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有的。
但蹊跷的是,美国的实验室上个月被盗了,一些原始材料不翼而飞,一些被当场烧毁,只剩下一些焦黑的灰尘。而正当Jennifer负责着检查实验室的失窃情况时,就有人向ORI指控他数据造假。
听起来十分巧合,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如今负责此事的学术诚信官正在进行甄别,Jennifer则认为不能坐等ORI调查而自己只是干等着,必须得赶快找到丢失的东西来自证清白。
对于科学家而言,科研能力很重要,但社会名誉也很重要。这件事拖得越久,对他越没有好处,就算最后证明他受冤,但很多的研究,一瞬即逝的产出机会,就都没法追回了。
他得回一趟美国。
徐忆泽只觉得从心到身都十分难受,却是有苦难言。钟琋虽然也是曾被诬陷,但被认定有罪的、被万千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他比她感受深得太多太多。
十多年前,高考誓师大会的那个晚上,他的亲生母亲,当着警方的面,指认他杀害了他的继父。刀柄上有他的指纹,他甚至连辩解都没法辩解,警方甚至认定他有着毋庸置疑的杀人动机,因为继父待他和他母亲不好,他一直怨恨在心。
人证,物证,动机,皆有。
死在血泊中的男人,双眼还睁大着。发了疯的女人,神志不清地指着他大声喊道“杀人凶手,他就是杀人凶手”。审讯室里炽白的灯光,让他有一种失明的感觉。还有旁人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刀一刀一样剐着他的肉,将他推下无尽的深渊。
徐忆泽猛地坐了起来。
是梦。
他全身都已汗湿。
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他甚至有些迷惑,那件事是否才刚刚发生,他是否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无助而绝望的少年。
日光从窗帘缝隙里透了进来,一道细直的光落在他的床尾。这才让他有一种彻底清醒过来的感觉。
他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那的确是梦,但他的梦魇。
他一直以为,他妈妈自杀后,他就真正解脱了,他才有勇气重新回国。可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从十八岁到现在,原来噩梦一直没有结束。
……
有人敲响了钟琋办公室的门。
钟琋手上正忙着事儿,头也没抬,就直接说着“进来”。
有人站到了她的办公桌前,却没有说话。
钟琋这才停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是唐亮。
钟琋主要负责唐亮他们这个年级的学生工作,而唐亮是班干部,时常到办公室来帮忙做一些杂事,因此钟琋与唐亮算是比较熟悉。
当然,唐亮来办公室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钟琋送卡片。
钟琋自然也以为唐亮是为了送卡片而来,很是自然地摊开手:“给我吧。”
唐亮却迟迟未动,双唇有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见他这个模样,钟琋摊开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老师,你……”唐亮有些结巴起来,“你……听说徐老师……徐老师的……事……事情了吗?”
徐老师?
徐忆泽?!
钟琋蓦地感到脑袋像被重击了一下,但她还是竭力地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他……怎么了?”
“我们学校……还有……H大……都停了他的手上的……手上的工作……”唐亮有些喘,显得呼吸紧张,“美国那边……说……说他……数据造假……所以……所以他……”
唐亮结巴而慌乱,但钟琋还是大致听明白了。她颤抖着双手,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面输入了徐忆泽的名字。
因着并不是什么明星,他的新闻并不算多,以前也不过是获了什么奖发表了什么科研成果之类,而现在关于他的头条新闻却是——
徐忆泽深陷造假风波!
钟琋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屏住呼吸,强逼着自己将新闻前前后后看了一遍。
新闻的配图应是美国那边的机场拍的,徐忆泽被记者们围着。而他将帽檐严得很低,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怎么会……”钟琋只觉身子都瘫软了,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唐亮这时候算是回过气来了,说话也清晰了:“钟老师,我……我相信徐教授,他绝对不会造假的……”
钟琋抬眼,苦笑着,半晌才道出几个字:“我知道。”
……
H大率先出了公告,而A大的天文与物理学院也很快发了红头文件,暂停了徐忆泽的特聘教授待遇与相关工作。很快,媒体上也报到了此事。
在食堂吃饭时,钟琋还听到旁边一桌,一个男生正在神秘兮兮地对朋友道:“真没想到徐忆泽是这样的人啊,别看他人模人样的,他那么多的成果,还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说不定都是作假弄来的。”
“你不会是因为你女朋友喜欢徐忆泽才这样说的吧?”朋友说。
“呸,喜欢个屁,那种垃圾谁会喜欢啊,”男生嗤着,“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才会被他骗!”
钟琋心里很是不快,盯着那个男生。
男生也是倔性子,瞪了回来:“喂,看什么看啊,我说得不对吗!你不会就是被他外表给迷惑了的吧?是非不分的!”
朋友拉拉她,小声劝:“喂,这是地理学院的老师,别乱讲!”
那男生便是一副吃瘪样。
钟琋克制住情绪,冷静道:“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你们法学院的老师没教你吗!以后你做律师、做法官,是不是就要胡编乱造来构陷旁人?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国家的法治还会好吗?”
男生吃惊地张嘴看着钟琋。
钟琋不愿再与他多说,端着餐盘便走了。
夜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是难以入眠。
她想起她上大学时,在临近寒假的一个风雪夜里,她接到了刘伯给她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已经查到了徐忆泽的情况。
她年少时期最为绚烂的一道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入了尘埃之中,沾染了最脏最黑的污垢。但幸而,最后他被无罪释放了,他并没有错。
熄了灯的黑暗房间里,手机的光突然亮了起来。
钟琋开灯坐起,竟是钟母发来的信息。
【妈妈:琋琋,不知道你睡了没。我看到了电视上报道小徐的事情。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他应该很需要得到安慰。】
钟琋对着手机,默默坐了许久。
然后才找到了徐忆泽的微信,看着他的头像。教室里整齐的桌椅和蓝色的窗帘。
她迟疑了一下,才按下几个字。
【钟琋:我相信你。】
第38章
徐忆泽正在与辛成检查着实验室残存的一些材料。
“不行了, 我在这里看了一天了,眼睛都看花了,”辛成瘫着, 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贼真是无耻,专挑重要的东西烧,监控也坏了,真的是有备而来啊。”
“是有备而来, ”徐忆泽冷静地道,盯着手上的一张纸,若有所思的模样, “警方一个月前就来过了, 如今都没有任何进展,所以我们得从在实验室待过的人入手。”
辛成来了精神:“熟人作案啊?”
“至少是对实验室熟悉的人。否则一个普通的人,怎么可能破坏监控,还迅速找到那些重要的资料。”
徐忆泽声音显得平静。辛成记得, 明明在登机前他还有些郁郁,而下机后却已经恢复了平时宠辱不惊一派从容的样子,看来这飞机上的十个小时里, 他已经把线索厘清了。
手机响了一下。
徐忆泽正要看手机, 辛成一把挡在他面前。
“喂,最近网上都是对你不利的消息,还有很多骂你的,你看了肯定会郁闷的, ”辛成皱眉道, “你自己想清楚啊。”
“是有信息, ”徐忆泽说, “况且,一点骂声还不足以让我郁闷。”
他挨过的骂,感受过的轻视目光,可比现在多得多了。那时候尚且年少,他都可以挺过来,如今自然也可以无虞。
微信是钟琋发来的。
徐忆泽还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钟琋从未主动给他发过信息。
还是那个明暗分明的头像,竟像是一束日光,刺破了黑暗。
“怎么突然高兴了?”辛成问。
他感受到徐忆泽浑身气场的变化,整个人都像是轻松了不少。
徐忆泽拍拍手上的灰,“走,叫上Jennifer,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米其林三星,我们去尝尝。”
“老徐,你没事吧?你不能自暴自弃啊!”辛成几乎是喊出来的。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情去慢吞吞地吃个饭,这还不得争分夺秒地处理问题吗。
而Jennifer这时也是急匆匆冲进了房间:“教授,调查委员会通知说明日开始要对您进行质询了!”
质询,基本上就是对徐忆泽是否数据造假要下最后定论了。
“Jen,我们出去吃饭,”徐忆泽似乎并未听到Jennifer的话,也不曾有半分慌乱,悠悠然地穿好了外套,“你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我开车在楼下等你们。”
……
向周翻阅着钟琋的论文初稿,起初还是一脸欣赏和赞许,越到后面,就越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而钟琋似乎还在神游中,侧眼看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射了进来,飞舞的尘灰上上下下,悠悠不定。
她并没发现向周表情的变化。
直到向周敲了敲桌子,她才转过头来。
“钟琋,你最近怎么回事,”向周难得对她如此严肃的神情和语气,“这篇论文,越到后面越差,你是完全没有把心思用在上面吗!”
他重重地将论文摔在桌上,激起的一阵气流冲在了钟琋的脸上。
钟琋这下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定了十二月答辩,现在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拿不出我满意的文章,你就别预答辩了,也别想着提前毕业了,”向周余怒未减,语气虽然慢慢缓和下来了,但话语中的责怪之意还是没有减少,“我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论如何,你也不小了,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关心什么,有陈昊的前车之鉴,你要明白当前你的头等大事就是毕业!”
提到陈昊,钟琋感到一阵愧疚。倒不是觉得有什么对不住陈昊,而是对不起自己。
听奎洁说,陈昊现在已经回了老家,虽然博士没能读出来,好歹也是有硕士学位的,在他老家那里还算是高学历。只可惜被行政拘留过,留了案底,到底是对择业影响颇多,因此最后只能找了当地一个小企业做后勤管理。
A大的博士,若是顺顺利利读出来,未来本是有无限可能的。
钟琋低头看着向周桌上的那本论文。她孤注一掷地辞职来读书,虽说是有家庭殷实的条件作为后盾,但毕竟将来自己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她自己能决定。
回到办公室,钟琋一头埋在了工作中,没有说话。
奎洁很是担忧地瞅着她。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奎洁接起,“嗯嗯嗯”了好一会儿,挂断后,对钟琋道:“师妹,是我们学校天文与物理学院的夏教授打来的,让你去一趟她那里。”
天文与物理学院?
钟琋诧异。她并不认识这位夏教授,甚至对这个学院都不算了解。要说唯一了解的,便是徐忆泽是这个学院的特聘教授罢了。
“夏教授是……”
“夏妍教授,大佬级别,”奎洁道,“年纪比我还小呢,但听说就要当院士了,超牛逼超牛逼的,平时很不太露面。”
这回钟琋就更诧异了。
天文与物理学院的大楼离地理学院有一段距离,钟琋达了之后,循着指示牌找到了夏妍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钟琋敲门后,听到里面传来“请进”的温柔女声。
这是……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
钟琋来不及多想,已推门而入。不似外面骄阳如火,夏妍的办公室内有浅浅的风,伴着某种淡雅的花香,令这初秋的暑热一下子便消失殆尽。
夏妍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着什么,浓密而微微卷曲的头发遮住她半张脸,随后她抬起头,精致淡雅的一张脸便显在了钟琋眼前。
“啊!”钟琋大吃一惊,“夏教授,您……是您?”
不是别人,正是钟琋那次去德国参加学术会议,与她坐在一起的那位女乘客。
当时这个女乘客还对钟琋说向周笔耕不辍,让她要好好跟着向周学习。而那时钟琋是有疑惑的,觉得这位女士和向周似乎很熟悉的样子,但也不好意思多问,如今看来,原来是一个学校的同事,而且也是个厉害人物,和向周熟识就不奇怪了。
“好久不见了,”夏妍微微一笑,“你先坐。”
“夏教授,您找我来,是……”钟琋很是不安地在夏妍对面坐下,“是为了什么事?”
夏妍没有多客套,直接问道:“你和徐忆泽……徐忆泽是你男朋友吧?”
这话就让钟琋没法接了。只觉脸上微微发烫。
“前阵子我在主持一个重大项目,因为是高度保密的,所以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不知道徐忆泽出了那么大的事,出来之后才知道他去美国了,”夏妍说,“虽然现在外界的舆论都没有向着他,但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为什么?”钟琋问,“您那么相信他?”
“你不也相信他吗?”夏妍笑起来,“他本科时我就认识他了,算是半个师姐,他写博士论文期间我也还在校,还曾短暂地在一个实验室待过,所以……”
夏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是破烂老旧却出奇厚实的笔记本,递给钟琋。
“这是我昨晚在家里找到的,是徐忆泽写博士论文期间的笔记本,被我不小心混在一堆资料里带回国了。我看了看,他的很多数据都记在里面,应当对他现在的境况有帮助。其实我本来打算直接扫描后给他的,只不过……”夏妍有些不明所以的坏笑,但也没明说,“总之,我觉得由你转交给他比较合适。”
这笔记本实在是又厚又沉,钟琋单手拿着都觉得费力,只能双手将笔记本抱在胸前,然后跟夏妍道谢。
……
钟琋打开微信,找到徐忆泽。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许久以前。
【钟琋:我相信你。】
【徐忆泽: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这几个字已足够令钟琋又是一阵心跳加速了。
她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又在对话框中输入:“你还好吗?”
媒体对徐忆泽这件事的关注度已经减弱了许久。钟琋只知道调查进入了质询阶段,这一阶段可能要持续两个月左右,如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有结论了。
很快,徐忆泽回了信息。
【徐忆泽:还好,顺利的话,年底前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