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诚没有说话,毫不惊讶的样子,只是淡笑着看田沁愉悦的神情。
他带田沁进了这座大厦二楼的一间眼镜店。
守在柜台的店长看到江昭诚后面色惊讶,连忙站起来。
江昭诚的长臂随意搭在玻璃柜台上:“你好,先帮我朋友测个视力。”
“好的。”店长看看江家公子身边乖巧漂亮的小姑娘,笑笑:“跟我来。”
田沁跟店长进到一间小屋里,桌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镜片。
“来,头伸过来。”一个店员调试着设备仪器,轻声指导着田沁。
田沁依言照做,心里祈祷着自己的度数可千万不要太高。
过了一会,一张长长的小纸条打印了出来。
店长接过,对田沁和江昭诚道:“左眼二百二,右眼二百度。”
田沁在心中叹了口气,她漂亮的眼睛上难道要永久伴随着个眼镜了吗……
“没办法了,选个镜框吧。”江昭诚看着田沁苦恼的样子,止不住发笑。
“嗯。”田沁还很听话。
店长闻声立即从玻璃柜下拿出各种式样的镜框,却无一不是简洁大方的,很是符合江公子的品味。
田沁有些拘谨,她眯着眼扫了一眼镜框下的小标。
一位数,两位数……五位数!
这么小片薄薄的镜框,难不成是金子做的?
她从没来过谷上广场,田沁老家的小县城,破败的街道,稍微知名一点的品牌都不会驻足。
她一个小城来的姑娘,哪里会知道大城市市中心的物价竟然贵的离谱。
田沁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店员热切盼求的目光,她还是跟江昭诚小声说着:
“我还是不想戴。”
江昭诚挑眉:“怎么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怎么了,乖乖。
田沁有些犹豫地绞着手指,脸蛋有些发红:“我害怕眼睛会变形。”
“不会的,”江昭诚把她拉到门口,远离店长店员的位置,“你看我的眼睛,其实我也近视的。”
江昭诚近视度数极低,只有眼睛格外疲惫是才会带上那副金丝边镜框。
他低下头,俯身想让田沁看得更加清楚。
田沁瞬间就被吸入了一潭水汪汪的幽邃冰池,池中还倒映着她模糊的身影,在涟漪波澜中逐渐放大。但是,也只有她。
田沁闭上眼睛。
过了不久,她下定决心似的睁开眼睛,笑了笑:“我听你的,但是这家有些贵,改天我一定去学校对面那条小巷里配。”
江昭诚直起身子,立即压下了眼底的微愕。
他想带田沁出来,就应理所应当地包揽消费。这在江公子的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习惯于一直处于绝对的掌控者地位,讨厌一切突然的偏差与置喙。
可是现在。
他却突然想要顾及另一个人的想法。
“当然,”江昭诚点点头,似是没把田沁的话放在心上,玩笑般地语调,推着田沁走到扶梯处:“刚刚坐车是你花的钱,现在我饿了,小田同学要不要赏脸,陪我吃顿饭?”
田沁的眼睛弯起来,心中畅快温暖。
她也挑眉:“可以。”
第22章
百花公园内。
淡黄的月光温柔地笼罩在花周围, 像是橙皮与一瓣红彤彤的苹果。
随着温度的下降,与之俱来的是逐渐减少的白昼和越来越早下山的太阳。
田沁慢吞地走在公园里的石子小路上,脚边到处是野蛮生长的杂草时不时在鹅卵石中冒出头来。
她毫不留情地踩下, 又回头。
野草又重新昂起了头,四散的方向更加繁乱疯狂。
田沁突然想到那个夏天,池曼牵着她路过山头前方的那片田野, 遍地的凌乱草绿色,也是这幅场景。
池曼边走便摇着田沁的手, 悠悠道:“忽逢草根顽石出,思索人皆为草木。”
“离栅栏远点,小心划到腿。”回忆突然被一声低醇的磁音打破。
“嗯。”田沁走远了些, 依言躲避着那些探出头的带刺枝桠。
田沁侧头偷偷地看江昭诚。
只有她知道,现在与江昭诚矜冷疏离的气质毫不相符的, 是他舌尖无声抵着的那片清冽的薄荷糖。
这片薄荷糖, 是江昭诚刚进公园时随手在下装口袋中拿出来的。
他悄悄撕开了包装纸,又默默地把糖放入口中, 享受着逐渐含化的味道。
“你就这么喜欢吃糖吗?”田沁想象着他无比正经斯文的表面下,是一颗比小朋友还要渴望甜味的模样,就忍不住发笑。
江昭诚罕见地面色一窘, 但又很快敛住。
他想了想, 只能这样解释:“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拿烟,就含一颗糖, 会好一点。”
田沁一副恍然的样子,配合着重重点点头。
“吸烟有害健康, 以后还是少吸吧。”
江昭诚沉默片刻, 也点点头。
田沁揪着背包带子,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卷着, 莫名的好心情。
“不过。”江昭诚突然再次开口。
“戒烟还是有点难的,”江昭诚清冷的声线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压力有时候大的惊人,几天不睡觉都是常事。
田沁抬头看他,他的眼中满是认真,田沁也挑了挑眉。
“但是,我会在三个月内戒掉的。”江昭诚看到田沁脸色有了起伏,又补充道。
田沁嗯了一声,但也没放在心上。
又是一阵寂静。
蝉鸣聒噪沸天,想要在这抹最后的的绿色夏日发出嘶吼绝唱。
二人并肩走,步伐出奇的一致。
身后不断的“哒哒”逐步逼近,正在跑步亦或散步的人擦肩后又远去,继而又是一阵静谧,只留下树叶唰唰声。
田沁觉得消食消得差不多了,便指着斜前方的一条长椅,木质的椅依偎在长杆路灯的正下方,整个画面看起来和谐又宁静。
“我们坐一会吧。”
田沁很早之前就发现,江昭诚在面对她所有的建议时,总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她把这个叫做骨子里的“绅士”。
果不其然,江昭诚立刻道:“好。”
田沁小声地笑了起来。
江昭诚:“笑什么?”
田沁没回答,不一会索性放开笑声。
“江昭诚,有没有人说你是好好先生呀?”
江昭诚拧了拧眉,他总觉得这不是个好词。
“什么是好好先生?”
“就是不管别人说什么,好好先生都说……”碰巧走到长椅旁,田沁没管他,径直坐了下来。
“说,好。”尾音俏皮狡黠,似是在嘲笑他课外知识的匮乏。
江昭诚愣了愣。
外面人闻声就会毕恭毕敬的江公子,在田沁的心里,竟然只是个只会说“好”的好好先生。
自他记事以来,从来都是他对别人提出要求,然后满意地听到一声声“好”。纵使他将自己骨子里富二代的顽劣隐藏的再好,却总免不得带了些高高在上的矜贵轻蔑。
是自己的容忍度真的变高了吗。
“坐吧。”田沁说。
江昭诚还未反正过来时,嘴巴却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好。”
两人皆是默然。
过了一会,田沁突然捧腹大笑,笑着笑着身子便倚倒在木椅的扶手上。
江昭诚最后那点疑惑瞬间消失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田沁略带揶揄的笑容,心底就会发痒,像是冬天脱毛衣时,在无尽黑夜中噼里啪啦的静电拂过脸庞,刷的一声被点燃,一会又归于平静。
无所谓了。
江昭诚坐在田沁身边,“别笑了。”笨蛋,小心风吹到肚子里,“肚子会痛。”
田沁也觉得自己今夜有些放肆,她生怕江昭诚会恼怒。
目前她还是不敢开江昭诚的玩笑的。
她直起身子,不停地深呼吸,终于止住了笑声。
“不好意思,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她是疯了,才会这么放肆。
江昭诚的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不跟她计较:“没事。”
少年的黑发自然垂下,弓起的手臂凸显出性感的肌肉线条,在橘色暖光下朦胧着一层淡淡的绒毛。
田沁慢慢地敛起笑容。
她不忍打断这份寂静,但是她一直知道自己今天拉着江昭诚来到公园的目的。甚至说,从二人在单车旁分别的那天,田沁就已经打好了腹稿,明确清醒。
“江昭诚。”
江昭诚慵懒地应了声。
“江昭诚。”
江昭诚睁开双眼。
他直起身子,意识到凉意的和风中带了些莫名的严肃。
“怎么了?”他温声。
“江昭诚,”田沁语气突然淡淡,“我是鸣邑县人。”
“嗯。”
“要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家乡吗?”田沁正襟危坐,在光下笑得苍白,像是在完成一篇命题议论文。
江昭诚皱了皱眉,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扯到这上面去了。
田沁没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我的家可以说是在一片小岛上,四周都是江。那条江,叫蝶江。”
“蝶江的前面是一大片田野,家里不忙的时候,很多小孩就会躺在里面晒太阳。”
“蝶江的旁边是几座小山。”田沁也觉得有些严肃,便轻声笑了笑,摇摇头:“不是传统意义上高耸巍峨的山峰,只是小山丘。”
“夏天的时候蚊虫很多,冬天的时候冻得骨头会疼。”
“只有春天和秋天,才会对我们村里的人好点,春天冰会融,秋天会丰收。”
田沁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了。
她觉得这根本不是篇议论文,而是流水账。
可是江昭诚听得很是认真。
紧挨的另一条长椅不停地有人坐下起身,两人脚下的黑影不断变换,交映着细细碎碎的树荫的倒影,唯有他的,始终一动不动。
田沁噤了声。
为什么,这么难以说出口。
明明与他相处的时候不是存有目的的,可是为什么还会心虚。
够了。
停止。
田沁笑了笑,继续说着。
“我九岁的时候,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田沁似是在回忆,长长的睫毛眨闪着,目光悠长地看着面前不断路过的行人。
手中的手机闪烁了几下,在昏暗中格外显眼,但是田沁没有理会。
“整整一个星期,雨越下越大,但是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江昭诚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依旧没有打断田沁,只是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有一天……”
田沁刚刚开口,不间断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中过分的吵闹。
她看都没看,就挂断。
铃声不久又响了起来。
田沁不胜其烦,有些歉意地看向江昭诚,摇了摇手机,“稍等。”
江昭诚宽容地笑笑,示意她随意。
亮起的屏幕浮现出一串数字号码,讽刺又狰狞。
田沁冷了脸,她没敢再看江昭诚,站起身走到很远处的大树下,面对着粗壮的树干。
“有事吗?”
“小沁啊。”田广文似是喝了些酒,语气狭长半吊子:“爸爸正在你王叔家呢。”
田沁没回声。
田广文也不恼,“我们几个聊着聊着,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说啊,”田广文大着舌头,“池部长当年对你那么好,有事没事的过来接你,怎么最后也没留个联系方式?”
田沁紧紧地攥着手机,手部骨节凸出,却像是在零下二十度的冰窖里冻了许久,僵冷着的一条线,逐步蔓延到微颤的指尖。
“你是不是偷偷瞒着我,跟池大部长一直有联系呀?”田广文的声线尖锐细长,似是从地狱爬出的脸上带血的鬼,“你去北城,该不会永远都不回来了吧?”
田沁颤抖着,哽咽的声音就要不争气地哼唧而出。
哭个屁,田沁。
她控制着生理性的泪水,硬生生把一块凸出的枯黄树皮扣了下来,雄壮结实的树干却未受一丝影响,还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没有。”田沁努力镇静,“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何况人家管的事很多,不会记得九年前的事情。”
“是吗,刚刚王叔他老婆说,听说池部长当年还想收你当干女儿呢。”田广文狐疑,“我就说,我女儿这么乖,要是真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不告诉我这个当爸的呢。”
“对啊。”田沁逼着自己笑出声,“他们这样的人,无外乎为了业绩逢场作戏,再怎么也不会真把乡野村姑当成女儿。”
“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揶揄道。
“对。”田广文一拍桌子,像是对着那边的人撒酒疯,“姓王的,你听见没,我闺女的光我还没沾呢,你也甭想惦记。”
……
风呼呼的刮过,田沁渐渐心如死灰。
那边不再有回声,于是她挂断电话。
她会等,等到自己变得无比强大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就不必强装着诋毁她心中最崇敬的那个人。
田沁闭紧了嘴巴,面部肌肉不停地在跳动,她将眼睛瞪到最大,生怕滚烫的泪水落下。
远处灯下的人很是无聊的样子,不停地转动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树叶,神色散漫慵懒,与之俱来的少爷般的贵气一望而知。
田沁心里突然泄了火,有些犹豫在那一瞬间便一锤定音。
田沁大力地挥挥手,脸上带笑,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少年慢悠悠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听见自己欢快的声音响起:“来啦,江昭诚。”
第23章
田沁迈过一片片野草, 小跑着来到江昭诚身边。
又坐在了刚刚坐过的位置,木椅上似乎还留存着刚才的余温。
路灯橘色的暖光温柔地笼罩在二人身周,蚊虫不断在长椅后杂乱的草丛里飞来飞去。
江昭诚收起刚才散漫的态度, 又充当起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你刚刚说到‘有一天’了。”他提醒道。
“嗯。”田沁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言简意赅地叙述: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来了很多穿制服的人, 一看就是上面下派到村里的人。”
“起初我不大明白,怎么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是连续不断的暴雨,让蝶江的水位涨至最高,然后……淹死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