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起缜摇了摇头:“陛下为人坦直率真,应当不会。”
崔檀令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她这样连请安陪玩儿都当作苦差事的懒散性子,真要她下地?
实在是气煞她也!
卢夫人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对着崔起缜怒目而视:“你只会偏着陛下说话!竟不知谁是你亲生子了!”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崔起缜的脸刚刚一板起来,看着妻子双眸中隐隐浮现出的水光,便又妥协了。
崔起缜只无奈道:“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去问问鹤之。”
鹤之是崔骋序的表字。
原本在安静品茗的崔骋序感觉到母亲目光之中的急切,只得抿了抿唇:“陛下的性子的确清正坦率,若是真不中意这门亲事的话,应该一早便表明了拒绝之意。”
而不是在初次见面时就对着他这个未来大舅哥逞威风。
威风什么?无非是能娶到他们崔氏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崔骋序又品了一口茶,蹙起眉头。
怎得有些酸?
崔骋烈今儿也休沐,但是在卫所就职的他还未曾同新君碰过面,是以也没搭话,看着妹妹愁眉不展的模样,安慰道:“兕奴别怕!若陛下真要你下地,二兄陪你一块儿就是!到时候你就在边儿上看着,二兄全都替你干了!”
崔檀令抬起头瞅他一眼,闷闷道:“我如何能叫二兄替我干活儿,行那等沽名钓誉之事?”
再者,若是那人,瞧着她干农活儿干得还不错,要继续叫她干下去可怎么办?
崔檀令心有戚戚焉地摸了摸自己的细胳膊。
崔骋烈一噎,手肘碰了碰面色沉郁的崔骋序:“阿兄的脑瓜子好用,叫他给你拿拿主意。”
‘叮’的一声脆响,崔起缜将茶盏放在桌上。
“兕奴,既然陛下先前主动示意,那你便该做出些样子来。”
新君重视农耕,兕奴作为未来的中宫皇后,自然要表态。
卢夫人搂着女儿不悦地冷哼一声。
崔檀令头一回对答应这门亲事生出些后悔之意。
那人自己勤快便罢了,怎么还要半卖半强迫似地让她也跟着勤快起来?!
・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诸府女眷都在忙活着要去赴崔家三娘的宴会。
中宫皇后可以举办亲蚕礼,可现在始终名分未定,那崔三娘便办了个……种菜宴。
虽说那些名帖上的名儿写的十分文雅,可大家伙看了看里边儿的内容,俱都有些失笑。
时下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出门赏花、踏青的多,可这邀请着一块儿种瓜点豆的……还是头一个。
既然要种瓜点豆,自然不能在寻常庭院里举宴。
崔檀令站在廊下,自这个视角望过去,能越过高高的院墙,看见不远处连绵高耸的青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农庄上的空气十分清新,没有像崔府屋阁中那般终日熏着暖甜的香,闻着却更叫人觉得心怀舒畅。
今日既然是以她的名号邀请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们都来一块儿种瓜点豆,崔檀令自个儿须得以身作则,跟着农庄上的管事婆子学了不少农耕之事。
在衣着上更是换成了农家小娘子常见的小袖布衣,天青色的细布十分柔软,在袖口、衣襟处绣着淡雅玉兰,装扮简单,可看见那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时,任谁都不会将她看作农户出身的小娘子。
绿枝弯下腰给她理了理衣裳,见她面色仍然不愉,劝道:“娘子,过会儿客人们便要到了,不若您先用些玫瑰饮。待会儿和人寒暄得多了,难免口渴。”
玫瑰饮可以平气静神,绿枝这是在委婉劝她,生气可以,可别在那些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万一被有心人编排出什么流言来,叫天子在婚前就恶了她们娘子可怎么好?
绿枝面色严肃,很快便端了一杯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玫瑰饮过来:“娘子,快喝吧。”
这等郁气,岂是区区一杯玫瑰饮就能浇灭的?!
崔檀令将那碗玫瑰饮一饮而尽,有淡红色的水液顺着嫣红唇角落下,也不要绿枝伺候,她自个儿用锦帕擦了干净。
都要下地做农活儿了,还那么讲究作甚。
“走吧。”
・
今儿大家在参加一种十分新鲜的宴会。
往日间崔府的女使一年四季里都有好几套衣衫可供更换,不说多么精巧,总归比一般的小娘子穿得要讲究些。可现在女使们都穿着朴素,衣襟袖口边连一朵花儿都不见,往日呈上来的都是香茗糕饼,如今却……
娇滴滴的小娘子们看了看那些种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今儿宴会的主人崔檀令,也是衣着简朴,只她人生得美,再寡淡朴素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出林下竹姬一般的清冷高姿。
人都到齐了,崔檀令照着她阿耶的意思说了一通,虽说她头一次站在田埂上说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是崔氏多年来的教导叫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在充斥着清新气息的黄土之前,她更像是一朵凌波摇曳的芙蕖。
她说的话很简单,左不过是说如今天下初定,农耕桑蚕乃是立国之基,亦是百姓之根,她们久在深闺高阁之中,今日试一试这种瓜点豆的乐趣,也算是与民同乐,积德行善的好事儿。
如何算得上积德行善?
门阀世家盘踞在这片土地里足足有百年之久,其名下的土地不知凡几。无论是买卖还是将土地交托给管事们租给老百姓,世家通过土地所赚取的银钱也有巨额之数。
既然如今这位天子是个重视农耕的性子,崔起缜一思量,索性让崔檀令出面领了这件事儿。
听到崔氏今年将会减免名下田地的一半佃租,在场的女眷们均有些愕然。
但会来事儿的很快便附和起来,很快便有不少世家连同朝臣家的女眷表示她们会跟上崔氏的步伐。
减免佃租,为底下的农户送去更结实好用的农具,田地里的收成上来了,百姓吃饱了肚子,国朝自然兴盛。
崔檀令一边儿面带微笑地撒豆,一边儿犹在神飞天外。
众人看着那出身高贵的崔三娘做起农活儿来十分娴熟,身段如阳春细柳,可做起这些令人烦恼的农活儿来,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态端仪。
崔檀令不知道跟在她后边儿的贵女们都在想些什么,心中忽地就冒出那么个念头来。
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从前未曾见到大家去做?
可还没等她思索多久,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绿枝并未慌张,只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声同她道:“娘子,方才大娘子带着几位女眷往蚕园的方向去了。”
今日举宴虽说是叫崔檀令起个头儿,将新君重视农耕蚕桑的事儿推及到各大世家之中,但也不会叫崔檀令一人担下这事儿,崔清值饶晁甏笮┑呐郎也跟着从旁协助,也好叫外人知道崔氏所出的女郎俱都是容德出色的佼佼之辈。
大姐姐虽说偶尔要酸两下,但她性情端庄,做事亦十分稳妥,她既主动包揽了蚕园那边的差事,崔檀令也是十分放心的。
可之前她们分明商量好了流程,大姐姐为何会先带了些人往蚕园去?
要知道,因着上头那位脾气秉性与往常那些天子截然不同的新君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对农耕之业的重视,自朝中乃至民间也都或积极或低调地迎合起了新君的偏好。
蚕宝宝与小鸡仔小鸭仔一般,都是卖脱销了的紧俏货。
蚕园那一堆蚕宝宝,也是底下人费了好些力气才置办回来的。
可别给她祸祸死了!
崔檀令面带微笑地将手中最后一颗豆种撒进坑里,尔后对着身后踩在田埂上身形僵硬的贵女们轻轻颔首:“我先去蚕园一趟,撒完豆种的女郎们待会儿可以先行歇息一会儿,到时候女使会过来一道请大家过去。”
此话一出,有早已不耐烦的女郎连忙将手中的豆种丢在土坑中,正想抬脚从这脏兮兮的田埂中下来,便听得崔檀令道:“许家娘子,可是风太大,你未曾听清我的话?”
什,什么?
许家娘子茫然地抬起头来,便看得那向来笑吟吟好脾气的崔三娘冷了脸。
“撒完豆种的,才能去下一个去处,这便是今日宴会的规矩。许家娘子若不想参宴,即刻离去便是,只别坏了这儿的规矩,不然对旁勤勤恳恳做活儿的女郎来说又有何公平可言?”
此话一出,众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崔三娘子说得极是’,大家便也跟着点头,纷纷附和起她说的话。
顺便更加认真地低头播种起来。
见众人种瓜点豆的热情高涨,崔檀令满意地微微点头,转身跟着绿枝往蚕园的方向去了。
第8章 第八章
蚕园
崔清挚醋拍切┗夯喝涠的白胖蚕宝宝,又转眼看了看那个被吓得失声痛哭的娇俏女郎,眉心微皱,上前想要挽过她的手:“谢家妹妹……”
那生得柔弱娇俏的女郎出身陈郡谢氏,寻常大家都唤她一句谢七娘,好端端的小娘子被那些在绿叶上慢吞吞活动的蚕宝宝吓得脸都白了,跟着一块儿来的两三个小娘子在一旁安慰她,但她面色还是不好,见着崔清掷蠢她,更是尖叫着拍开她的手:“你别碰我!”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又惊人,伺候在身边的女使一声惊呼:“大娘子……”
崔清瞩久纪去,白皙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
但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
崔清中α诵Γ非但不生气,反倒柔声道:“谢家妹妹别担心,你若不喜欢这桑蚕,咱们叫人给拿开就是了。”
谢七娘年纪小,先前打她那一下是惊惧之下所为,如今见她非但不气,还柔声细语地安慰起自己来,不禁有些愧疚:“这,这不太好吧。”
其实她今日一点儿都不想来,种瓜点豆?这哪里是她们这样贵族出身的小娘子感兴趣的东西。
可她阿娘非要逼着她来,说是不能驳了未来中宫娘娘的面子……
谢七娘不是自愿来的,跟在大家后边儿准备领豆种时更是嘟着嘴,倒是被崔清旨着了,笑着请了她们几个排在后边儿的女郎一块儿去了蚕园。
谢七娘原本以为来蚕园总比亲自去那脏兮兮的田里种瓜点豆来得强,想着偷偷懒,可是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时,她还是怕得吓出了声。
这便是那道尖叫的由来了。
见谢七娘面带怯怯,崔清治⑽⒁恍Γ骸罢庥惺裁矗啃患颐妹糜肫渌妹妹都是娇养玉养的人儿,哪里习惯这些东西,此乃常理中事,谢家妹妹不必挂怀。”
这些东西?
话里颇带了几分轻蔑之意。
谢七娘只是胆小,却不蠢,见着她这样,哼道:“那还不如去那泥巴地里走一遭呢!省得见着这些恶心东西,脏了我的眼。”
崔清忠恍Γ以为她是上钩了,这才顺着自己的话说,便也笑着柔声说了几句。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种瓜点豆,蚕桑吐丝这些事儿都是不该她们这些世家女郎沾手的事儿。
但为何今日她们不得不违心做这些事儿?
还不是因为那位崔三娘。
崔清炙灯鹗庇行┎缓靡馑迹轻轻叹了一口气,美丽柔婉的脸上带了几分轻愁:“谢家妹妹别见怪,我家三娘自小便是家中最受宠的那个,如今又……一时间想着哄陛下高兴,便做了这些事儿。叫咱们几个自家姊妹跟着忙碌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谢家妹妹这一众娇客,我这心中,真是颇觉不安。”
轻轻巧巧一席话,便将崔檀令描绘成了一个因深受宠爱而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能抛下世家出身的尊严,为着去捧一个泥腿子新君,不惜叫上许多世家贵女一同遭罪的骄蛮形象。
崔檀令在门外听得津津有味,她竟不知,大姐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这样好。
谢七娘奇怪地觑她一眼:“你既清楚,为何不劝阻?”
此话一出,崔清置嫔铣钜飧浓,她只低声道:“谢家妹妹有所不知,三娘命数好,深受府上长辈喜爱,我虽比她年长些,却不如她活泼伶俐,又怎敢对着她指手画脚?”
谢七娘看了看她身边的几个贵女,见她们都抿唇不言,自个儿笑了:“崔大姐姐的意思是,你年岁大些,反倒不中用?”
这话说得委实太不客气,崔清稚焓掷住愤愤的女使,苦笑道:“任凭谢家妹妹如何瞧不起我……这也的确是事实。”
紧接着,她又道:“我只是替你们觉着不平……仅我一人受些委屈便罢了,可谢家妹妹你们也是家中千珍万爱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因着三娘胡闹便一道受苦,我实在于心不忍。”
“受苦?”崔檀令虽说还想听听她大姐姐能说出些什么有趣的话来,但是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她去做,只能带着些遗憾进了门,看着崔清直涞貌园椎拿嫔,她没有再笑,只冷冷道,“如今只是体验些许民间百姓的生活罢了,大姐姐便嚷嚷着受苦,那那些个日日都要如此劳作的人要怎么办?岂不是要被活生生苦晕过去?那田地谁来耕种,蚕丝谁来纺织,边疆又有谁来戍守?”
她说话一改往日的温吞,十分犀利,叫本就有些心虚的崔清痔了面色更是不好。
“三娘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些……我们是世家出身,身份尊贵,为何要去体验这平民百姓的日子?”
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根本就不会成真。
即便她一辈子不做那些活儿,也有的是女使奴仆为她效力。
崔檀令看她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很想大逆不道地摇一摇头,世道不平,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世家却冷眼旁观,安知百姓不会怒而翻天,推翻的不仅仅是王朝,还有门阀世家?
可她出身世家,那桩婚事亦是世家与新君的联姻,这样的话不能从她嘴里说出去。
崔清植恢道崔檀令心里在想什么,脸上神色稍缓:“三娘也别因着我说了实话就生气,你的心或许是好的,但是……”她犹豫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谢七娘几人,心中虽恼恨她们怎的不帮自己说话,但她知道此时自己绝不能露出怯色,否则不仅会在外人面前露丑,在崔檀令眼里,自己更是没有半分脸面了。
“总不能用旁人做筏子,帮着你去讨陛下欢心不是?”
用旁人做筏子?
崔檀令在心底轻轻重复了这几个字,尔后又对着神情尴尬的谢七娘几人微微颔首,语带歉意道,“这事原不该将几位牵扯进来,前几日忙昏了头,忘了大姐姐的生辰,惹了大姐姐不高兴不说,连带着也扰了几位种瓜点豆的兴致,是我不对。”
绝口不提崔清址讲呕袄锒运的指摘。
崔檀令主动递了梯子,谢七娘几个对视一眼,也飞快点了头,同崔檀令寒暄几句,提着裙角飞快往田里去了。
开玩笑,便是真的落到那泥巴地里种瓜点豆,也比留下来看权势最为显赫的崔氏那两位女郎吵嘴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