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轻慢地扬起下巴:“知道了父亲。”
见儿子这幅样子,承国公叹气道:“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如何辅佐殿下,而是应该想想,如今会阻碍你的人是谁?”
“父亲的意思……是封首辅?”
“你小的时候,他们家和咱们家还有几分往来,过去还叫我一声叔伯。你再看现在,他连见咱们一面都不肯。”承国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显位,每一步也都马虎不得。”
*
宋也川来到三希堂时,户部尚书刚刚离开。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过半,户部尚书身边的侍郎们都抱着厚厚的书册,看样子是才向陛下口述过账目。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立在门口的内侍撑着伞一路送户部尚书走远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条线,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伴何素走出来对他说:“宋御史请进吧。”
宋也川绕过牙雕屏风对着温兖行礼。
墙角的睃猊兽金耳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因为下雨室内的光线也显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温兖主动叫他来的,一直到走进门时宋也川也没猜到他所谓何事。
“宋也川。”
“是。”
“都察院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经开始封装了,还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对,有两卷要延续到下半年重审,其余的都核对完了。”
“真快,又到夏天了。”
温兖抬起头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灯烛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显得有了几分朦胧和依稀:“今天听户部那几个人说了一下户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来。”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叙旧。
“建业八年,你把朕拦在宜阳的府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许朕进去。那时朕觉得,你这人是个能堪大用的。后来你也对得起朕,这个江山有你的功劳。”
宋也川跪下称不敢。
“别跪着,坐下。何素,上茶。”
“这两天朕听了好多话,人人在朕的旁边都恨不得说一百句一千句,唯独你总是话不多,这是你的好处。”
何素给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带着人都下去了,温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稳重与圆融,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太平过一天。他们喜欢跟朕粉饰太平,但是朕不爱听。父皇在世时有阉党、阉党倒了有权臣,如今还有像承国公一样的世家豪强。他们表面上喜欢听朕的,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朕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像今日这般平衡着和稀泥,还是该推了重来。”
宋也川的缓缓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去做这一件事。”
“说来听听。”
“几年内的改制,势必惨烈异常。若用几十年,倒是可以重新培养陛下的天子门生,至于几百年……”
温兖缓缓苦笑:“大梁还能有几百年吗?”
他摇头说:“哪里有万世为君的呢?”
“宋也川,你说朕是不是该继续用文人,用南面的寒门士子。”
“臣也是出身于江南,但是陛下,江南的文人并不算是寒门,又可以说不全是寒门。在我朝,寒门众人还挣扎于饥困与温饱中,没有功名的指望。很多地方甚至没有百姓可入的学堂,能够进书院、精舍中读书的士子,背后大都会有自己的攀附和依傍。若想让真正的寒门子弟可以打破壁垒,向上求生,须得有教无类。但培养这样的人走入朝堂,至少得要两代人、五十年。”
温兖沉默地听完,而后摇头:“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必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大梁的积弊朕心里清楚,尤其是经历了这次匪寇之祸,朕很多事都想得更清楚了。”
“朕过去的方向走错了。”温兖低声说。
他一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权臣和世家的身上,初时确实颇有成效,可若一家独大起来,就得用另一剂猛药来遏制。大梁而今病骨支离,虽有一息尚存却又不知何时会土崩瓦解。
何素在外头通报:“陛下,到了该进金丹的时候了。”
“拿上来吧。”
朱红的托盘上赫然是三枚乌黑的丹药,宋也川犹然记得上一次见时,温兖每次还只吃一颗。犹豫良久,他终于道:“此般丹药,会不会剂量重了些。”
温兖喝了一口茶将丹药吞入喉中,而后挥手叫何素下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终于开口:“你以为朕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
他伸出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朕不贪心,朕只想再要二十年。等朕能够看着鸿儿长大,稳稳当当地将祖宗江山交给他,朕就能合眼了。”
那一日宋也川临走时,温兖低声道:“朕上愧天地祖宗,下愧黎民百姓,如今朕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不知道自己能看大梁走多远,若有一天不得不提前将身上的担子转交给朕的儿子,朕希望你能够好好辅佐他。”
宋也川俯首答是,温兖亲自来扶他:“朕信不过别人,朕只想信你一次。”
君恩如水,难测又难解。
出了三希堂的门,何素亲自虾着腰来给宋也川撑伞,一路送到丹墀下面。
“宋御史慢走啊。”
宋也川嗯了一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雨伞:“何大伴请留步。”
夹道上的风有些大,雨珠斜飞入宋也川的袖袍,在经过文华殿时,他隔着雨帘再一次看向那煌煌的琉璃瓦顶。
池濯如今又回到了文华殿的左廊房带着新入宫的翰林们编纂国史。
他撑着伞走到门口,司门郎拦他:“你是何人?”
宋也川客气道:“我来找池侍读。”
司门郎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站在这不许动,我去替你问问。”
他片刻后回来:“你进来吧。”
宋也川把伞收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跟着走了进去。
池濯今日穿得素简,连官服都搭在一旁,看到宋也川时忙站起来,对着身边几人嘱咐几句,而后拉着宋也川的胳膊说:“走,去我屋里说。”
尚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仍然平淡简朴,池濯翻出来一个白瓷罐子,里头是茶叶。
“这是今年的新茶,别人我可舍不得给喝。”他一面说着,一面给宋也川倒水:“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也没有旁的事,听说裴泓离京了,我来问问。”
“这个啊。”池濯点头,“他挨了几十杖,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他和我说给行刑的锦衣卫塞了银子。你给的银票他收了,我问他不问谁给的吗,他说除了宋也川还能有谁。”
宋也川露出一个安静地笑:“果真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挺好的,那几个番役也没为难他。临走时,他还借了我的笛子。”
“哦?”
“他吹了个《折杨柳》,说是吹给清影听的。”池濯蓦地一笑,“这孙子故意寒碜我。”
宋也川难得也露出一个笑意:“岭南那边我打点过了,不会难为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池濯颔首:“他始终不肯听我道一声谢,说他做这些都不是为我。但我心里都明白。”
宋也川按了按他的手臂:“你这边的差事还好么?”
“还好的。”池濯点头,“你想看吗,我可以给你拿来看看,除了陛下要求的,其余的我都是照着你和孟大人那份改的。”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就不看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池濯一路送他到门口,司门郎已经提前将宋也川的雨伞递了过来。
隔着细密如银线般的雨,池濯突然觉得宋也川乌发间也沾了一丝晶莹,看不出是落上的水汽,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白发。
池濯知道宋也川身边有不少拥护者,比起他们,他这个旧日友便越发显得人微言轻。
看着他能向上走,他有时觉得高兴,有时也替他难过。
*
宋也川也会想起赵在渊。
想到自己收到他来信时的心情。
赵在渊说他想要邀请宋也川共谋大计,宋也川问他不怕自己上报朝廷吗。
赵在渊回复他,那你就不是宋也川了。
宋也川又问:你不怕死吗?
赵在渊答:我连活着都不怕,更遑论死。
和宋也川不同,赵在渊自幼从武,曾在中州军中从伍长一路升至校尉。
他知道自己会失败,由古至今,出身于微末的起义之中胜者寥寥。
赵在渊告诉宋也川说:不仅仅文人才会死节。
文死谏,武死战,他说若功成便要重整旧日山河,若兵败便以血肉之躯为后来者铺路,让他们踏着他的骸骨继续走下去。鲜血染红沃土,赵在渊在马鬃山上亲手写了一封绝笔信。
这是被当作罪证一起被呈至御前来的。
赵在渊没有写称谓,只是留了一句诗。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以血为墨,字迹斑斑。
还有那把早已砍得卷刃的刀。
一路走到今天,依托于庙堂之高,宋也川看到的东西,早已不像昔年在野间那般混沌模糊。
那些不得不直面的死亡、诡谲的倾轧,还有那些曾让他备受震撼的英豪。
朝上群臣、文人墨客还有乱世臣。
宋也川心中有愧,但无悔。
*
夏天的尾声里,温昭明和宋也川又去了一次静慈寺。
“我去添海灯,你自己逛逛,我一会来找你。”温昭明如是说,她还记得宋也川向来是不信神佛的。
“现在还能供灯吗?”他突然问。
“自然可以。”温昭明有些奇怪,笑问,“你想供一盏吗?”
宋也川温和而笑:“可以吗?”
“我带你去。”
佛祖金身之下,数千盏海灯若萤火般照亮了整个大殿。
橙黄的灯照得佛像越发慈悲。
小沙弥拿来一张笺交给宋也川。
宋也川写了几个字,交给他一并挂在灯上。
烛光若金,辉煌绮丽。
温昭明顺着灯火的看去,是他用楷书写的四个字。
家国永安。
*
夏初之后,宋也川便将过去养的品字莲重新养在了池塘里。
到了暑热最盛的时候,渐渐展开了几片莲叶,而后开出了两朵鹅黄色的花。
宛若伞盖一般浮在水面上。
温昭明看到了很惊喜,对着品字莲还画了两幅画。
宋也川回府之后,看到她坐在日头底下,亲自拿了伞过来替她遮阳。
“花开了啊。”他立在温昭明身旁道。
“是啊。”温昭明将自己的画纸举给宋也川看,宋也川莞尔:“画得很好。”
“赏你了。”
于是这两幅莲花被挂在了宋也川的卧房里。
温昭明觉得宋也川很听她的话,比过去还要顺从很多。
像是一种近乎屈从的服从。
她在一个夏夜里和他躺在床上,午后睡得多了,晚上反而清醒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团扇在摇,宋也川接过来替她扇风。
“你怎么了?”
“嗯?”
“宋也川,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她侧着身子,手指捏在宋也川的脸上,而后两只手一起揉皱他的五官:“快说!你是不是戏本中的画皮鬼!你把我的宋也川弄哪去了?”
宋也川侧着身,双腿半曲着,左手枕在自己的脸下。
温昭明感受到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在夜色里无声地对着她笑。
“我在这儿啊,昭昭。”
他将缂丝扇放在枕边,学着温昭明的样子也去捏她的脸,但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会碰碎了她:“若我当真是鬼魅,你就是慈悲的菩萨,为了求你渡化我,我一定在佛前跪了好多年。”
夏虫的鸣声徘徊在窗下,夜色寂静得好似半睡半醒的梦。
温昭明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宋也川的眉毛:“你好像不会生气了。”
宋也川闭上眼由着她摸。
“不是我不生气。而是不值得。”
“谁不值得?”
“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第90章
一开始, 没有人发现温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因为他是个武人,如今也不过是刚过了而立的年岁。
宋也川有日到三希堂时,温兖正抱着大皇子玩, 容贵妃不在,一旁站着两个乳母。
大皇子模样生得可人,只是不会说话,但是会对着温兖笑。
温兖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你来。”
大皇子对着宋也川也笑, 眼睛很清澈。
“抱他走吧。”这话是对着大皇子的乳母说的。
孩子被抱走了,温兖叫人给宋也川设了座。
“昨夜睡前, 朕看了会书。”温兖的表情分外平静,好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是《三国志》白帝城托孤那节。过去朕还不懂,如今却懂了这位昭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