心点啊”,接过了系毛衣纽扣的活。
她再被他带去洗漱,吃早饭,送往学校。
库里南从北城大学的北门驶入,徐徐开去法学院。
苏嘉在车窗中望见熟悉的凛冬荒芜,禁不住心慌意乱,无意识地双眼闪动,在熙攘学生流中搜寻。
虽然辅导员告知过,郑彪昨天的下场是被保安轰出了学校,并且保安会留心,不会再放他涉足校园,但苏嘉的惧怕程度未有多少消减。
大学不比高中,会对外开放,郑彪又是泼皮无赖,旁门左道一箩筐,难免千虑一失。
纪玄屹大手覆盖上她的,用力一握:“我今儿没什么事,陪你去上课。”
苏嘉回眸中又起波澜,不假思索:“不要,我今天都是专业课,小班上,你一去太扎眼了,我可不想被当动物园的猴子围观。”
她是怕郑彪躲在某个犄角旮旯,他们会直接撞上。
苏嘉自认胆量可观,但在此事上过于踟蹰胆怯,总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藏住最狼狈破碎的过往。
纪玄屹目色深沉地瞧了她片刻,没再提,下车送她去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