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樾被她看得恼怒:“看什么看?”他一甩手:“难道你有办法?”
奚新雨想了想,如法炮制,又从怀里掏出两颗糖。
在燕樾一副“你作弊”的目光下,她淡然将糖块塞进两个孩子嘴中。初始,两个孩子还是呆滞,但随着糖味溢出,终于渐渐有了反应。
月光下,他们抬头,怯怯去看给他们糖吃的奚新雨的脸。
奚新雨将他们轻轻一推,交代燕樾:“照顾好他们。”
燕樾拉住两人,转身直接朝邵义躲藏的角落走。还未等转身,他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小孩皱着鼻子回头:“还有……唔!”
他刚张开嘴,口中就被塞进一块什么东西,硬硬的,甜甜的。
“差点忘记你的份。”奚新雨道。
不等燕樾回应,她重新返回正房,只留下三个吃着糖的小孩,在月色中凝望她的背影。
第63章
正房内。
络腮胡大汉膝行到一个同伴身边, 伸手去探对方鼻息,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吹拂。他原本就神经紧张,突然听到一阵进门脚步,吓得差点当场蹦起来。
“女侠饶命, 女侠饶命。”反应过来后, 络腮胡重新跪下, 口中不断重复起那四个字, 身体压得比之前还要低,几乎完全触及地面。
奚新雨刚经历一番运动, 主要是哄孩子实在耗费她的心神。她随手从旁边拖了张干净椅子坐下,开口道:“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络腮胡哪里敢隐瞒, 一开口恨不得把自己家底全部抖落出来。奚新雨挑着重点听, 勉强理顺这团乱麻。
“小人名叫章崖, 怀州人士,前几年调来边关,当了张将军麾下一名小军官。我在营中认识两个朋友, 咳, 就是屋内这两个身着军服的男人, 其中,陈或与黄老三夫妇是三房内的亲属, 我, 我因此与黄老三夫妇相识。
“这黄老三夫妇,此前就是人牙子,专门做些人口贩卖的活计, 我, 我因为与他们认识, 偶尔, 偶尔给他们行方便……后来皇帝将边关数城割让,我们恰好都被困在此处临时营地,于是便寻机会出来相聚,恰好就,就碰上女侠您。”
奚新雨眯起眼睛,询问道:“你几天知道他们夫妇是人牙子,可知道他们暗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这,这,小人实在糊涂啊!”络腮胡大汉,也就是章崖苦着一张脸,“我和他们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平时根本不与他们直接接触,只,只知道一些表皮,实在,实在不知道女侠所指究竟为何。”
奚新雨闻言,冷笑一声:“就算不知道,难道在边关贩卖人口,在你们军官眼中是符合律法的吗?”
这一下,章崖再无借口可辩驳,只一个劲磕头,砸出“砰砰”响声:“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女侠饶命啊——”
奚新雨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拉起来:“我既然一开始没有杀你,现在自然也不会杀你。”
章崖欣喜之下咧开嘴,几乎要落下泪来:“谢,谢谢女侠。”
奚新雨用下巴指了指那三具尸体:“那些怎么办?”
章崖愣怔,片刻后舔舔嘴唇:“我,我今晚上什么都没看到,他们是,对了,是匈隼族的探子杀死的!”
奚新雨松手,对方后仰推倒在地。
她不再浪费时间,开口道:“黄老三夫妇利用军中门路,不仅违法贩卖儿童,甚至养出烹杀孩子的恶习。他们夫妇二人房间里的小儿头骨就是证据。”
章崖闻言,表情僵在脸上,一双眼中尽是迷惘。
奚新雨由此看出,他极大概率并不知道黄老三夫妇吃人的事情。
“今夜你们前来聚会,你意外发现此事,想要前往告发却被他们拦下。与黄老三一伙血拼之后,你失手将他们全部杀死,留得一条命向长官禀告事实。”
章崖终于明白她的算盘,跪到地上连连点头:“小人明白,今夜一切都如女侠所言,没有半分虚假。”
奚新雨垂眸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感情:“既然你与他们缠斗,为何他们丧命,你却毫发无伤?”
“这,这……”章崖有瞬间失神。
但他能爬到军中军官的位置,也不是什么愚蠢的人,脑筋转了几回就明白奚新雨意思。他牙关打颤,看着奚新雨不死心确认道:“您的意思,是,是……”
奚新雨弯腰,在他耳畔询问:“知道为什么留下的是你吗?”随即,又拍拍章崖肩膀:“不要让我失望。”
章崖呼吸一窒,点点头:“我,我明白了。”
奚新雨勾起唇角,满意点点头。
她随手从旁边酒桌拿起一块什么东西,抬脚往外走,来到门边,突然转身:“章崖。”
手里拿着一块酒坛碎片,还在犹豫从哪下手的章崖抬起头:“女侠还有吩咐?”
奚新雨抬起手,在章崖根本看不清的情况下,突然掷出手中碎瓷。
那碎瓷不大,甚至也说不上有多锋利,但愣是擦着章崖脖颈,隔断他鬓边散落的几缕碎发。
“你不会突然改变主意,去告发我吧?”奚新雨漫不经心的声音紧跟在碎瓷片后传出。
章崖瘫软在地,手抖得像下一秒就会魂归西天:“绝,绝对不会,女侠您放一万个心……”
奚新雨:“嗯。”
她抬腿迈过门槛,这一次,终于彻底消失在章崖视野中。
门外,四个小孩凑在一起,八只眼睛齐齐盯着倒地不起的黄老三媳妇。
见她出来,四人齐齐转头看来,其中两个年纪小的,居然下意识一起舔起唇角。
奚新雨蹙眉:“还想要?”她一摊手:“夜里吃太多糖会蛀牙吧?”
小昭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都最后还是败给胆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外两个孩子见状,也跟着一起垂下头。
奚新雨又补充道:“等明天吧。”
“唰唰唰”三声,三个孩子土拨鼠一样昂起小脑袋。
这一次,昭义终于忍不住,开口确认道:“明天也有吗?”
奚新雨点点头。
两人眼神有一瞬接触,下一刻,小孩又飞速收回目光。
燕樾上前,打断两人交流。他问:“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奚新雨朝他一颔首:“已经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燕樾目光中透漏着怀疑,又指了指地上黄老三媳妇,“这个人呢?要怎么办?”
奚新雨顺手从院子木垛子上抽了根麻绳:“留着当个证人,先绑起来。”
做好善后工作,三个孩子被劝回屋里睡觉,而奚新雨则带着燕樾重新躲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开始慢慢东斜,突然,抚幼堂正房踉踉跄跄跑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络腮胡大汉,他惊叫着跑到街上,很快引来巡逻人员的注意。
“快——快去禀告大人,抚幼堂管事竟是吃人的豺狼!”章崖声嘶力竭,每次张口都会扯动脸上伤口,“他,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
奚新雨亲眼看着巡逻官兵带着消息离开,抓着燕樾的后领口:“走吧。”满城风雨摇摆之下,她在月色下缓缓漫步:“回去睡觉。”
第64章
隔日。
清晨雾气未散, 阳光透过窗户破洞照到人脸上,没有惊扰好梦。
奚新雨醒来时,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伏在旁边盯着自己。她下意识看过去, 眼睛的主人迟钝地呆愣一下, 随即手脚并用朝后退去。
“什么时辰了?”她嘟囔一声, 顺手摸向燕婉的手背。小孩还是有些怯懦模样, 但没有躲开。
“有点凉。”奚新雨如实发出感慨,转头看一眼木塌上叠着的衣服, 又问,“还不会自己穿衣吗?”
燕婉直直看着她, 缓缓摇头。
奚新雨认命爬起身, 拿过衣服准备为她着装。
她站在塌边朝小女孩招手:“过来。”
燕婉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 慢吞吞挪动身体靠近她。等被奚新雨一把抓住手臂,她颤动一下,突然开口道:“我, 我会……”
“嗯。”奚新雨小心给她穿好一件中衣, 系好长长的带子, 随即将最后的外袍丢到她手中,“自己穿, 穿好了出来吃饭。”
小燕婉点了一下头, 抓着衣角目送她出门。
院外很干净,像是已经被人打扫过,奚新雨扫过一眼, 径直走到灶房开始准备。她这边放下去的白粥还没煮好, 屋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过了一小会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那声音先是去了她所在的卧房,大约是发现她并不在里面,便拐弯回到院子,接着循迹来到厨房。
“官兵把抚幼院包围起来了。”燕樾脸色红晕未退,“好,好多人!黄老三和另外两人的尸体也被发现了。”
奚新雨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你一早去蹲守了?”
“对。”燕樾慢慢调整好呼吸,“我一醒过来就出门了。”他又走进两步:“我在官兵中看到那个章崖,他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一位将军身边,在抚幼堂内进进出出。
“官兵们没有离开那里出来抓人的迹象,他应该没有告发你。”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燕樾越说越激动:“黄老三这些畜牲死了,官兵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你……”他看向奚新雨:“你真的很厉害。”
“你在那附近出没,可有被人看到?”奚新雨终于开口,却是问了一个燕樾并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啊?”燕樾眨眨眼,“我,呃,有吧,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人家看到我了。”
“你前不久才当街与那个黄老三发生冲突,此次黄老三身死,你又第一时间大咧咧出现在现场,是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头上?”奚新雨又问。
燕樾这时才发现不对,抓了抓脸:“不,不是说他们是自相残杀的么?”
奚新雨盛出发黄的米粥:“这要看查案的人脑袋灵不灵光。”
燕樾开口:“他们发现不了我。”
“总会有聪明人的。”奚新雨端起碗筷往外走。
到这时,燕樾一开始进门时的激动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红色,说不清是羞恼还是不忿,在奚新雨经过身边时,小孩低垂着头,盯着地面发呆。
奚新雨在他旁边站住:“不过,谢谢你担心我。”
燕樾猛地抬头:“什,什么担心你?”
“不是吗?”奚新雨淡淡道,“昨晚章崖并没有发现你,他就算告发也只会供出我,与你没有关系。你去抚幼院,不是为我打探消息吗?”
燕樾有些结巴:“不是,我,是因为……”
“好了。”奚新雨打断他,“去洗手,然后到屋里带燕婉出来吃饭。”
燕樾脊背蓦地挺直,昂起头应了一声“好”,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一顿早餐吃得简单,发黄的陈米被煮得过于烂糊,丧失了谷物本该有的清甜。奚新雨还不太熟悉那个灶台,意识到该熄火的时候已经煮过了,她咂咂嘴在心中埋怨自己的手艺,抬起头却见燕樾燕婉两兄妹吃得头都没抬。
奚新雨叹口气,转身又往灶台,取回两个水煮鸡蛋,一人一个分给他们。
白嫩的去壳鸡蛋被放进碗中那一颗,燕樾差点憋出斗鸡眼。他顺着那只手看向奚新雨,张了张嘴:“哪来的?”
奚新雨正在照顾燕婉吃鸡蛋:“小口点,小心烫,对,咬这里。”
小姑娘吃得喷香,连嘴角沾上一点蛋黄都用手抹到嘴里。
奚新雨看得有趣,半晌后一抬头才发现燕樾碗里的鸡蛋一点没动。她问:“怎么不吃?”
燕樾攥着筷子:“你没有?”
“小孩子才需要吃鸡蛋。”奚新雨端起碗,催促道,“快点吃,待会还要出门。”
燕樾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着鸡蛋,终于张嘴咬了一口。
吃完饭,奚新雨收拾好碗筷,果真带着两人出门。一行来到妇幼院的位置,昨夜空空荡荡的街道此时已经挤满了人,民众围着大门指点议论,好不热闹。
奚新雨凑过去,找准一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大爷:“老人家,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哎哟,小娘子,您还带着孩子,可小心着些。”那大爷让了让,“这里杀气太重,可不是你们这些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奚新雨眼也不眨开始胡诌:“我有一个亲戚的孩子,父母双亡,实在是我也照顾不了他,才让他住进这里。现在抚幼院一早被官兵围住,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担心得紧。”
大爷闻言,不再隐瞒,原原本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奚新雨对比了一下自己昨夜和章崖编纂的版本,发现虽然细节上有出入,但大体上还是按照她的计划走。她非常满意,谢过大爷边往人群前面挤。
“这,这小娘子……”大爷有些语塞,朝着身边人道,“看着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沉稳。一般人听到这些早该慌神了吧,她,她脸色怎么一丁点变化都没有。”
旁边人也有些咋舌,闻言应道:“大抵是逃难一路,离奇事都见惯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无言。
这一边,奚新雨已经凭借一些小技巧,抱着燕婉一路挤到最前面。
说来也巧,章崖正站在门口处与一位将军打扮的人说话,奚新雨找了个间隙凑过去:“大人。”她开门见山:“这些不得好死的管事都死了,可这抚幼堂还有数十孤儿,以后可怎么安顿?还有谁来照顾他们?”
章崖见到奚新雨,整个人骇得一跳,脚下都退了两步。还好此时众人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
当着众目睽睽,那位将领语气很是和蔼:“夫人放心,本官自会重新安排人来照顾他们。”
“不是我们不相信将军,只是这里的孩子虽然不是我们自家所出,但多少与我们沾点亲故。上面的军官与他们可没有这层关系,换了谁来能真的尽心照料好这些孩子呢?”奚新雨又开口。
她使用了一点“小技巧”,一口一个“我们”,将自己塑造成在场众人的代表。
那将领蹙起眉:“夫人的意思是?”
奚新雨安抚地拍了拍燕婉后背,这才看向对方徐徐道:“小妇人不才,照顾孩子却有心得,自愿成为这抚幼堂新管事。”顿了顿,她问:“将军以为如何?”
对方有些犹豫:“这……”
“将,将军。”旁边的章崖接收到奚新雨一个目光,哆嗦着开口,“小人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这,这位小娘子她呃,很,很好,很,很适合担当新的管事。”
将领打量着奚新雨,目光又落到半大的小燕婉身上,思考片刻后终于一点头:“既然这样,就先由你来负责照顾孩子吧。你且记得,如果你做得不好,日后我也是要重新换人的。”
奚新雨笑着一点头:“谢谢将军。”
她回头看向燕樾,示意他跟上,接着便抱着小燕婉踏入妇幼院大门,径直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