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没什么情绪起伏,掀起眼皮冷冷瞧了一眼。
他身上带着武将杀伐之气,气势上并不落下风,但个子到底是比穆雷矮了半头,两个男人对视着,裴朔心理有所考量,知道他的态度多少受了那位大鄞郡主的影响,对大夏有所敌意也正常。
所以若真想招揽草原人,这个郡主,留不得。
商宁秀站在帐外不远处朝这边眺望着,虽然听不见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她就是没办法坐在屋子里干等,从上回他们离开时还让伽蓝部落再考虑考虑就能看出来,这个裴朔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游说。
一百匹马的交易不是小数量,草原马烈性,大夏带来的驯马师借口还得有点时间熟悉秉性才能牵走,马道上熙熙攘攘十来匹烈马打转,负责马厩的几个异族青年看着他们磨磨唧唧的干着急,用草原话大声嚷嚷着:“你吹口哨直接骑上去啊,摸什么摸,一直摸一直摸的有什么用,摔不下来的哎哟急死了。”
商宁秀看见帐子那边散场了,应该是交易谈妥了,陆续开始有人出来,她紧绷的心思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期望着赶紧送走这批人免得夜长梦多。
裴朔从帐子里一出来,就遥遥和商宁秀的目光对视上了。
然后商宁秀竟看见他就这么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么一个看起来就杀伐果决的男人带着一张阴戾的脸朝自己走来,说不紧张是假的,但面对敌国的人,落荒而逃太难看,即便他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商宁秀仍然是挺直了腰板,面色恬淡高傲地看着他。
反正这是在伽蓝部落里,周围全是异族人,她不信他敢在此等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什么。
男人在她面前五丈外站定,身高优势让商宁秀不得不微微扬起下巴看他,裴朔的嘴唇很薄,唇峰却很明显,一看就是张薄情脸。
“昭华郡主,幸会。”
一开口的六个字,商宁秀直接拧起了眉,心想还好刚才没跑,否则连累国家一起丢人。
商宁秀:“你认得我?”
“当然。”裴朔面无表情,注视的眼神中却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商宁秀能明显感觉到这平淡神情之后的不善,她也同样没有给出好脸色,扯了扯唇角,讽刺道:“既然认得,就别白费心思了,有我在这,草原不会助纣为虐。”
她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没什么底气,但装腔作势谁不会。
裴朔也没恼,反倒是极轻极淡地发出了一声嗤笑,“知道我为何识得郡主吗?”
商宁秀没接他的话,裴朔径自说道:“去年秋天,盘城沦陷时,你们大鄞皇帝曾暗地里向我大夏递出求和意愿,企图联姻。而所定人选,正是郡主你这位鄞京第一美人。”
“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居然嫁来了草原。哦,不对,听说你是被草原人救回来的,然后以、身、相、许,是吗,我差点搞错了,还当是联姻呢,瞧我这脑袋。”
裴朔的语气带着奚落嘲讽,显然是已经提前将她的情况给打探清楚了。这句话直接将昭华郡主的境遇给撕了个血淋淋,她咬着牙恨不能一刀将这男人给杀了。
“郡主大义啊,明白救命之恩大过天,甘愿委身给此等粗鲁莽汉,也要偿还恩情。”
裴朔做出了一副十分佩服的表情,故意在她面前缓缓鼓掌,“只是你都这样的处境了,为了吹枕边风,付出了不少代价吧?呵,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勾当,男人么,也就图个色字图个新鲜,你真当自己能发挥多大作用?既然他们缺的是女人,投其所好便是,我大夏不缺美人,到时候你猜猜这群好色之徒还能不能……”
商宁秀攥紧了拳头,忽然视线掠过他朝身后喜笑颜开,“你来啦。”
裴朔心里咯噔一跳立刻收声,那一刻明显慌乱的表情无从掩饰,他回头正想解释挽回,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哈哈。”商宁秀毫不掩饰地当面嘲笑回去,“说我没作用,那你怕个什么?我当你多镇定多从容,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么,区区一个昭武校尉,不过五品小卒,也敢在本郡主面前叫嚣,走着瞧吧,有我在此一日,就决不容你讨到便宜。”
说完这句,她神色轻蔑冷哼一声,离开前还不忘翻他一个白眼。
商宁秀的背影气势凛然走路带风,誓要将将门贵女的气势发挥到极致。
她抬头挺胸转过第一道弯,确认自己已经完全离开那个杀千刀的裴朔的视线之后,就再也绷不住了,开始气得直跳脚,连着在树下踹了好几下。
刚才的淡定从容全没了,装出来的气势散掉之后,女儿家的丑事被敌人撞破的那种委屈愤懑还有难堪冲了满腔,“狗东西,狗男人,算哪根葱哪根蒜,也敢嘲笑我。”
没多久穆雷找来了,正好看见她抬着手在那用力地踹树,一下一下的,一看就是气急了。
“怎么了?”男人扳住她的肩膀转过来,一眼瞧见那满眼眶都是泪,她咬着嘴唇一副委屈要死的模样,“谁欺负你了?”
商宁秀看见这张脸多少是有些迁怒的,闷着不说话,推开他就往回跑,没跑几步就被男人拉起来抱上了身,“跑什么跑,说话啊,谁欺负你了?”
穆雷一手兜着她的上腰,一手箍着她的腿弯,控制的意味非常浓郁,最开始他经常用这种抱法牵制她,后来慢慢的她被抱习惯了挣扎得少了之后,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她了。
穆雷将她一路抱回了帐子,把人放在床尾上坐好,拉了凳子过来坐着怼在了她跟前,仗着自己力气大,用腿将她乱动还想挣扎的一双腿固定在了身前,“你闹的什么脾气,说话,怎么回事到底?”
商宁秀眼睛通红,她好想告状,反正这个男人对她日夜有所企图,只要她肯服软,哭闹一通撒个娇,让穆雷去将那个裴朔给收拾了,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以什么名义替她出头?她凭什么让他替自己出头?
最疼的伤疤被人当面撕开,以最难堪的方式,撕得血肉模糊,现在以色侍人四个字刀子一样扎在心窝里,她被刺激得不轻,越是看他这张脸这刀子就扎得越深。
要是她真这么做了那吹的不是枕边风是什么,商宁秀已然无法改变身陷囹圄遭受侵犯的事实,若要再将往昔的骄傲踩在脚下,她自己都看不起也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要为黎民百姓献身,她无可选择必得舍弃小我,但若是为私仇,她就做不到了。
越想越气,她呼吸急促抿着嘴唇不出声,穆雷拧着眉头追问:“哑巴了,说话啊。”
面前的女人忽然一改之前那气愤模样,双手捂在眼睛上遮掩自己的情绪,她深吸几口气很快调整过来,假装平静地冷眼瞧他,“我没事,不用你管。”
穆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她扭开的脸又再强行转了回来,“跟谁学的一天到晚睁眼说瞎话,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这样子叫没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老子再问一遍,你说不说?”
他面相凶语气也凶,商宁秀的气性被点炸,一边控制不住哗哗掉眼泪一边冲他大声嚷嚷:“就不说你有本事你打死我啊,我的事跟你没、没关系,再问一遍再问一百遍也还是没关系!”
她一边哭一边抽,穆雷的脾气向来都大,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但明明那股气都已经到嗓子眼了,却又被她那抽抽嗒嗒的哭声给浇熄,几次三番地没能冲上来,再而衰三而竭,最后竟是彻底回落消失不见。
男人就这么定定盯着她,他发觉自己好几次欲言又止,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没发出来的火胸闷郁结,逐渐演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此前从没有过。
商宁秀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委屈冲上来了忍也忍不住,不停用手臂抹眼泪,垂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都不是好东西……”
她缩着肩膀把自己哭得耳根发红,穆雷不是没见过她哭,见的还不少,但此刻却是莫名且难得的有些局促无措。
最后,他将稍显僵硬的一双大掌落向她的肩背,原本还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的男人在掌心碰到她之后,嘴才终于找到了一句能说的:“别哭了。”
没起到什么作用。
商宁秀抽泣着,把自己哭得呼吸困难,穆雷形容不了那种涌上来的陌生又怪异的感觉,酸的,麻的。
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穆雷的手越拍越自然,回想起兄弟孩子哇哇哭的时候是怎么哄的,有样学样地把人捞了起来正面抱坐在怀里,扶着她的后背轻拍着给她顺气。
一旦开始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好像顺水推舟地就自己出来了,他拧着眉头,无奈软了嗓子妥协道:“气都喘不上了,不想说就不说吧,哭什么。”
商宁秀在他怀里一动,两手撑着胸膛把自己撑出来,泪眼婆娑嘴唇直抖:“我说、说了不用你管,你非要、非要问,还凶我,什么不想说就不说,骗子。”
“没……行行,我的错。”穆雷顺着她妥协到底,又把人摁回怀里拍着,商宁秀抓着他的衣领子给自己擦眼泪,鼻子也给哭堵了,只能张着嘴巴抽抽嗒嗒呼吸,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了他衣服上泄愤。
第55章 山洞
商宁秀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顺了好一会的气, 那后背耸动抽泣的节奏才慢慢缓了下来。
“真没冲你凶,我是嗓门大点,但平时说话就那样,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子了。”穆雷抱着她满脸无奈解释了一句, “真要凶人得是什么样儿你又不是没见过。”
商宁秀确实见过, 她逃婚那日, 在商船上将她救下,他杀死巴蛇的那十来拳,那个时候的穆雷看着比阎王还吓人。
她缓过神来了, 觉得自己和他实在贴的太近了些,在确定自己确实已经把眼泪都给擦干净了之后才坐直了身子, 埋着头一言不发就想往下跳。
穆雷显然不会轻易让她下去,他抓着她的手臂不让跑,眼看着女人的情绪比刚才稍微平稳一些了,斟酌一番后还是想问:“真不准备告诉我?”
“谁要欺负你了你就直接说,老子给你找场子,好不好?”他盯着商宁秀的小脸去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是不是那群中原人, 是那个叫裴朔的?”
穆雷之前不是没有过猜测, 毕竟部落里的其他兄弟跟她没什么交集,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一个结果了, 但又觉得那些个汉话都没学好的中原人能有什么本事能把她气成这样。
毕竟这朵牡丹花只是外表看着柔弱, 内里的芯子其实有劲得很。
商宁秀瘪着嘴不吭声。
但她没否认, 男人基本也就能确定下来了,虽然仍然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事, 但有个方向就够了。
塞外的天气说变就变,当天下午忽然刮起了暴风雪。
冬日北风呼啸似野兽, 卷着大片飞雪砸在帐子上,这种大风对于草原人来说早就习以为常,看着危险吓人,但都是一阵一阵的,不出门等着它刮过去就好了。
大夏想要将马运回中原的路途遥远,还要在伽蓝部落购买必要的马草粮食才能上路,这么一来二去的,一行人就被迫滞留在了部落里,草原人给他们单独辟出了一个帐子用来避风,等这一阵风雪刮过之后再走。
帐壁被拍打地呜呜作响,年轻的副将在中原没见过这种极端天气,紧张又稀奇,本想闲扯两句打发时间,一回头瞧见自家主子被打得青紫的半张脸,那满脸阴沉煞气一看就是要吃人,便赶紧自觉噤声不去触他霉头。
草原莽汉血气方刚,霸道又蛮不讲理,那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上来就是拎着衣领子梆地一拳把他们将军给揍地上去了,还嫌不够照着肚子又狠狠踹了一大脚。
可怜自家将军还有招揽之心,更何况人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也没怎么敢还手,就这么平白挨了一拳在地上滚了两圈,脸都给打肿了吐了一嘴的血腥子。
穆雷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撂一句通用的狠话总是没错的,他阴沉着脸睨着地上的裴朔,说要是再有下次,扒了他的皮。
情况未明,自家主子的态度也未明,随行的大夏士兵们举着刀没一个敢真正上的,愣是就这么看着穆雷放完狠话堂而皇之地走了。
帐子里,裴朔双臂环胸黑着脸坐在那一言不发,前边围坐的几十个士兵也就不敢说话,一屋子大男人大眼瞪小眼,气氛稍显诡异。
这时,男人堆里忽然站起来一个人,顶着低气压走到裴朔身边,一开口却是一口草原话:“我们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你准备什么时候配合我动手?”
这人黑发黑瞳,看起来浓眉大眼的,面部轮廓没有其他草原人那么明显,穿着士兵的铠甲混在一群中原人里面,基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