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这回她想死。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徐燕芝恨不得直接也晕过去,她本来被崔决下逐客令就难受得要死,脚底不停打颤,她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出声的是一脸好奇看戏的三夫人冯氏,旁边那个面色铁青的是她的表舅母,周围还带了俩丫鬟。
四双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想不误会都难。
“三郎君原来是和徐娘子两情相悦吗?那可和我听到的有些不同呢。”
三房的冯氏和王氏一直不对付,主要还是王氏先挑的事。
她的表舅父这么多年来,身边除了王氏,仅有一个通房,还是醒事时老夫人安排的。
三爷则是桃花不断,房内妾侍众多,单出生了的孩子都已经有六个。
冯氏一开始还想管管,但男人怎么可能管得住,再说像崔氏这种大士族,本来就讲究多子多福,后来她也不管了,整日吃斋念佛,可王氏偏爱踩高捧低,暗地总用三爷的事来夸大爷,崔氏又是崔瞻远和崔决主管,传到冯氏耳朵里,也只能吃哑巴亏。
这回可找到一个供她乐呵的事了。
光风霁月的崔三郎和一个无父无母的表姑娘,呵,让王氏愁去吧。
她不慌不忙地添油加醋:“这是翠云楼的糕点吧?三郎君有心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三郎只是晕过去了,他们能有什么关系?绿姿,还不赶快叫人来将三郎抬回去。”王氏赶忙上去搀扶,又有几个小厮上前代替了徐燕芝的位置,她这才得以脱身,弯腰去捡摔在地上的香囊和糕点。
她今日是走不成了,还被王氏当作一个钉在大房上的生锈钉子一般带回了临漳院。
徐燕芝看着一堆人前遮后拥地将崔决护回内屋,冷着脸暗讽他,搞得跟个玉人一样,摔在地上能碎了不成?
要不是被撞见得太及时,她绝对要把崔决扔地上走人。
不过,在没人叫她之前,她不能走也不能去探望,当然她无所谓,只是觉得无趣,便在院中随意走走。
在临漳院走动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前每每踏入临漳院,她的心就抑制不住地雀跃,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展示给崔决看。
而现在,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却是波澜不惊的。
甚至想到崔决方才的模样,她倒是对他的怨恨又更上一层楼。
临漳院虽大,但因为崔决本人不喜铺张浪费的缘故,院中没什么能凸显出富贵子弟骄奢淫逸的景观,她走了一会儿就意兴阑珊,把注意力全部投在院中新栽的连翘上。
她没记错的话,有一段时间他为了不让她爬墙,把院中的乔木都拔光了。
现在他不用愁了,她才不会这么做的,如果非要爬,可能是哪天她来要他狗命的。
这段日子府上的事情颇多,崔瞻远又显少管事,全靠崔决将崔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崔决被人扶着躺入榻中,又去叫了郎中来诊脉,只说脉象稳健,应是近日疲劳所致,开了几个安神的方子便退下了。
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众人皆放下心来。
王氏看着庞青等人迟迟不动,催促道:“你们还不替三郎更衣吗?”
庞青一脸为难:“大夫人,郎君立了规矩。更衣之事,从来都是三郎君自己来,如果我们坏了规矩,三郎君醒了是要怪罪的。”
王氏是不知道崔决院内之事的,但她都发话了,为何不听?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小的已经叫其他人拿方子去抓药了,大夫人您放心,小的就在这里守着郎君,郎君一醒就叫您。”
也就是表明,他不打算听王氏的。
“我是三郎的母亲,我让你做的事,他还能怪罪下来不成?”她皱眉时的面纹更深,“你赶紧给三郎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三郎以后是崔家继承人,做人做事都不能失礼,就这样着外衫躺在榻上,哪有半点崔氏族人的样子。”
庞青无奈,“是,大夫人。”
庞青上前,手刚刚碰到崔决的胳膊,立时就被抬手挡住。
庞青眼睛一亮:“三郎君,您醒了!”
“庞青。”
崔决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清清冷冷。
“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王氏:“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你要怪不如怪我。”
崔决余光瞥见王氏,从榻上下来,朝她躬身,毫不出错地说:“母亲,我怎么会怪您,只是您知道,我已长大成人,接管族中事务,应有自己的规矩,您不如去外间等我一会,让儿子整理好自己再来见您。”
崔决虽是嫡出,但王氏生崔决时难产,总对这个孩子疼不起来,随着崔决慢慢长大,二人又性格不合,多年以来也一直是这样不亲不远的关系。
崔决既然醒了,她也不必一直在内屋待着。
只是……
“你和那个姓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姓徐……您是在说徐表姑娘?我与她并无半点关系。母亲,怎么忽然说起她来?”
“希望你明白,无论是出身还是学识,她够不上崔家的门槛。”
王氏走后,崔决才问:“庞青,母亲为何来这里找我?”
“三郎君,是大夫人送您回来的。”
“送我……?”崔决搜刮着临近的记忆,眸光一瞥,眉头狠狠皱起来,指着窗外的人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庞青望了一眼窗棂,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院中栽种不久的连翘,乌发少女微微俯身垂首,轻嗅黄花,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半只上挑的眼,小巧可爱的鼻尖,沾在花瓣上的粉唇。
人比花娇俏。
庞青收回视线,挠头:“三郎君,您还好吗?我之前不是给您去送东西吗?回来时便看到一行人扶着您进来,好像是说……您在和表姑娘说话时晕倒了。”
崔决眉头舒展稍许。
他的记忆停留在,看到徐燕芝的那一刻,那段似他非他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还有……
温哥哥。
“原来如此,怪不得母亲误会了。”
他依然表现得上十分平静,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那叫她也一并进来吧。”
庞青应“是”,也离开了。
里屋仅剩崔决一人,崔决将外衫脱掉,却发现他的袍子上有一点红。
浅到,如不仔细查看,便会遗漏。
他天生敏锐,此时此刻又觉察到耳边沾了什么滑润的东西。
他伸手一摸,是与袍子上一样的红。
崔决凝望这嫣红片刻,双眸犹如笼上一层雾。
他指腹轻捻,缓缓阖上眼睑,指尖越过唇齿,又探入口中。
舔舐,细品。
他隐约能分辨出,这是口脂的味道。
随后,他望向窗外,窥见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院中的人终于回头,完完全全露出整张玉容。
肤如凝脂,媚眼如丝。
而那樱唇上的口脂已经被蹭掉了大半。
第7章 王八
崔决从内屋出来,又将庞青唤到跟前,嘱咐他将先前穿的月白色圆领袍烧了。
庞青虽然不解,但也不会多问,去取了衣裳照做。
崔决款步行至外间,抱着锦盒的女郎已经坐在对面,而王氏则叫绿姿给她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品着。
看到崔决来了,王氏笑着让他坐下,吃了一口茶才道:“燕娘,与我说说,今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是三夫人再提起,我也好向三夫人解释一二,不要叫人误会了。”
她等着崔决出来才问,还单单只问徐燕芝。
徐燕芝略微低头,眸光还游走在锦盒之上,正为里面的荷花酥惋惜着呢。
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碰到崔决,纯属是倒霉。
而且她也不愿将二人的对话,开诚布公地对王氏说。
说不定王氏和他双贱合璧,一起给表舅父吹耳边风,让她还没正儿八经嫁出去就被赶出去了,这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么?
不过,先否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瞒您说,表舅母,今日我和三郎君的事,还真是一件巧合。我跟三郎君只是恰巧碰面,三郎君突然晕倒,才有了那一幕,我们并没有旁的关系。”
这样的话在东苑听过一次,当时王氏还觉得她变了性子,真要信了她。可今天亲眼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她才知道这丫头是当着一套背着一套。
跟她那个狐媚子娘一样的两面派。
王氏看着随了亲娘模样的徐燕芝,继续追问道:“那你手上这盒糕点……”
她不认同三夫人说的,三郎不会对这样的女子有意,怎会花心思在这方面?
不可能是两情相悦,是徐燕芝非扒着三郎不放手,又要拿乱七八糟的玩意讨好她儿子。
崔决轻轻瞥了一眼徐燕芝,只见她双眼含着一泓春水,打湿了眼角,额间几缕发丝恰到好处地垂落在长睫之上,随着她起伏的情绪,像欲飞的蝴蝶一般振翅。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这一次却一点都回想不起来他同徐燕芝说了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晕了过去。
再加之那段足以让他剜心的画面,让此次巧合变得蹊跷起来。
但瞧见她委屈的样子,不出意外的话,他又说了拒绝的话。
先帮她解释一二吧。
崔决轻咳一声,“母亲,这盒糕点是……”
“这盒荷花酥是别人送给我的,不是我要送给三郎君的!”
崔决眼皮微掀,诧异地挑起眉毛。
“而且我为了不让三郎君摔倒在地,我的糕点都碎了!”说着,她掀开锦盒,泪眼汪汪地看着碎成一块块的荷花酥,控诉道:“他说这是今日最后一盒,是个好彩头!”
王氏没料到徐燕芝会这么说,不依不饶地问她手上撺着的香囊,“那你这香囊是怎么回事?”
女子送香囊,在座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崔决不禁不愿让母亲深问下去,出口解释:“母亲,这香囊我……”
“这个香囊我熬了几天大夜才绣好的,人家送我礼物,我自然是要送回去,不是吗?”事实如此,徐燕芝说得磊落无比:“这不还没送出去呢,就看到三郎君晕倒了,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
是啊,王氏和三夫人冯氏只看到了后面的,别的一点证据都没有。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她徐燕芝坦坦荡荡,底气十足。
不仅如此,她还偷偷瞄了崔决一眼,看到他正好也在瞧她。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视线就心照不宣地移开。
想到崔决说让她离开的话,徐燕芝心里咯噔一下。
他会否认她,把那些话跟王氏说吗?
“母亲。”
徐燕芝闻声抬头,紧张地等着崔决的表态,若是他真直接提出来,她就去求表舅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哭一次不行就两次!
她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事情就如表姑娘说的那般,只是一个误会。”
……呼,算你小子识相!
但崔决可非等闲之辈,以后还是皇帝命,他既然说得出口,便一定做得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不可大意。
崔决落目,余光扫过双颊带粉的少女,她紧咬着下唇,几乎吞掉了她唇瓣上仅剩的口脂。一点樱唇张张合合,无声地说了什么。
他懂一些唇语,可以分辨出这个从汴州来的表姑娘正在说……
王八羔子。
崔决:?
王氏吞了一口茶,发现茶已微凉,赶忙叫绿姿过来换上一杯。
她本来也不想将这事闹大,就是想借机打击一下徐燕芝,谁知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到底还是三郎的名誉重要。
王氏慢悠悠地抚上徐燕芝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还真是误会,就是太巧了,是舅母错怪你了,燕娘莫要见怪,我也是怕旁人误会了去,有损你的清誉。”
鬼才信。
客套话嘛,谁不会说,徐燕芝嘴皮子也溜得很。
“怎么会呢!表舅母也是一时心切,燕娘自然是理解的!虽说我十分想继续和表舅母好好说些家常,但是天色已晚,我多待在三郎君的院子中影响不好,燕娘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去给表舅母请安。”
她终于能从临漳院离开了。
跟两个前世要她死,今世让她滚的人共处一室,还必须要她虚与委蛇,真是憋闷。
送走了王氏后,崔决命人在外间点上灯,又吩咐了庞青几件事,随即开始处理因这几个时辰而耽误的事务。
每日,他都有忙不完的事,前些日子宗庙祭祀之后就要着手修缮族谱了,加之父亲安排的那件事,能用的人是多了一个,但依旧情况不明朗。
一碗泛着苦味的药被送了进来,摆在桌案上。浓郁的药味顺着阵阵晚风,弥漫到整个外间。
他被包围在苦涩的味道里,就在某一刻,他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事怎么都压不下去了,宗庙的事,父亲的安排,统统被放在了后面。
他可以断定,他绝对不是因为疲劳所致的晕倒,今日这事,徐燕芝和他都在说假话。
他短暂的记忆缺失,问题出在徐燕芝身上。
她不愿说真话,一定是因为他们的对话内容让她不想启齿。
他耳垂的口脂,她被蹭花的口脂。
并不存在的温姓男子。
还有她为什么要骂他。
那段莫名其妙的画面,也是他和徐燕芝的。
崔决手握的羊毫从尖端落下一滴墨,借着薄纸的纹路开始蔓延,凝视着晕染过后的纸张,他倏地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
她一定对他用了什么奇怪的药,然后借机亲了他。
糕点他是不会吃的,那药应该就放在那个香囊里面,再利用气味,让他产生了幻觉。
一切明了之后,崔决眉宇舒展开来,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作为“罪魁祸首”的徐燕芝也很无奈,翌日,她破天荒地受到了三夫人的邀请。
“我听闻,你是大爷的表妹的女儿吧,叫燕娘,是不是?”三房这边的装潢更加清净古朴,一看主人便是个修佛的,只是焚得香气有些呛人。
徐燕芝点点头,“见过三夫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都知道三夫人叫她来是什么意思。
昨天那件事最高兴的,就属三夫人了。
她看到王氏那张快绿了的脸,巴不得在旁边拍手叫好。
“你不用拘谨,我叫你过来,就是我家若兰刚过满月,这段时间我看天气也好,就想着借此机会,叫大家一起出去踏青。”
嗯,听起来是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