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底线,皇帝触碰了,他尚且可以一走了之,三年不顾皇命召回绝不回都城。他一个反臣,凭何能让他一忍再忍?不过都是为了还活着的亲人而已。
宋胜甲抱了抱拳:“只要胜甲还在世一日,便一日是慕家军之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饮秋微微扬起嘴角,只是没被他们看见。他很快将笑容收敛,问:“你能联系到的兄弟,还有多少?”
宋胜甲心中算了算,去掉已经被刺杀死去的,“还有五十。”
“足够了。”慕饮秋负手朝前,遇过那两个黑衣人的尸体,继续向前,是一个又一个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阎王收入黄泉,死不瞑目之人。
只是这之中,却不见那黄断天。
将军府西院,唐朝朝才从铜镜前起身。外边黑黢黢一片,偏她打扮的光彩照人,更胜往昔。
今夜阿央睡在她屋里,此刻正鼓着小脸不知在与梦中的哪位撒娇。
如今府内除了下人之外,仅有她与阿央姐弟二人。慕饮秋,宋胜甲,阿喜连同着温柔与沐启良都出府去了。
温柔没有跟他们去一个方向,但也被派出府去吸引常韦然一部分眼线的目光。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轻轻关上门,吩咐夜巡的下人务必看护好小阿央,走出院子,轻声叹息:“说好的要离开这恼人之地,最后还是去不成了。”
掏出白长娇给的令牌,她堂而皇之地进了皇宫,没有人阻拦。
深更半夜,皇宫是绝对不允许人出入的,除非天子手令,不然就是太子夜回,也得被挡在宫门口。但却没有一个人去阻拦唐朝朝,甚至都不盘问她的身份,搜她身上物件,见到令牌便开宫门放她进去。
“这是什么?”唐朝朝捧着一块金制的令牌,上面雕花繁复,中间雕刻着一个飞舞的“帝”字,看起来并不是一般的宫中手令。
慕饮秋已经被白长娇支出去,长康宫寝殿内只有白长娇与唐朝朝婆媳,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密谋了什么,慕饮秋问过,但唐朝朝绝口不提,此秘密便也只有婆媳二人清楚。
白长娇说:“先帝令。”
唐朝朝瞳孔收缩,险些惊呼出声。她压低音量,却惊讶不减:“这东西不应该在相国手上,您怎么会……”
先帝令,顾名思义,是继承先帝旨意的令牌,可号动皇帝,但也仅有一次使用机会,用后便会归还皇帝之手,直至传给下一任持令人。见手令者即见先帝,是比当今皇帝还要又震慑力的存在。尽管先帝已逝,但皇权之下,没有人敢不低头。
“可当今这天下是陛下自己抢来的,这先帝令,至少在这一世皇帝面前,是个无用之物。您将这东西给我,莫不是要我拿去换离开的盘缠?”
白长娇被她的幽默逗乐,摇头笑了笑,说:“你说的没错,但也只说对了一半。这块令牌的确对当今皇帝没有任何制约作用,不然也不会落在我的手上,更不可能交给你一个孩子。但它也不是全然无用。这是现今的皇帝亲手交给我的,虽然不足以号天子,但足以动兵权。”
“您是要我将这个交给将军?那为何不直接……?”
白长娇道:“这东西你拿着就是了,切记不能告诉任何人,先帝令在外人眼中一直都是保留在皇帝手中,一旦有人知道它被带出宫,必定会被人盯上。”
唐朝朝拿着这块沉甸甸的令牌,更是不解:“如此重要,为何交给我?这先帝令可号令万军,陛下为何会把此物交给您?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岂不是天下易主,战乱难平吗?”
她自知道大程有这种东西时便觉得此物存在便有不妥。纵然创立之初的理由是好的,但若让她做这个皇帝,定然不会允许这种动摇她权力的东西存在,更不要说还有可能因此引发内部争斗。
不过先帝令虽然说有种种能力,但能不能用还是皇帝一张嘴的事情,他想要废除这东西,只需在发现手令不见之后动动口废了这东西,什么统御大军的制衡令牌,就会瞬间变成一块只能熔化卖钱的金块而已。
白长娇只是提点两句,唐朝朝便再没有什么疑惑了。
但是如今先帝令还有效用在,夜入皇宫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她能进,却不能随意走动,而是直接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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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皇帝坐在一把比平日上朝时所坐小而粗糙了一号的龙椅上,未着龙袍,而是一身浅褐色的常服,绣着一些金线勾制的图案,却并不让人感觉奢华。
陪伴皇帝一起长大的老公公早就在他被委任傀儡皇帝那年被人杀死,如今身边的不值得他信任,于是垂首顺眼,举止言行皆小心翼翼,缺了些灵动和生气。
议事偏殿内灯火明亮,比之白日也毫不逊色,却偏生有种昏暗可怖,叫人口鼻难喘的压抑之感。
皇帝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丑陋的笑容,他长得就不好看,笑起来更甚。
诡异之中透着和蔼慈祥,但见了皇帝,唐朝朝还是不免紧张,跪下后规规矩矩俯首:“民女唐朝朝,参见皇帝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不必多礼,这一晃便是二十年,朕的小外甥已经出落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唐朝朝本想站起来,听了这外甥二字,倒是双膝一软,跪正后说:“民女只是一届商户女儿,何德何能……与皇帝陛下攀亲戚。”
给她这福气她都不想要,皇亲国戚哪里是好当的?她巴不得离这个身份越远越好,自己可不敢就这般承认,便姑且当作自己还不知道这身份好了。
皇帝依旧用那沧桑又柔和的声音,示意身边的公公去将她扶起来,之后说:“你可知你方才那番刻意隐瞒,朕可以定你欺君之罪。”
“民女知错。”唐朝朝只得低头,后心发紧,已是吓得不轻。
不过皇帝如此说,便是无心治她的罪,只需低个头,此事便就轻飘飘揭过了。
皇帝“嗯”了声,说:“长娇没把这块先帝令给慕饮秋,倒是朕意料之外的。小外甥深夜到访,定是知道此番会见到朕吧。”
“只是有所猜测,不敢断定。”
“未与你夫婿商量?”
“民女已与将军签了和离书,算不得夫妻,要做什么,自不必与将军报备。”
皇帝轻笑,评价道:“倒是做的决绝。”
“那么小外甥深夜用这仙帝令入宫,是为何事啊?”皇帝问道。
唐朝朝看着他一点没有不耐烦,反而乐得与这位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小亲戚多聊聊天,与他长得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大相径庭。虽知帝王情绪不显,难辨真假,却也是使她有了不少底气。
对于皇帝,她本应该与慕饮秋同仇敌忾,心中对他当年漠然军饷贪污案之事心怀不满。心中却总隐隐有种棋盘忽然扩大,层层叠叠,叫人难分层先的错觉。
她不曾与慕饮秋表达过自己这等会造成二人之间生出矛盾的想法,但在她心里,对于皇帝,是有一份支持的态度在的。
忍辱负重,处心积虑,怎会轻易与有功之臣离心?但伤害既成,万般理由也站不稳脚。
唐朝朝:“民女斗胆,想知慕知府冤案原委。”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皇帝预料,但也并不意外。
“朕还以为,你会问那贪污一案。”
不见唐朝朝解释,皇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慕卿蒙冤,的确是朕听信小人之言。想通原委后,慕卿已去,朕悔之晚矣,只得将这份愧歉还于他妻子二人。只是可惜,慕饮秋那孩子,始终视朕为仇敌。若朕不是皇帝,恐怕早已被千疮百孔。”
“陛下与将军而言,有杀父灭友之仇,如今这般局面才是自然。”
这些道理,他身为一国君主自然最是清楚。要保一国安泰,保他坐稳这阴谋算计来的皇位,得罪贤良,暂屈佞臣都是必经之路。偶尔也会在床边望月,思索自己这战战兢兢的一生,做了许多对他有益的错事,也做了许多损害自己利益的正确之事。林林总总,他也算是一个有大局而缺小爱的合格帝王。但偶有夜不能寐,桩桩件件都在鞭打着自己的良心。
“朕自称为天子,逼迫一国之人称朕为皇帝,却终究有着人的心脏。”
这块先帝令,或许是他在这为君数十载之中,做过最愚蠢的决定。却是在给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良心,让出了一条存活的小路。
“常韦然与慕家私通,企图覆灭大程,更换国姓。慕卿在其中斡旋,只为提醒朕,慕家那几位地位崇高之臣有反叛之心,不惜搭上性命,以及兢兢业业树立起的,百姓对他的信任。尽管朕已为其洗冤,但天下悠悠众口岂是轻易能堵上的?加上曾经那件寒心之事,慕饮秋他怨朕,怪朕,恨朕都无可厚非。可他万不能做的,是违背他父亲拼死守护的东西。朕知他心中已无天下报复,也无颜劝谏。朕想拜托你。”
唐朝朝猜到皇帝为何会将先帝令转交给白长娇这样一个并非功臣,也并不算值得信任之人手中。而不是把这唯一动摇他皇权的隐患牢牢握在他手中。这才有胆子深夜入宫面见天子。
可却没想到堂堂九五至尊,竟会有一日这般卑微的请求一个随时可以一把捏死的蝼蚁。他面容深邃,是个很难从脸上体现出温柔惆怅的人,即便是此刻,他嗓音低沉轻闷,面上却还是那副威严凶恶的样子,若非环境到位,怎么看也都像是在威逼利诱面前那身份低微的女子。
“陛下原本是期待夫人去做这件事吧?”唐朝朝垂眸看向腰间那块闪烁着金光的令牌,一扫紧张畏惧。
皇帝虽然用了拜托二字,身板却一直挺正,不置可否。
“民女尽力为之。”
“多谢。”
二人的会面就已简单的交谈截止,不像是上下级的会议,也不是权贵对百姓的压制,反而像是不熟的亲人见面,尴尬的聊着一些伤心事。
皇帝知道,唐朝朝并不想攀他这门亲戚,也知道,自己当年上位后闹出的那一场战乱,若是让经历过的百姓知道实情,足以被天下背叛。
唐朝朝回到将军府时,慕饮秋他们还未回来。
夜深雾散,窗外月莹。
她站在窗前望月,等待着将军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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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大程与漠国边陲,曾经的北境战场一带,夏日烈烈,烤得空气混浊,似要沸腾一般。
马车内,唐朝朝满头大汗躺倒在慕饮秋身上,面色铁青。虽然已经吃了解暑的丹丸,奈何天气实在热得吓人,暑气难排。
严寒酷暑都经历过的慕饮秋也不好受,汗珠子可没有主人那般意志坚强,滚滚而落,昭示着这具身体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马车徐徐停下,驾车之人被烤干的嗓子挤出两个字:“到了。”
言简意赅,也没人会怪他无礼。
慕饮秋虽然不好受,但身子还算吃得消,一把将怀中的唐朝朝横着抱起,下了马车。
车外是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屋外开了一口井,上面立了牌子:“五金一碗。”
抢劫!慕饮秋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般。但还是只能无奈拿出盘缠,去朝这井的主人买水喝。
主家长得慈眉善目,笑盈盈地收了钱,捧出两碗水。慕饮秋分了一碗给车夫,另一碗则细心灌入唐朝朝口中。
“都给他们了,你喝什么?”主家没少接待过迷路至他这里的人,但这般有钱的是少数,这般舍己为人的更是没见过。
慕饮秋随口说了个没人信的谎:“不渴。”
主家笑笑不说话。
井水冰冷,喝下之后,唐朝朝脸色好转了许多,但依旧精神不振,萎靡地靠在慕饮秋身前。
车夫原是个强壮的武夫,恢复的很快,还剩下小半碗水,对慕饮秋说:“公子,喝点吧。”
慕饮秋也没有道谢,接过碗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主家第一次看到这般亲和的一行人。一般路过他这里的,都是已经到了身体承受极限的人,没有互相血肉而食已是不易,竟还能如此谦让生命之泉,互助共存,更是他数十年居住在此罕见之事。
虽然他一共也没见过多少人。
“既然诸位已经饮完,便早些上路吧,老夫便不多留了。”虽然感叹世间少有,但主家显然更喜欢一个人清净。
此时,慕饮秋怀中那虚弱地连呼吸都需要极大力气的女子却开口:“先生不必着急驱赶,后生们来此,是专程想请教先生一二。”
主家搔了搔缠绕在一起,住满了跳蚤的雀窝头,“先生不敢当,我就一个破乞丐,教不了你们什么,应该是你们找错人了吧。”
“错不了。”唐朝朝费劲地咽下一口口水,只觉得双腿绵软,若非慕饮秋在身后支撑着,早该倒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一指高的石板,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知音”二字,力道不足,反反复复刻制了许多便,使得字样宽窄不一,还有错处,一眼便知是孩童手笔。
“先生腰间,正有此物。”唐朝朝推开慕饮秋,蹒跚向前走了两步,又拿出第三块“知音”石板,拱手道:“这块,乃是家父所赠。”
此人正是神医与唐池幼年的挚友,漠国大巫师的徒弟图勒。
图勒自然知道他们之中有了子嗣的那位是谁,于是轻嗤道:“唐池那老东西果真是不拿我当朋友,这般重要之物,就随便送给一个小丫头。”
随后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们都进来坐吧。”说罢自己先进了屋。
唐朝朝恭敬地作揖行礼,回头看向慕饮秋,惨惨笑了一下,收到了一个肯定的回应。
慕饮秋冲他做了个崇拜地微笑,立刻上前将她扶住,慢慢走了进去。
几人才坐下,图勒便道:“虽然我与你父亲有些交情,但我可没扯谎,我就一个沙漠乞丐,帮不了你们什么。”
“先生谦虚了,若是寻常病症,先生的确不通,但我们所求之事,正是先生最为擅长的。”
图勒一抬手,大笑道:“得了吧,我最拿手的方才你们已经体验过了。”便是那强盗收费的本事。
慕饮秋开口:“图勒之名,便是漠国也鲜有人知。但毕竟是大巫之徒,说是乞丐,怕也太过谦逊。”
他一开口,屋内气温骤降,气压高升。那对陌生人带着些审讯意味的口吻,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图勒自然也是这般。
他先是慌张地垂下眸子,又有些惊异:“你们……你们从何得知?”这事他连自己的两个好兄弟都没告诉,只是说自己师父是个本事很厉害的人。
慕饮秋浅笑,却不由让图勒骨寒心颤,抱拳道:“在下慕饮秋,曾任大程国游骑将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图勒恍然,低声念叨着。
慕饮秋之威名,在程漠两国都是极有份量的存在,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他一报出自己的名字,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是没法再藏。慕饮秋曾在漠国战俘营见过他,只是他当时因为试药伤了眼睛,并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可他图勒的样子,确实深深记在的慕饮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