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光若是能长久该多好。
温昭明缓缓走进了月洞门。
恰好宋也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静静地抬起头看月亮,月色如银,他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一个极为旖旎动人的轮廓。
他总是这样,喜欢待在她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
春风徐徐吹过,吹动竹叶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月光浇衣,宋也川整个人似乎在微微发亮。
他和她走的时候一般无二,依然是清癯瘦弱的身子、平和的眉眼以及雾霭沉沉的眼眸。
听到她的脚步声,宋也川如水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花木扶疏,枝条交映。他站起身,一撩衣袍,对着温昭明行了一个叩礼。
“也川见过殿下。”
“免礼。”
没有叙旧,也没有寒暄,这一刻,二人心照不宣,宛如相识多年的老友。
安静的夜晚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有安全感,温昭明在宋也川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一个念头闪过,她心中微微一动:“后天宫里有宴会,你和我同去。”
“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
宋也川微微笑了一下:“殿下想同我这罪臣演一出戏,让别人误以为殿下荒淫无度。朝中老臣们好面子,便不会迫不及待地为殿下选驸马了。”
温昭明明眸轻抬,显然是愣了一下:“谁和你说的?”
“我猜的。”宋也川轻声道。
曾经只知道宋也川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博古通今,才情甚高,却不曾想他如此机敏,单凭她一句话,便能将她在朝堂之上的困局,揣测出几分。
“我曾许诺不强迫你回京,是我食言了。”温昭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不过你现在想要斥责我也没用了。”
眼前的公主嘴上这样说着,却仰着头摆出一副有几分高傲的模样,张扬中又带有一丝少女的娇嗔,月光照得她晶莹润白,说不出的动人。
宋也川收回落在温昭明身上的目光,垂下眼睫缓缓道:“那日殿下问我,想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确拒绝了。可我也想对殿下说,若是殿下需要我,我是愿意的。”
今日从三希堂出来的时候,她曾失落于自己拥有的恩情太过稀薄,但是此刻,宋也川跪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告诉她,他愿意供自己驱策。
父皇不是她一人的父皇,兄长也非她一人的兄长。但宋也川,是甘心只属于她的人。
对于这份骤然的拥有,温昭明有些恍惚。
她见过宋也川宁折不弯的傲骨,见过他三缄其口的冷冽,他虽热年轻,却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低下高傲的头颅,皇权不能、天威不能,就连东厂狱中的刑具也不能。
温昭明原本甚至想好了几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此刻皆堵在了喉咙里。
“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像王鼎安那样?”
“殿下的心若能更狠一些,便不会陷入如今的两难境地。”宋也川用左手撑地,缓缓站直身子,他往温昭明的方向又走了一步,眼中闪烁起幽暗的火光:“殿下不想嫁人,宁愿自毁名节也不愿痛下狠手。我若是殿下,一定会利用宋也川的身份,将庄王殿下一起拉入万州书院的谋逆一案中。到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当年万州书院弹劾阉党的策论是庄王授意写的,殿下以为,司礼监和东厂的人会放过庄王吗?庄王不过是因为寄养在先皇后膝下的缘故,才能在朝中有几分支持,若殿下彻底与他决裂,而他又陷入万州书院的事件里无法脱身,彼时扬州王家对他的支持便会倒戈,殿下说,庄王还有心情为殿下选婿么?”
在婚事上,温昭明选择了扬汤止沸,而宋也川却可以釜底抽薪。
温昭明第一次听宋也川说这样多的话,他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冷漠地将自己抽身出去,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分析局势,甚至不惜将自己一起算计进去。
“如果按你说的做,你会死的。”
宋也川缓缓笑了:“殿下的心太软。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一个人算什么?”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见到宋也川的另外一面。他清润而温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在他温润如玉般的面容背后,宋也川宛若隔岸观火般洞悉全局。他那双如霜如月般的眼眸,藏着汹涌的湍流。有些人可以罔顾旁人的生死,而宋也川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
远处有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温昭明平声说:“我救你活命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宋也川,死是最简单的事情,活比死更难。”
一直等温昭明走了,宋也川依然回想着温昭明说过的话,他躺在床上,听着春虫和夜风共舞的声音。后日他将随温昭明一起站在众人的面前,要发生什么,他心知肚明。
闭上眼还能想起浔州城中的点点滴滴,他承认公主说过的某些话是对的,永远待在浔州城里,救不了任何人。
但他某一刻突然又觉得很庆幸,庆幸温昭明选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
三月初七,明帝在广阳殿赐宴。
因为是家宴,侍宴的大都是宗亲。今天是何昭仪的好日子,她穿得很是别致喜庆,头上插了一支明帝新赏的凤穿牡丹金簪,明帝甚至破格允许她和皇后一左一右坐在自己的身边,看得出的确是颇有几分恩宠。
宋也川亦步亦趋地跟在温昭明身后,垂着眼不去和任何人对视。
他曾经参加过几次赐宴,每逢正旦、冬至或是明帝生辰,奉天门处都会有赐宴。若是他轮值,便可以前去自取。立春、元宵、端午、重阳、腊八也会有赐宴,他的品级太低,按理是不能侍宴的。但有时也会在角落中为翰林院设置几个座位。
那时身边都是和他一样品阶的文臣,寒风瑟瑟,赐的菜还没送到桌前就已经冷了,大家也不是贪图明帝赏赐的菜肴,更多的是为了结交朋友,大家虽拘束着,但依然攀谈甚欢。
而此刻,他见到的人是他过去看都看不到的,有明帝的几位兄弟,有几位年长的亲公主和尚未成年的皇子们,一室衣香鬓影,珠宝首饰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众人先是饮了两轮酒,明帝又赏了何昭仪一些首饰,话题从庄王新生的郡主转移到了楚王的庶子,因为是家宴没有外臣,大家说话也比以前随意些。提到十四岁的其阳公主,明帝有些头痛:“朕这个女儿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宜阳姐姐还没有选驸马,她更不急了。”
“瞧瞧,大的教坏小的。”何昭仪掩着嘴巧笑,“臣妾像公主这个年纪时,已经侍奉皇上两年多了。”她仗着自己新生了皇子,又得明帝宠幸,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刻薄,“不过说起来也是,公主千金之尊,想多选些人陪着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说是不是。”
明帝每次提到宜阳公主的婚事都会有些上火,偏前几日宜阳楚楚可怜地和他说,想求一心人,这话先皇后也曾说过,明帝却无法做到,所以因着对发妻的愧疚,让他在这个女儿的婚事上一再忍让。
见明帝沉默不言,何昭仪越发得意:“只是公主年纪小,又是未婚之身,还是注意些为妙,总不能还未成婚,便诞育……”
“住口。”明帝的脸色很难看,“就算是家宴,你也要有分寸。”
温昭明冷淡一笑,何昭仪总是试图贬损她,让所有人觉得明帝对于这位宜阳公主的感情不过如此,但她想错了明帝。
换做任何一个皇子公主,不论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只要是明帝的子嗣,就意味着皇家的体面,明帝重面子,就算再宠幸哪个嫔妃,也不会纵容她们说出不利于皇家的话来。
何昭仪有些悻悻地住了口。
宋也川却在此时撩起衣袖,端起桌上的银壶,为温昭明倒了一杯酒,玉露琼浆自他清瘦指间潺潺流出:“殿下不要听这些话,也不要让这些话脏了您的耳朵。”
他的声音宛若早春的溪涧,平静又温和。很多人都闻声抬头,想要找一找这位声音的主人。
宋也川恰在此时站直了身子,他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所有人探寻的目光。
第23章
宋也川今日穿着公主府上小厮的灰色衣袍,鸦色乌发只是用木簪束起,这些简朴的衣冠都不能掩盖他皎皎明月般的风华。他平和疏朗的眉目如同皑皑的山巅白雪。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他的脸!”
他乌发绾起,并没有刻意遮挡,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墨色清晰的忤字,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刺眼。
“陛下!”何昭仪顿时跪下,掩面痛哭,“今日是我越儿的百日,公主竟带罪人赴宴,公然取乐,这不是公然要打臣妾的脸么,臣妾蒙羞事小,可越儿又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
她越哭越伤心,跪在明帝的脚边抽泣不止。皇帝家事,无人敢多嘴,但众人都在用余光偷窥着温昭明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素手纤纤,指着桌上的果盘:“我要吃葡萄。”
“是。”宋也川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这双极好看的手捻起一粒葡萄,轻轻剥去葡萄的外皮,汁水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流下,这个画面靡丽至极,若不是温昭明了解宋也川的为人,只怕也会觉得他精于此道,是个惯会讨女人欢心的浪荡公子。这般想着,一个葡萄已经剥完,宋也川将葡萄送到了温昭明的唇边,她缓缓启口,将那粒葡萄含入口中。
她潋滟的红唇扫过宋也川的指尖,这种碰触带有一股酥麻的颤栗,让他的手微微一抖,宋也川面上有些发烫,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温昭明侧过脸,恰好看见他的耳珠从白皙渐渐变红,偏偏他有意克制,神情依然冷淡,清冷如玉的面庞宛若庙宇之中慈悲的佛陀,若不是离得近,只怕温昭明也会被他骗过。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温昭明的心情大好,她施施然道:“还要。”
宋也川便依她所言,又剥了一颗,送到她唇边。
温昭明启唇,咬住了宋也川的指尖。她眼中波光流转,明艳动人。
宋也川的手下意识想躲,却又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宜阳!你在做什么!”比起脸上面无表情的明帝,庄王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猛地站起身:“平日里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会管你做事,但是今天,你未免太过了些。”他的手隔空指向宋也川:“我不管你想谋划什么,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大梁公主,竟做出如此之事,你放肆!你放肆至极!”
温昭明似乎是被吓坏了,她犹豫着站起身,眼圈微红:“阿兄这是在说什么。阿兄说的谋划,我怎么听不明白。”
她本就是极其美丽的人,一口一个阿兄叫得我见犹怜。一汪眼泪含在她潋滟的眼眸里,她跪在明帝面前,泫然欲泣:“阿父,宜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阿兄如此责备,还请阿父明白示下。”
在一旁看戏良久的楚王戏谑着开口道:“宜阳可知,这额上有刺字的人,并非是自愿,而是他们是戴罪之身?宜阳年轻慕少艾无可厚非,但这些人都是我大梁的罪人,宜阳喜欢谁都无所谓,怎么偏就要喜欢他呢?”
殿中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宋也川。他过去的官位太低,且整日泡在书海之中伏案修书,很少与人结交。他们不齿于盘问宋也川因何而受刑,只顾责备温昭明的肆意妄为。
只有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青年的脸上。
何昭仪还在啜泣,明帝冷肃地站了起来:“宜阳,你这几日回去好好思过,不要再出门了。”他的手指向宋也川:“把这个僭越的罪奴拖下去,即刻杖杀。”
“父皇,”温昭明冷盈满睫,“自母后病亡后,儿臣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我知道阿父疼我,求阿父垂怜,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在外人看来,宜阳公主对这贱奴显然用情至深,可她声声哭求,一句一个阿父,几乎揉碎了明帝的心肠。这个女儿性子孤傲又倔强,和她的母亲这样的相像,遇事咬紧牙关,从不落泪,也不会求饶。
宜阳已经长大,和她的母亲眉眼相似,恍惚间,他几乎看到了王氏跪在他面前的模样。他的凤凰儿是大梁的嫡公主,本就该倾举国之力供养她,她喜欢谁本就没有错,总不能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凤凰儿。”明帝淡淡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这个罪奴你若想养在府中,朕只当不知,但日后再带到人前,朕必将处死他。”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乳名,温昭明终于在此刻涌动起一丝鼻酸。也只有如此一般,她卑微地跪在父皇面前哭诉,才能激起明帝对她的怜惜。
明帝已经没有继续饮宴的心情,带着尚且抽泣的何昭仪走了,庄王推开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杯盘都被他粗暴的动作扫落在地,他大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几乎咬牙切至:“温昭明,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
宋也川此时已经走上前,将温昭明扶起。庄王看到他就觉得头疼,低声喝骂:“滚开,本王面前,不容你放肆。”
“庄王殿下。”宋也川将温昭明扶回座位,又拿出帕子递给她擦脸,才淡然拱手说,“草民以为,王爷理应对殿下好一点。王爷可曾想过,王峥平只有一人,宜阳公主却不只有一位皇兄。”
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猛地被拨乱,庄王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极冷淡道:“昭昭和我同是先皇后的孩子,自然最亲近,你这罪奴莫不是在挑拨我们兄妹的感情?”
“若真亲如兄妹,王爷为何几次三番违背殿下的意愿,急于为她选驸马?”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又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陛下尚且纵容殿下的心思,为何王爷偏要急不可待?”
宋也川身量清癯,平日里看着总觉得他伶仃清冷,此刻却把温昭明稳稳地挡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嗓音带着万川归海般的淡薄,却又如此坚定,如此势不可挡。
温昭明假借巾帕拭泪,唇角却微微上扬起来。
庄王被宋也川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要发作,温昭明轻声说:“放肆。不许这样和我阿兄说话。”她柔柔地抬起眼看向庄王:“皇兄,我们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皇兄怜我疼我,今日是我的错,给皇兄赔不是。”
温昭明眼角还有未干的泪,她洁白的贝齿轻咬下唇,福身一礼:“皇兄不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他们这个方向飘来,温昭明身量纤纤,泪痕未干,任谁看都是受了好大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庄王向来爱面子,不愿在这给人看笑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宴会歌舞未停,一餐饭却吃得众人意兴阑珊,很快也便散了。
走出广阳殿,春风骀荡,阳光暖软。温昭明的心情十分好,宋也川跟在她身后,甚至感觉出她的脚步都要比来时更加轻快。明亮的阳光落在她海棠红色的金线撒花裙上,她像是枝头盛放的海棠。宋也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恰在此时回头看来,猫儿一般的眼睛微微一转,压低了声音:“看到何昭仪的眼睛没有,她只怕是想杀了我。”
她骄傲地仰着头,像是一只得胜的雪貂儿:“今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谢我?”
此刻二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温昭明搭着秋绥的手,登上了马车,矮桌上头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果盘,上头赫然摆着几颗乌滴滴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