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不喜欢阮九同的黑牙,转过头去。
尹芝心知这一路都靠阮九同护送,见他脸上挂不住,牵起兜兜的手,转圜道:“两岁,孩子怕生,阮团长别在意。”
阮九同不被个孩子待见,讪讪回过头去,心中算着日子,两年十个月前,那时候陈季棠还整日与自己待在彤县,不可能是他的种……
也许这个尹小姐和自家军长不是自己想的那般,不然她怎么会以为陈军长还在上海呢?
陈季棠没讲明,阮九同正揣摩着要拿什么态度待这位尹小姐,忽而前面的车猛一停,晃得人人一个踉跄。
“怎么回事?”
阮九同摇下车窗,已有人来报。
“团座,有辆车堵在路上,估计是爆胎了,没握住方向盘撞在树上。” 那人说着又附耳过来:“是个女人开的……”
“死了没有?”
“还有气,受了伤,昏过去了……”
阮九同心道一声麻烦,他只管好好将尹芝母子送到彤县,不想多揽事,下车看了一眼,立时吩咐下去:“叫几个人把车子推到旁边……”
那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要去办,却听身后有人道:“阮团长,把人也送去附近的医馆吧。”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受伤的女子独自一人,凶多吉少。
“尹小姐,你怎么下车来了,还是小心为好,这年头会开车的男人都不多,会开车的女人更是少见,恐怕不是本分人。”
尹芝往那娇小女子身上看看,雪白的西装点点鲜红,甚是骇人。
“的确不是一般人,我从前有个女同学,也自己一个人开车来去,却从没做过不守法的事情……”
她说着,见那女子的睫毛动了动,半睁开眼来,又道:“况且,她家里大概也非富即贵,又都在彤县的地界上,举手之劳,就当积些善缘。”
阮九同见尹芝打定主意要救这个女子,也不知她在陈季棠那里的分量,不打算在这等小事上开罪人,便也依了,命部下将伤者抬到后面的卡车上,准备在下个镇上,随便找个医馆放下了事。
盛怀初回到南京后,有位叫作藤原悠一的旧友造访。
这位藤原先生去盛宅几次,每次都递名片,名片用小楷写得一丝不苟,左上角几排职务,皆是些大东亚商会,文化交流会一类的虚职,对他在日本陆军中的军衔倒是只字不提。
如今二人立场尴尬,盛怀初决意不见,找理由拒了几次,不想藤原竟放下脸面,将车子停在盛宅门前的必经之路上等着,避无可避。
盛怀初放下车窗,抱歉道:“藤原君,你来得着实不巧,我正要出门,今日还是先请回吧,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这个说辞他已用了多次,也无心变着花样敷衍他。
藤原一脸真诚,仿佛也因自己的唐突到访感到愧疚:“是这样啊……盛君,我过几日便要回L町,如果不能来拜访你,陇川那个家伙……你知道他的,又要对我大嚷大叫了,他虽然去横滨养病,真的生起气来,花光身上的钱,也要坐火车来东京找我的麻烦。”
大和族的彬彬有礼是刻在骨子里的,与之一起的,还有这份傲慢的固执。
盛怀初想起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顶着乱发追赶海浪的模样,曾以为介之是永远不会离开东京的。
“搬去横滨了么……他一个读书人又能找藤原大佐什么麻烦呢?”
“只是让我心烦罢了……盛君,你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说着退后一步,弯腰作出恭送的模样。
远远地又有辆汽车开过来,一个穿着学生服的青年从车上下来,一鞠躬,把几份木盒便当恭恭敬敬地递到藤原悠一的手上。
藤原悠一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心,知道我要在这里待一天,竟连便当也准备好了,盛君要不要也尝尝?”
“不必了,藤原君请好好享用。” 盛怀初摇上车窗,让司机开车。
藤原悠一等盛怀初的车子远得看不见了,方收起脸上的笑容,把便当交给青年。
青年抬起头,已改用日语:“大佐,派去的人已经得手了,她会摸到陈季棠女人的落脚点,这女人和陈季棠也许还有个孩子……我们今晚就行动,绑了他们,换鞠子小姐回来……”
“不可,这是万不得已的做法。”
“为什么不可,鞠子小姐此刻正在老虎桥监狱受苦,藤原将军知道了,又怎能安心替帝国开拓满洲的疆土?”
“我若是让军部的人施压,只怕能更早见到这位狡猾的老朋友,可这件事见不得光……诶,我那不听命令的蠢妹妹……”
青年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心爱的人,难得顶撞道:“鞠子小姐是为帝国奋战的人……”
“那她失败了就应该玉碎。” 不该这样需得他这个当哥哥的,冒着暴露的危险来救。
青年身板站得笔直,独独低下头:“将军会伤心的……”
“父亲不会的。” 他拿出烟来,青年摸出火柴替他点上:“每一缕为帝国而战的亡魂,都会是父亲前进的动力。”
“是,大佐。”
藤原悠一狠狠抽进一口烟:“不要再叫我大佐,田中那个老家伙已让军部将我除名了,你忘了么?”
第98章 . 既见青空 ・ 耳坠
往彤县的路上,皆是私人医馆,大夫见这女伤者来历不明,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那白西装上亦染了不少血,怕治不好还得给她治丧,无一个愿收。
阮九同坚持不肯带那女子进彤县,末了只得送去县城外的基督堂。
因那里的神父也兼给穷人看病施药,教堂后面还有一片坟地,送去的时候,捐了几个银洋,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彤县已过中午,车子停在一栋临江小宅前,原是县长借给陈季棠的,如今已被他买了下来,宅子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就连用的人,也还是从前那几个。
阿怜前几日得了陈季棠的吩咐,从上海回彤县料理这座旧宅,花了三两日,已归置妥当。
阮九同将尹芝平安送到,因陈季棠人在彤县的事,暂时还得秘密,便没有多言,留下些人手充当护院,又嘱咐阿怜好生照顾,而后带着其他人去营中复命了。
兜兜住在饭店里,吃了两个礼拜的外食,今日又坐了半天的车,早饥肠辘辘,见了一桌馨香的饭菜,也不用尹芝和刘妈喂,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碗中剔了骨的鱼肉并着时蔬吃个精光,连平时不喜的高瓜,因配了虾籽烧得鲜甜,也一块没剩下。
尹芝怕他积食,没给他再添,兜兜打了个饱嗝,还是眼巴巴望着。
刘妈逗他道:“可是刘妈做饭不好吃,怎的来了陈军长家里头,连挑食的毛病都好了……”
阿怜恰从厨房里端了汤来,替尹芝盛了一碗凉着:“尹小姐和小少爷千万将这里当成自己家,缺了什么东西,先在县里添置,如果不合用,再让人从上海捎过来……其实这里早前没人住,是特地收拾出来给尹小姐的。”
尹芝止住她们的话头:“小孩子都是隔锅饭香。”
吃过饭,到了下午三四点,阿怜又提起要带尹芝去县城看看。
短短三年,原先沿着江岸的长街不再是一片萧索,曾今破败的铺子也都修整一新,开了茶楼酒肆,供过往商船歇脚,码头也新修了几个,傍晚点了灯,行人络绎不绝,治安想必不错。
兜兜下午睡足了觉,看什么都颇有兴致,尹芝和刘妈两人轮流抱他,早就手酸脚酸,在馄饨摊子吃了晚饭,看过木偶戏,又买了一只齐天大圣的糖人给他,才肯回去。
尹芝哄兜兜睡着,自己洗完澡,看看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叮铃一声脆响,她这才发现墙上竟然是装了电话的。
铃声响个不停,放着不接恐怕要将刘妈和兜兜都吵醒,接起来又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只得提了听筒起来,也不说话。
“是我。” 一段短短的沉默,陈季棠先开了口:“你们来彤县了?”
尹芝愣了片刻,才听出他的声音:“今天到的。”
“本来下午就要来看你们的,出了点事,耽误了。” 事发突然,陈季棠给有家眷的军官们放了一个小时的假,回去安顿家里,自己却没能去给她接风,只好在电话里道别。
尹芝想着不久前的刺杀,也不知他的处境如何:“那么远的路,还是算了,听说前几日又抓住一个去慈济医院行刺你的细作?”
“报纸上都写了么?”
“嗯……”
“所以看报纸,是在找关于我的消息?”
“没有……”
陈季棠想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看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队伍便要开拔:“十点整,在小门等我。”
尹芝意外道:“你在彤县?”
“下来了就知道。” 陈季棠说完,搁下听筒。
现在十点欠一刻,从军营到县里要一刻钟,再回去又是一刻钟,他不让她有功夫考虑,只因能见面的时间有几分钟而已。
十点到了,尹芝刚洗的头发只半干而已。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由远及近,一下下鼓在耳膜上,也敲进她心里。
既然已经来彤县了,又在犹豫什么?
溺水的人没法救自己,她披着件淡蓝毛衣,走进一院子月光里,地上白得晃眼,恍惚间真似走在水面一般。
“你来了……” 月光照不见的回廊上,陈季棠伸出一只手来,牵着她走上台阶。
他披着长斗篷,一身军装异常齐整,腰间的枪套旁,另别着尺把长的短剑,手里握着马鞭。
尹芝从未见陈季棠这样的打扮:“你是刚从上海来?”
“我那天见了你之后,就一直在彤县。”
她任他握着双手:“那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济南出了点事,我得去一趟,今夜就走……我把阮九同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便去找他。”
“要打仗了?”
“不一定打得起来,最快七八天,等我回来。” 他上战场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对人这样说,一时间突然明白,为什么好些人,冒着犯军纪的危险,也要在家里多耽搁一刻。
“济南出什么事了,很严重么?”
“济南那么远,局势瞬息万变,问我不知道的事,不如做点别的。”
“做什么?” 她是明知故问了,下一刻陈季棠的吻便落在她的面颊上,而自己也没躲,任他摸索上她的双唇,轻轻吮起来。
尹芝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吧,喜欢上他,溺水的人没法自己上岸,而他恰好游过自己身边,伸出手来。
况且兜兜那么喜欢他,他也知道自己的过往。
爱上他吧。
陈季棠觉出她的回应,一手揽紧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脸,极尽缠绵之事,渐让她难以招架。
门外等着的人唤了一声:“军长,该走了。”
尹芝松开手,才发现他的军装已被自己捏皱了一块,看着刺眼,伸手抚平。
“我走了。” 陈季棠把她的湿发夹到耳后,瞥见一枚水滴形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呼吸,晃动摇曳着。
这一吻没挨巴掌,也不知是梦是真,他急于留下点实在的东西,未经允许,便摘下一只耳坠来。
“送我了。” 他说着,忙不迭收进口袋里。
尹芝往右边耳朵上一摸,果真空了,索性摘下另一只耳坠,握在掌心里:“平安回来。”
“军长……”
门外的人又催了,陈季棠再握一握她的手,翻身上马,一路骑到半山腰上,回望那方小小院落里的灯火,伸手摸进口袋,那耳坠上余热尚存,已分不清是谁的体温了。
尹芝在收音机里听到济南的消息,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陈季棠麾下的一个团长,为了不让张朝宗从青岛运补给去济南,封锁了胶济铁路。
几乎是同时,日本也以保护济南城内的日侨为由,发了出兵声明,当晚就从天津调了三个团,更就近派去青岛的两个中队,在济南城内设置街垒,意图抢先控制局势。
经年的大战小战,人们已习惯了提心吊胆,又听说南京政府和北洋政府都派了交涉员,想必事有好转的余地,日子还得好好过。
情况却不如人们所料,只一天比一天糟,南京政府的交涉员蔡公时一行人十七人遇难的时候,陈季棠已离开彤县半个月了。
第99章 . 既见青空 ・ 大局
中央的停火军令刚下,盛怀初的电话便打到了济南城外的战地司令部。
“受伤了?” 他一夜未眠,声音早已沙哑。
陈季棠只更糟,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小伤。”
“你的人和日本人,谁先开的火?”
陈季棠犹豫片刻,慢慢开了口:“张朝宗给几个日军穿上了他的军服……我们的人打完了才发现。”
盛怀初的指节在桌上一扣,心沉到了谷底,那便是陈季棠的人先开的枪。
张朝宗下作不叫人意外,日本军部对他的配合更是耐人寻味,赔上了士兵的性命,为的自然不是蝇头小利。原来昨日田中内阁又派人来南京游说,要陈季棠的军队止步济南的时候,早已想好了后招,他们都后知后觉了。
现在停火,退出城外是形势所迫,若日本人再增兵,连着唐叔覃的东北军一起往上海打过来,他们转瞬便成了劣势的一方。
盛怀初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进退两难:“我知道你折了不少人,沉住气,国际人道救援会给日本派遣军参谋施压,他们同意在济南城内建一个安全区,你将城内的平民安置进去,军队守在安全区外,不要轻举妄动。”
“城内只有一千日军……”
“我知道,你是去打张朝宗的,不是去给日本人送把柄的……”
“我不能让我的人,站在那里给人当靶子……”
“外国记者联合会今晚就到,有他们在,日本人总会收敛一些,还有一件事……”
陈季棠听他在电话那头踟蹰起来,追问道:“什么事?”
“过几日会有调令,让你先回彤县。”
“凭什么,这一仗打的还不够窝囊?”
这句话听着像是自嘲,盛怀初知道他心里不好过,可日本军部提出了五条撤军协定,第一条便是要将陈季棠处刑,若要调停,必得换了人去,才有说话的余地,不然只能硬干到底了。
“季棠,你的委屈我知道,军委会的决定,我无力左右,何况他们的确死了一个中佐,是藤原鸠彦的义子……”
“藤原鸠彦,关东军的……”
“总司令。”
渐有逃难的,拖家带口,南下来到彤县,流言四起。
济南屠城的谣传不论真假,足以压垮人们的神经,更罔论那些声泪俱下的讲述,报纸广播越不愿提起,听着越像真的。
县长太太在码头边架好粥棚,刚施了几天的粥,便连夜收拾包袱,把接济难民的事交给家里的下人,自己带着儿女到上海租界走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