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害怕崔智也打起燕娘的主意,但她又毫无办法,只得答应下来。
总归不是亲生的,倒不能都像他亡妻吧。
……
长安崔府。
上元节后,崔府上下的灯笼很快就被拆除一空,临漳院又变回了冷冷清清的模样。
子时刚过,崔决带着一行人,借着夜色,潜入青陆阁。被烧毁的青陆阁已经重新修缮的差不多了。
只是院中徐燕芝亲手养好的那几棵粉杏不复存在,原本种着草木的地方空了一片,但仔细看,便能发觉在空地上有不少短而粗的木桩,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下。
而青陆阁的四周,居然挂满了招魂幡。
招魂幡之下,还点着几盆幽火,空气中,弥漫着粗糙的纸张被烧灼后留下的气味。
跟在崔决身后的能文能武不禁对视一眼,觉得此景怪异至极。
在表姑娘离世之后,院中也从未这么布置过,怎么最近悄无声息地多了这么多东西。
紧接着,又有一位男子背着手,走入青陆阁。
三郎君说的果然没错,找一道士算出近几月阴气最重的日子,再去青陆阁,便能查到东西,将此人的真面目揭露于世。
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在这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只见他快步走入内室,将里面一根根红烛悉数点亮,他们才看到在內室中,还立着一口棺材,而进入内室之人……
居然是崔氏家主,崔瞻远!
崔瞻远抬手推开那口棺材,他们也看见了,那口棺材里,有一具早已看不出面貌的白骨。
只不过那身白骨,穿着的是表姑娘的衣裙,如果能文没记错的话,这身裙子,是表姑娘第一次来到崔府时的穿着。
他的头皮发麻,不再敢细想下去。
还未等到崔决的命令,二人不敢行动,但再一抬眼,一旁的青年已经先他们一步走进了內室。
“父亲。”崔决长发半披,只用玉环竖起几缕青丝,冬夜的雪点落在他那身墨黑的暗绣裘衣上,不出一会,就已经堆了薄薄一层雪。
又在进入內室之后,瞬间化尽。
“您夜里来这里做什么?”
崔瞻远看到崔决突然的出现,只是微愣了一下,很快恢复了不慌不忙的神色,“你又是为何来这?”
“父亲。”崔决跟他父亲的口吻相同,并未回复,反而步步紧逼道:“事到如今,您也不需要再向我隐瞒什么了,我查了这么久,您再想掩盖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您心悦表姑娘的母亲,为何要派人盗走她的尸骸,令表姑娘寒心呢?”崔决瞄了一眼他身后的白骨,“我也请教过别人,这是一种招魂之术,需要在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时候进行,去年已经错过,您只能带回她当年的故居,等待今年日期到来。想必你当初让表姑娘穿一样的衣裙,住同一个地方,也是您早就准备好的吧。”
“父亲,你收手吧。”他说时,眼中竟有风雪俱灭的沉寂之色,“不要再这样亵渎她。”
这个她,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否在指代另一个人。
“崔决,你何苦至此呢?”崔瞻远负手而立,站在一片红烛之中,面色也如同棺材中的白骨一样恐怖,他并不恼怒,反而先笑呵呵地与崔决谈判:“你查了这么久,我也暗中警告你许久,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这事过去之后,我们依旧可以做父子,而我依旧可以将家族的事务托付给你。”
“四郎那家伙,心智不成熟,恐不能再担当。”
他低下眼,挂在长睫上的雪花化成了水珠,在他分明的睫毛上颤动,“我只是答应了表姑娘,要替她完成这件事。”
“若您执意如此,我也将尽我所能阻止你,将此事上报给宗族族长那边,父亲如今的地位,恐怕难以保住。而您半生名誉恐怕将毁于一旦。”他轻轻瞥了一眼如今面色铁青的崔瞻远,“父亲,你要如何选择?”
“……是啊。”崔瞻远的表情逐渐森然可怖,嘴上挂着一抹狠厉的笑容,“事到如今,也最终证实了我所说过的话,我想,或许我当初不该怜悯你。”
“就应该让你死在乱葬岗,跟你那爹一样,最后被野狗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说罢,还未等所有人反应,崔瞻远向着屋外大喝一声,
“此人乃二十一年前安国公世子闻佑褚侧妃遗腹子,当初我念在闻佑褚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将他从他已经被斩首的亲娘腹中剖出来,养在身边,还让他处理崔氏一族的事务。可终究是养虎为患,此人随了闻佑褚的低贱性子,故意挑拨宗族内斗,挑拨我和与大郎四郎的关系,企图将崔氏推向覆灭深渊,养痈遗患,其心可诛!!”
“来人,把这个罪臣之子给我抓起来!!!”
第53章 相见
徐燕芝先去南市买了些银丝炭, 打算分给黄鹂用用。等到她回去时,便看到自家的院门敞开,还有几名奴仆站在门边, 好似在等什么人。
那些人她是面熟的, 在离开酒楼的时候正巧瞥了一眼。
徐燕芝心里突地一跳, 忙将肩上的扁担置在角落。
她琢磨着,说不定这些人只是将黄鹂送回来罢了。
她身上还有点钱, 若这几日日日如此, 她还可以其他地方凑合几晚。
她自顾不暇,可没时间管黄鹂的事了。
徐燕芝刚一转头, 就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人吓得尖叫。
那崔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有一段时间了, 连脚步崔家是武将出身, 崔氏儿郎或多或少都有些功夫傍身,此话真不假。
“表姑娘,真没想到是你。”崔智也吃了一惊, 生怕自己是看错了, 但他自己腌臜事做了不少,对鬼神之事无所忌惮, 不仅看到“溺亡”许久的表姑娘没被吓破胆,更有伸手触碰之意, “我不是在做梦吧?”
徐燕芝躲过他的咸猪手, 一脸嫌恶道:“没错,你是在做梦, 如果你再不离开黄鹂, 再过七天就是你的头七。”
崔氏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声传到黄鹂的耳中,便提着裙子, 从院门口跑到崔智身旁,看到徐燕芝那被人欠了五百贯的表情,惊讶道:“燕娘,你回来怎么不走正门?”
“卿卿,这就是你所说的姐姐?”崔智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着徐燕芝,就像欣赏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徐燕芝被盯着不适,未等黄鹂开口,便问道:“你想要什么?”
黄鹂的目光一移,从二人的对话看来,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说辞。
他们是不是,关系匪浅?
崔智不急着回答徐燕芝的问题,反倒是伸手一揽黄鹂的腰,问她:“卿卿,我问你话呢,你为何不说了?”
“正、正准备说呢,不是看郎君你和姐姐聊得正欢。”黄鹂记得徐燕芝说过的话,被崔智环住腰时,有些被她逮个正着的不适应。
黄鹂只能为自己开脱,燕娘那么不喜她与崔智接触,是不是也是因为……“郎君,你难不成,是认识我姐姐?”
“认识倒谈不上,倒是想念许久。”崔智大言不惭地说,此时他已经看出,“表姑娘,也算我们家的奇人。”
“什么?燕娘你是郎君家的人……”黄鹂猜了半天,终于猜中了他们的关系,“难不成,燕娘就是你的亡妻……原来你来叙州,是为了来找燕娘的……”
她是听过这样的戏文,家妻不愿困于后宅,假死脱身,!
徐燕芝无语凝噎。
黄鹂,崔智是个信球就算了,怎么你也是个信球?
“亡妻?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崔智现在骗人越来越有一套了是吧?!
“燕娘莫急,一切以姐姐为尊,我从来没有别的意思……”黄鹂知道审时度势,她想若是燕娘与郎君是那样的关系,也怪不得燕娘不同意她与郎君再见面,不过已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燕娘再不喜也会同意,她本就出身贫寒,伏小做低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能带她回长安,必然是什么都成。
“鹂娘!我看你平日里可是聪明的不行,人家算账多算你一个铜板你都要跟他计较半个时辰,怎么这时候就这么蠢啊!”徐燕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崔智,“你哪只眼睛瞧着我们俩有夫妻相啦?再说他看起来最起码比我大二十岁吧!”
她恨不得拿起一旁的扁担,一人给一扁担得了!
“可,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吧?”
夫大妻不说二十余岁,三十余的都有可能呢。
就连崔智都愣了一瞬,失声笑道:“卿卿在想什么呢?这位是我家大房中的表姑娘,按照辈分说,她理应叫我一句三表舅。”
黄鹂瞪大了眼睛,“什么?姐姐说跟我同出身,原是骗我的?”
“那姐姐怎么会……怎么会来到叙州这个地方,长安多好啊。”黄鹂不免对徐燕芝抱有一丝怨气,“姐姐,你为何不跟我说实话呢,原来你觉得那些东西不好,是因为你早就用过,到底是跟我这种人不一样。”
同时,她心中又舒了一口气,她的郎君,应还是没有妻子的。
“许是长安有她不想见的人?”崔氏想到那次在郊外别院看到的一幕,真是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找了那么多形态相似的娘子,正主却就在崔府中?
那黄鹂说过,这表姑娘跟她出身相同,可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表姑娘初来乍到,他也是打听过她的来头,一问是农户出身,他又觉得徐燕芝略显粗鄙,上不得台面,也没对她再有所关注。
但在偏院那晚,崔决又称表姑娘为戏子,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
崔智心中的算盘一响,觉得此事到他手中,已经有两全其美的趋势,直接与徐燕芝道:
“表姑娘,你可否赏脸随你的三表舅去回一趟长安?”
“你先别急着拒绝,”看到徐燕芝抵触的表情,崔智眼中划过一丝狡猾的暗光,忙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崔决那厮产生了什么龃龉,但我相信,你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说不定还想去见他一面。”
……
长安崔氏祖祠。
“瞻远,你糊涂啊!”坐在正位上的花甲老叟拄着一金丝楠木拐,手掌一抬,用拐杖大力敲打着地面,带动他虚弱的身体不断颤抖,“你怎么会留下那人的孩子!”
说罢,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围在他身旁的丫鬟,一个为他拍背,一个连忙倒了一壶茶。
“宗长,您切勿动怒,保重身体!”崔瞻远跪在这白发老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磕了三个响头,才说:“也是我一时糊涂,当时夫人产出死婴,我怕夫人伤心过度,才将那人的骨肉带到家中……一来是不想让夫人思虑多度,二是三郎的亲生父亲,也是我多年的好友。谁知养虎为患……一招被他知道真相,他竟想子承父业,为父报仇,置崔氏一族上下百余人安危于不顾!”
“可,孩子有什么错呢?”崔瞻跪直身体,以膝为腿向前迈步,“他就算这样,也是我由我养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有二十年的父子情……请宗长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三郎定会改邪归正!”
他说完,那拐棍就从宗长手中脱手,直接甩到崔瞻远的脑门上,直接将他的脑门砸了一个大包。
宗长的声音盖过了拐杖摔到地面的响声。
“你怎么还如此愚钝?!”宗长指着他,大骂道:“你私藏罪臣之子,让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代为家主多年,已经是欺上瞒下的大罪!我没有剥去你的家主之外,已是对你的仁慈,你怎么——是还要助纣为虐不成?!”
“他根本就不配姓崔!他就不该被生下来!!你知道当初崔氏从那件事中脱身有多不容易吗?!”
其他坐在祖祠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可他都做出那样的事,瞻远你还想包庇他不成?”
“你说你,瞻远,怎么在这等事上这么糊涂?仁慈也不是这么用的。”
“我就说当初瞻远不适合当家主,这人太容易心软……”
“可宗长……”崔瞻远又是磕了一头,“那……该如何处置三郎呢?自从那件事已经过了二十年,现在他并非当年的婴孩,已经在家族和长安有了不小威名……”
“这件事还没有传太远吧?”宗长抚着自己的心口。
“宗长放心,这件事只有崔氏自己知道,为了家族的荣誉,大家都会守口如瓶的。”
宗长夺过一旁丫鬟刚倒好的第二杯茶,一饮而尽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要将事情闹大,不然的话圣上那头,正愁没有拿崔氏开刀的事呢。便私下将他处死了吧,对外就宣称,崔氏三郎突发恶疾,去了。”
众人点点头,好像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还有你,做的这些都是什么事,你自去领家法,别的我年纪大了,不想多说。”
崔瞻远叩谢宗长:“瞻远领命。一切自当以崔氏阖族荣誉为重。”
宗长先行一步后,在祠堂中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崔瞻远犯了错,自然是要恭送其他人才可离开。
当一行人渐行渐远,崔瞻远抬腿,揉了揉跪痛的膝盖,背着手走出祠堂。
他走得极慢,与人群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待到他眼中看到跪立在宗祠中央的人时,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