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句是对温小白说的。
温小白起初是惊,然后就是泪如雨下,看着既醉哭泣道:“我与关大姐自小相交,她当初对我下毒,我都不曾计较,却不知她为何恨我至此!”
既醉不耐烦道:“你抢她男人,她肯定要毒死你,莫说你还害了她哥,招娣就那么一个亲人,自你来后家破人亡,哭也没用。你且先走一步,过阵子我会把雷损那个老东西给你送下去的。”
她举起铲子对准温小白的脸,原本甚至有些迟钝的步伐猛然间带起仙气灵韵,手中的铲子宛如一把名剑,那一剑的灿烂辉煌无人可形容,正是她练了多年,有叶孤城本尊十分之零点五实力的天外飞仙。
方歌吟本是闲看笑话,见既醉提着一把破铲子居然用出了绝世剑招,神情顿时一变,在那一铲落在温小白脸上之前一道气劲将既醉的铲子打落。
既醉被打掉了铲子,才发觉这白发美男子竟是个极为厉害的高手,她咬了咬嘴唇,在方歌吟开口之前,忽然大声哭道:“没有天理王法了吗?做嫂子的勾搭妹夫,我娘怀着身孕被重伤,被追杀十年,她被害得疯疯癫癫!她今早死了,我刚埋了她!你这人要为了这贱人杀我,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
第60章 金风细雨(2)
既醉一边哭, 一边偷偷用斗笠藏着手,摘掉脸上的薄布,非常努力地擦了擦脸。
漂亮狐狸一肚子阴谋诡计,才不想平白无故死在招娣仇人的姘头手里, 这男子白长得冰清玉洁的脸, 心里还不是喜欢美人?既醉擦着脸,思索着要怎么自然地施行美人计。
这一举动却被方歌吟误会了, 他是久经江湖见惯龌龊的人, 虽然也被既醉的话所震惊, 却没有全信,温小白到底与他们夫妻同游多年, 更多的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小妹妹, 若说她美貌天真惹祸端还有可能, 以温小白的善良, 她绝不可能蓄意去做这种事。
此时见到既醉用斗笠藏着一截手, 方歌吟顿时反应过来,认定她是要发出暗器,不由轻喝一声, 再次一道气劲打出, 这一次因带着些想要惩戒她的意思,出手极快极重,虽不致命,却有制服之意。
既醉正忙着擦脸,猝不及防被气劲击中斗笠,手被重重一击,薄布飞扬,剩余气劲直接击打既醉左脸, 像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既醉向后倒在地上,仰着脸看他。
方歌吟愣住了,冰雪般的容颜上第一次露出几分惊愕来。
一张长久不见阳光的绝色面庞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还回不过神来,随即苍白失色的唇滴落鲜血,滴答两声血溅手背,她似乎反应过来了,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带上濒死的恨意。
她的手在斗笠下,薄布带着泪痕,这个孩子是在强忍着悲痛控诉,缩着手去擦眼泪,还被他毫不容情一击打中了脸。
桑小娥也是惊了一跳,人都是视觉动物,先前既醉藏头露尾要举着铲子拍美人脸,怎么看怎么可恶,可如今绝色美人跌坐泥尘,如天鹅引颈,又实在令人心怜,她连忙挡住自家夫君,柔声上前宽慰道:“此事或许是有误会……”
既醉抿着唇,偷眼看了一下方歌吟,确认这个白头发的老东西没有动手的意图了,双眼含泪看向桑小娥,哭道:“我报不了仇了吗?”
桑小娥一时只觉心痛万分,恨不得立时点头,让她有仇报仇,可温小白走了过来,既醉脸上重新露出恨意,七分是在表演,只有三分带了一点真心,所以她怨恨的样子也很好看。
温小白被看得委屈万分,她也是从小受人追捧的美人,美貌的优势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可既醉几辈子的狐狸了,不等温小白开口,她忽然泪眼朦胧看着桑小娥,“你们要杀掉我的话,如果还存着一点点良心,就把我和我娘一起埋进那个小坑里吧,离这里不远的,就在河尽头的小山丘上。”
“只要把那个坑再挖大一点就可以了,不要棺材,我们没钱买棺材,让我和我娘死在一起也很好的。”
她哭红了鼻子,看上去可怜极了,却又硬气地不肯提一句求饶,实在让人心怜心软极了。
桑小娥眼眶一红,一把抱住了既醉,也不嫌弃她粗布麻衣一身泥尘,只觉得这孩子可怜,她抱着既醉,柔声道:“孩子,我们怎么会杀你呢?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替母亲报仇而已。”
既醉一边哭,一边又吐了一口血,然后昏迷了过去,就算是昏迷,都美得像一副神女受难图。
方歌吟因心中存了一份愧疚,一路都无言,任由妻子把人抱着,鸳鸯剑侠二人武功都极高,没有抱不起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
温小白也哭得厉害,哭着又想解释,可怎么也解释不清,只能一边哭一边跟在方歌吟夫妇身后。
顺着既醉来时的脚印,方歌吟夫妻找到了既醉和招娣住的简陋竹屋,竹屋还是既醉搭的,所以那个破烂就别提了,见此情景,桑小娥又是一声悲叹,她本就是个极为善良温婉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因见温小白轻生而不忍,费了许多周折救了她,还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开导她。
如今见到一个比温小白还要可怜的小姑娘,桑小娥的心更软了几分,竹屋里处处是母女两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无法作假的事。
桑小娥对着温小白,第一次没了好声气,把既醉安置在床上,桑小娥带着温小白走出竹屋,语气淡淡地道:“你与关家兄妹二人之间的事,没对我说详细。”
温小白还想拉着这个姐姐的手撒娇,却被那冷冷的眼神看得忍不住后退一步。
桑小娥以前认为,温小白美貌天真,多情侠烈,因怕自己再惹关七走火入魔而选择离开,因情生困决定寻死,她将人救下时觉得自己挽救了一条如花般的美丽生命,即便这些年温小白一口一个方大哥,她也没说什么,方歌吟的人品她还是相信的,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温小白并不是她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
温小白其实觉得自己真的很委屈,她这一生从未主动害过人,离开温家之后她和关七也是真心相爱,她又不懂武事,怎么知道关七正在破境关头?她不过是因为受了冷待决定去关大姐那里冷静些时日罢了。
雷损看中她,对她百般追求,难道是她的错吗?她提出和雷损故作亲密来让关七生妒,那不过是做戏,她怎么知道雷损将计就计不怀好意要去害关七?关大姐向她下毒,她心痛万分,后来关大姐失踪,雷损说她是负气离开,她只是又一次信了雷损的话而已啊!
这就是温小白,善良不害人,杀伤力却极大,她也不做恶事,就是非常非常恶心人。
既醉“昏迷”不久,就自己坐了起来,思索着下一步怎么办,那白头发的老东西很不好对付,她想越过他去杀温小白很难,但如果出卖色相的话,又感觉有些亏了,身边两个女人都至少三十几岁了,而且头发都白成雪了,谁知道那老东西多大年纪?虽然长得很俊,但她一点都不想要找个老头。
既醉皱着眉想着,忽然从床下翻出了一个腌菜坛子,里头一条胖蛊正在毒液里游弋。
再等两天吧,看看那老东西和他的妻子是不是和温小白一伙的,如果是,直接把他们都毒死。
既醉也不想这么折腾,她是个很简单就能过上快活日子的人,可不折腾不行,她每一世都没什么好开局,这是上天让她历劫的考验,不求她做出多大的事业,但求红尘炼心,问心无愧。
这辈子对她恩惠最大的人就是她家招娣,她得为招娣报仇才行,招娣的仇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不止是温小白,问题最大的是雷损这个狗东西,不过谁让温小白先撞在她手里呢?人渣亲爹家大势大,总要徐徐图之。
既醉把胖蛊收进随身携带的竹筒里,盖上了盖子,这养蛊之法当然不是这辈子学的,招娣把她看得可紧了,嗯……养蛊之法来源于上辈子犯的小小的错误,那时单身也快一年了,正好有个苗疆大祭司热烈追求她,大祭司年轻英俊,穿着一身繁复银饰几乎没几块布料,她还记得那夜的月亮很白,一头是弯的,很是漂亮。
此时的六分半堂内,雷损尚不知几日后他心中的白月光就将香消玉殒,还在思考应对金风细雨楼的策略。
在他盛年之时,金风细雨楼不过是汴京的一个小势力,那时是老楼主在位,他为汴京龙头老大,何等嚣张,见他那个儿子颇有英雄气概,便随口定了婚约,其实只是纯儿的一个夫婿备选,不想那少主继位后,就如潜龙入海一发不可收拾,硬生生成就了一个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金风细雨楼。
如今江湖上尚还卖他几分颜面,说些什么六分雷,四分苏的屁话,可身在局中哪有不知的,雷损随着年纪越长,精力渐去,已经不如年轻人气盛了,那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虽是个常年咳血的病秧子,却像是一把烧不尽的火,虎视何雄哉!
这几年金风细雨楼步步紧逼,有一统汴京地下势力的野心,雷损如今也只是勉强招架而已,想要破局,必先找到苏梦枕的弱点。
苍老的枭雄目光仍如雄鹰一般锐利,对身侧的年轻人道:“准备一下,让纯儿入京吧。”
年轻人名为狄飞惊,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他颈骨断了,因此只能低头,江湖人称低首神龙,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雷损最看重的下属,听了这话,双手微微按紧,俊秀好看的脸上略带几分雷损看不见的怅惘之色。
他这样的身份,本不该想太多,可那是雷纯大小姐,他心上的明月啊。
雷损也有些心绪复杂,雷纯是他平生最爱的女子温小白所生之女没错,可纯儿的父亲并不是他,而是关七,他对这个女儿极好,却不允许她习武,怕她成为第二个关七,可看着她的容颜,他时常想起小白。
六分半堂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同时怀念起了心上明月,使得这个冰冷的夜晚多了几分暖意。
第61章 金风细雨(3)
方歌吟乃是一代奇侠, 一生波澜壮阔,盛年时携妻归隐,又因武功达到了一种非人境界, 踏碎虚空, 反转时光, 来到了这百余年前的北宋末年。
这时的天子还是宋徽宗赵佶,都城是汴京,方歌吟无数次想改变历史, 却都被一种冥冥力量拨转回去,甚至有一次剑已经架在赵佶的脖子上, 还是一瞬天旋地转,回到了一刻钟前未入皇宫时。
那时方歌吟就明白,自己注定是历史的看客, 他便冷下心肠来, 带着被自己误携来的妻子开始游山玩水, 后来陆陆续续救了些本该死的人, 还收了一个义子,改名方应看。
江山倾覆在眼前, 方歌吟无法改变,也不想牵扯进去, 偏偏他在江湖上名气太大,那天子赵佶为他封侯,他不愿接受, 但义子方应看却说他想见识都城繁华,也不枉红尘来一遭。
想到这个孩子从小跟着他们居无定所,又身世可怜,方歌吟也便松了口, 但告诫他不要轻易涉足朝堂,做个安享富贵的小侯爷,待时机来临,他自会去带他离开。
而时机,自然是那令无数后世之人叹惋悲痛的靖康之难。
后世人熟知靖康,却对当时的江湖势力几乎一无所知,毕竟江湖太缥缈,流传在后世的也不过一句六成雷,四万苏的只言片语,对比如今声势@赫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何等的讽刺。
妻子桑小娥天性善良,有一副菩萨心肠,怜悯世间门的苦难,方歌吟也是个义人,这些年救人无数,唯有一个温小白无法放下,她全然是一副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的姿态。虽然麻烦了些,但带着上路也没什么,直到今日遇到这一遭,方歌吟隐隐有些感觉,大约这随了他们夫妻十几年的包袱,到了卸下的时候。
桑小娥也睡不着觉,比起温小白流于表面的善良,她是真的善心之人,一闭上眼就是那张苍白的绝色面容,那声声让人心碎的控诉在耳边不断响起,让她额头冒汗。
翻了个身才发觉方歌吟也没有睡,夜色里的眼睛亮如烛火,她把头靠在丈夫的怀里,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丈夫游山玩水时从未避讳过什么,之后却是连牵个手都要被温小白调笑几句,后来渐渐地只是并肩走,不再牵手了。
方歌吟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他是真正的君子,从未肖想过妻子之外的女人,但他也很清楚,自从温小白来了之后,她每隔两三天就要借故和妻子一起睡,让从来形影不离的鸳鸯剑经常分离,没听过温小白情史之前,他虽然无奈,但只以为这是女子间门的情谊,可如今,他不得不想到那“勾搭妹夫”的事了。
桑小娥闷声说道:“送她回温家吧,那孩子恨极了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动手杀人,虽然……但她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凶徒,让她离开吧。”
方歌吟叹息一声,“你要留下那孩子?”
“对,留下那孩子,她年纪太小,却长得那么美,她母亲带着她离群索居,应当也是因为这个,可她一个女孩子总是要生活的,我实在放心不下。”
桑小娥眉头带着轻愁,语气却坚定极了,她和方歌吟之间门大多是她做决定,就像当初收养义子方应看,后来又放方应看离开,女子的感觉总是更敏锐,比起丈夫的一无所觉,她知道义子少年时开始暗恋她,也知道温小白多少对她的“方大哥”有些情愫在,但她从未明言,便是怕伤害了他们。
方歌吟也没有替温小白说话,十几年前还可以说温小白视他们为活下去的支柱,可游山玩水了十几年,她难道还抱着死志?
夫妻间门的密语温小白自然是不知情的,竹屋太小,既醉的卧房自然是她自己睡,方歌吟夫妇也没有去住关昭弟的屋子,他们武功极高,大多是在外露营,温小白也不想去住那竹屋,她心里多少有些对死人的芥蒂。
在她看来,雷损是她的追求者,关大姐借着关七的威名逼迫雷损娶了她,又对她百般妒忌甚至下毒,都是无妄之灾,实在是她这辈子遇到的诸多磨难之一。
既醉没有“昏迷”太久,半夜的时候就走出了屋子,见到方歌吟夫妻还没睡,也不说话,自己烧火煮粥喝,还给桑小娥递了一碗。
方歌吟因白日的事心中愧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既醉恨恨地看他一眼,“除非让我杀了那个贱人,否则我不信你说的半个字,那贱人是你的小妾是不是?”
桑小娥端碗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方歌吟叹道:“她毕竟从未杀人,有更多的人比她该死。”
既醉也没杀过人,死在她手里的人却着实不少,因为美人总有护花使者,护花使者杀的人怎么能算在美人的头上呢?这辈子她还没来得及找些有本事的男人,唯一遇到的强者还是这个疑似纳了贱人做妾的老东西。
既醉心里想着脏话,脸上却没露出来,她这辈子学的脏话实在是不少了,关昭弟也是江湖女子,逃亡江湖的时候什么地方没去过?后来疯掉了,骂人的话却记得很清楚。
方歌吟说不通既醉,夫妻二人又早做了送走温小白,收养既醉的决定,于是想着来日方长,没再多话。
此后三人又在竹屋附近住了几天,方歌吟时常出去打猎,给既醉带了许多猎物,既醉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心里暗骂这个老东西打猎都不知道放血剥皮,整个送给她,这是赔礼道歉还是给她找活计干?
在方歌吟和桑小娥看来,自然是这孩子虽过得拮据,却难得十分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