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是在担心那位郎君,他热已经退了,不会死的,你放心吧。”阿丽年纪尚小,不懂所谓情爱,对徐娘子口中的郎君好奇了几句之后,又投入到对自己阿娘无尽的想念中。
不会死吗?
可他在那场梦中道了别,离开了。
日出时的吻和毫不留恋的转身,如一朵绵软的白云将她包裹,又从中出现一根尖锐的针,刺向她的心尖。
不,梦境中的反着的。
听阿丽说,他的状态并不差,虽然伤口发炎,但都妥善地处理了,醒过来只不过需要时间罢了。
也对,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他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会在一切即将重新开始的时候,就这样死掉呢。
徐燕芝隐下心中种种猜忌,认真书写起来。
不过多时,又叫徐燕芝洋洋洒洒写下几页纸,后来是她的父亲催她去捣药,她才恋恋不舍地离了匆忙拼成的简陋桌案,去院子中捣药了。
男人见她专心于捣药,神神秘秘地将徐燕芝拉走,用仅能由二人听闻的声音与她说:“徐娘子,实不相瞒,我家夫人是于五年前上山采药时遇到山洪……故去了。”
徐燕芝望着男人的眼睛,看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抿着唇说道:“郎君节哀。”
“唉,阿丽还小,我不忍将这事告诉她,才编造了一个借口,你们汉人如今在外头打仗,正好阻了她去江陵的心,等到她大一点,我再把这件事告诉她。只是不知道她到时候得有多怨恨我。”
“阿丽还有郎君你,等到她长大,心中别扭是肯定的,但日子久了自会知道郎君的良苦荣幸。”徐燕芝将她写完的信一一铺在桌案上晾干,“那这些信件,我还是带走吧。”
“多谢娘子,不过有一件事没有作假。”郎君望了一眼信件上的文字,虽然他并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还不忍不住眼热,“我夫人的娘家确实是在将领,还望徐娘子日后得空去一趟江陵,把她故去的消息带给她的家人。”
徐燕芝刚要点头,就看到阿丽突然“呀”了一声,言语中的喜悦呼之欲出,
“崔郎君醒了!!”
适逢秋末,院中的柿子树上早已结下累累果实,少女从树下跑过,带起一阵飘然的清风,她神色欢喜,就连发顶被一叶盖住也没发现。
“表哥!”
床上的崔决半阖着一张眼,转眸于阿丽父女之间,最终在徐燕芝泪眼汪汪的挑眼上落目。
“表哥,你感觉怎么样?”
她感觉到发顶一重,再抬眸时,崔决已经将那片碍人的树叶取下。
树叶顺着风的形状飘舞着,缓缓降落在地。
“水……”
他的嗓音干哑如枯井,听的徐燕芝心中一紧,连忙斟来一杯水,伺候着他喝下。
青年用清水稍稍润了下喉咙,又轻轻闭上了眼。
阿丽的父亲上前,替他检查了一番,说道:“崔郎君还没恢复元气,还需要多多静养,你们两个先去院中捣药吧。”
“可我刚刚看到他已经醒了好一会了……”阿丽小声嘀咕,她明明看到崔郎君望着房顶好久了,因为一动不动,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确认了好一会才叫人过来的。
就这么会功夫,喝一口水能把他的意识都浇灭了不成?
“还有那么多药材没制好,郎君每次的药量都不少,你别想偷懒,快去快去!”阿丽的父亲“哦”了一声,“徐娘子,也劳烦你去看下火,郎君既然已经开始恢复意识,那便可以加大内服的药量了。”
他为两个人分配的任务,自己也将身上的竹篮置在地上,准备今日的饭食去了。
三个人甫一离开屋子,崔决那双假寐的眼就迅速睁开,目移到男人扔下的竹篮上。
他撑着手臂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全部被包扎起来,还泛着草药的清香。
疼痛的减轻,让他的意识清明了很多。
比如,他可以确定,前几晚听到的“表哥”,并不是假的。
他还能理解,这声“表哥”,意味着什么。
他被抛弃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只并未受伤的左手伸向竹篮,取出放在其中的专门割草的镰刀。
崔决紧紧盯着自己被布条缠绕、又被削干净的木制固定住的右手,被挑断手筋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
弯刀挑开布条,轻而易举地划破细嫩的皮肉。
看着手腕处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衣白色的布条,不断地延伸至臂弯。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伤口只会令他憎恶,明明都是一样的啊。
凭什么唯独要抛弃他,他做的不够好吗?
“出来。”
“出来。”
出、来、换、我。
意识涣散时,崔决手中的弯刀再也拿不住,在弯刀摔于地面之前,他望着窗外,看着院中拿着蒲扇对着砂锅扇风的少女,自嘲一笑。
他可真没出息,还在希望她过来。
终于,他坠在地上,眼中竟被风雪所迷住。
他又回到了这个雪山里。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前世,只有他小时候,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他,对他歪头一笑,跑了过来。
天光已然大亮,小崔决自然是看不见他的,他越过他,走到一只落在雪地中的幼鸟中。
双手捧着那只即将凋亡的幼鸟,不停地冲它哈着热气,又把它放在衣襟里,借着树干爬到了树梢,将幼鸟放回巢穴。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要当个听话的孩子,不会再让父亲生我的气了。”
崔决记起来了,崔瞻远罚他在山上待了两日,在他救下一只小鸟后,跑到山崖下,等待崔府来接他的马车。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再从哪里走,他也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已经跟那人交换了身体,下意识地跟着小时候的自己走了起来,快要走到山脚处时,就听到小时候的自己大叫一声,兴奋地跑到于山脚负手而立的崔瞻远面前。
双颊红润,神采奕奕。
“父亲,您来接我了!我以后一定不会贪玩了,父亲,以后您说什么,我都会照您说的去做的!只求父亲,别再将我一个人抛在这里了,我也会怕的……”
崔决看着这段父慈子孝的虚假温情,表情渐冷,而在下一瞬,眼前的小崔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徐燕芝摔到在雪地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他看到徐燕芝也来到了这里,有人拉着她看日出,与她接吻,又与她告别,再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崔决的呼吸一滞,不可置信的表情徒然映照在脸上。
他从不解释前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解开,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来获得徐燕芝的爱。
但,事到如今,
他却发现他再也比不过那个人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死人。
……真卑鄙。
无论是小时候的自己,还是上一世的自己,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只有他……
他好恨他,又好羡慕他。
明明他也是崔决啊,为什么另一个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跪在雪地中,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他埋首于风雪中,他低声啜泣着,声音正切地回荡在雪山中。
“可是是我赢了,我活到了最后,你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会知道,也不会为你哀悼!”
“你,为什么……”
为什么夺走了我的一切……
“崔决,崔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徐燕芝在弯刀掉在地面的一瞬间,就闯进了屋中,她看到崔决躺在地上,右手上晕染开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阿丽也不知所措起来,只能请阿爹将崔决处理好了手上的伤口,将他放在床上。
“这小子……”他叹了口气,推着阿丽离开,只留徐燕芝在屋中,“伤口不深,还能救得过来,你与他说到说到,怎么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了还这样想不开。”
“崔决?”她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着他满额的薄汗,小心翼翼地叫着他的名字。
只不过,一旦吹起了怀疑的风,她的心中也开始掀起波浪。
“崔决,你、还好吗?”
处理伤口时,崔决就已经醒了,他垂着眸,沉默着。
“崔决,你为什么不惜命,一切都结束了,咱们接下来一起好好活着。”
徐燕芝不语,风浪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旋转,她赶忙倒上一杯水,递给崔决:“你再喝点水,不急着回答我,只是别再作践自己了。”
崔决却将徐燕芝递过来的水杯打翻,木制的水杯落在地面,发出脆响。
他迷茫的双眸终于聚焦于一处,漆色的眸子倒映着水光氤氲的双眸。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将她死死地揽入怀中,发狠一般地咬住她的肩骨,感受她身上多日被草药侵蚀的清香。
“对,咱们一起好好活着。”
“燕娘。”他用鼻尖蹭蹭她的颈窝,用接近讨好的声音,轻声乞求:“吓到你了,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这声“燕娘”,他自己都不知道寓意何为。
“原谅我。”
燕娘,燕娘……
或许在梦中的都是相反的,或许他真的没有死。
她的心砰砰直跳,却又不断地在为他找借口。
“那……另一个人呢?”她不敢去触碰他的身子,怕碰到他哪处伤口,只能虚环着他的脖颈,“他还好吗?”
他心中一颤,将她搂得更紧。
“嗯,都在好好地保护你。”
是她太多心了。
她应该相信他。
毕竟,接下来就是新的人生了。
院中的柿子树从落上飘雪,再到长出新芽,春意在悄然无息中点缀山河,崔决已经可以正常下地,只不过右手还要做一些康复必要的训练。
除开他偶尔要装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来骗徐燕芝他们一切都好的假象之外,一切都好。
冰雪将融,而乱世也在宣告着结束。
张乾整编了崔决留下来的队伍和他的一些,很快将中原归一,在今月已直捣长安,尊齐哀帝为太上皇,命他禅让齐三岁稚儿为帝,封张乾为神勇侯,开放宫门,大赦天下。
而张乾也完成了与崔决的约定,替闻家平反,追封。
徐燕芝拿着阿丽的信,将信寄到了江陵,又和崔决一起去了一趟陇西,将阿娘的遗骨带回了九牛镇。
重新修设了阿爹阿娘的墓碑。
也从那句棺木中取出了另一个拨浪鼓。
她是在好奇,这一个拨浪鼓里面是否还有玄机。
她取出腰间的锦囊,将水洒在拨浪鼓上,静观其变。
然后,她俩眼睁睁地看着,鼓皮,破了。
听着崔决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徐燕芝抱头哀嚎:“不会是我小时候把拨浪鼓玩旧了!现在沾水会被弄破吧!”
“莫急,”崔决指着另一面鼓皮,“你看鼓皮后面出现字了。”
“啊!真的!”徐燕芝才看到另一面鼓皮出现的字,“上面好像说的是……崔决!是你欸!”
崔决本来无意去看其中的奥妙,却被徐燕芝缠的无奈,结果拨浪鼓去看其中的小字。
‘之前听蕊娘所述,略有感慨,今后你我二人之子,若是女孩,便取名玦,貌若美玉,若是男孩便取名决,果断坚决,寓意甚好。’
哪有什么机密,不过是徐蕊根本没把这个拨浪鼓当回事,随手带走给徐燕芝当了玩具。
她不爱闻佑褚,并不关心她与他到底有没有孩子,只不过是闻佑褚的一厢情愿,为讨她欢心的一点小巧思。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你名字的含义,你说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终于真相大白!”徐燕芝抱着崔决的胳膊,开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试图缓解从崔决看到拨浪鼓上的字时的微妙氛围,“现在你的名字和我的也一样有含义了!我们还可以将它们拼起来,比如……果断去天地地大任我游,哈哈,好像不太通顺欸……”
“可是我……”
他忽然想到,在那人最后说的是——
‘燕娘,我还记得,你说过,你的名字的意思是天大地大任我游。’
费尽心力,隐忍砌盖的心墙,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哎呀,你怎么了。”徐燕芝弯下腰,探头去看垂首的他的表情,“嘿嘿,不会是哭了吧?”
“可是,燕燕,我并不在意。”崔决将拨浪鼓塞到徐燕芝怀里,敛了表情,语气生冷,“我不是他,我不在乎我的名字是否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