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6(二更)
徐智杰一个黄土埋到半截身子的老头, 宋伊都不敢想他中一枪会性命垂危到何种程度。
她焦急给徐智杰打电话,手机一直在响,但没人接。
国内派来的同事已经出发, 宋伊和熊凯高说一声,准备今晚就走。
熊凯高担心:“现在x国随时会遭受新一轮进攻轰炸, 你去太危险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徐智杰一个人在那生死不明。”宋伊把行李丢车上,拉开副驾驶推他上车,“车我会给你留下,你走之后车可以留给他们开,大家都能用。”
熊凯高阻止不了她, 私心里, 他也想知道徐老现在情况如何, “你准备从哪转机?”
两国交战, 从这里直接去不了x国,只能从中立国转机。
“瑞士, 你帮我查查看, 最早的一班机是几点。”
“晚上八点。”
到机场, 宋伊将车钥匙丢给熊凯高,“走了, 你在这好好的。”
两人一起共事这几个月说不上出生入死, 但肯定比其他同事紧密一点,熊凯高不舍嘱咐:“你注意安全。”
“放心了。”宋伊轻松说。
“有时间了你给我说一声徐老的情况,我安个心。”
“会说的, 他要是活着, 我就带他来见你, 他要是死了, 我就带他的骨灰回国, 那里还有他的儿子等着呢。”
“宋姐不要说丧气话。”
宋伊拍一下自己嘴巴,笑着:“说错了,他一定活的好好的,等着我带他来见你。”
她挥了下手再见,单肩挂包,转身进机场。
这时候买票的人不少,宋伊排队买了机票,候机时握着手机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要不要和江霖生说一声。
爸妈她肯定是不会说的,但江霖生……她是真的不清楚。
此刻宋伊才忽然意识到,江霖生看似不在她身边,义正言辞不会阻挠她的任何决定,却让她做每一个决定时都为他考虑了一份。
他一直在担心、害怕她会去战区,如果她告诉了,他担惊受怕是肯定的。
而且告诉他之后,她在x国的任何事,都要向他描述来缓解他的担心和焦虑,宋伊想想,感觉很累。
广播响起提示声,宋伊收了手机,拾起背包挂肩上,大步离开。
凌晨落地瑞士,每天只有上午十点一班飞机飞往x国,宋伊找个酒店,准备洗个澡睡一觉,一周不洗澡,她只有跟着徐智杰在沙漠国家的时候才会这么邋遢,都不敢抬胳膊,担心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气。
洗完出来,穿着睡衣睡裤坐到床上,边擦头发边接着给徐智杰打电话,这回再打,直接是关机了,她给一同在x国,和徐智杰一块共事的同事打电话。
“我不知道,我交给大使馆的人照顾了,我现在正在外面。”
手机里一直有枪炮声响起,宋伊和他说再见,挂断电话,不再打扰他。
脱离了随时会爆发未知新闻的区域,宋伊以为自己这一觉会睡的特别死,提前订了三个闹钟叫醒她,然而躺在暄软的床上,后脑沉得厉害,眼睛却特别精神,一点想闭眼的酸困都没有。
睡不着。
酒店走廊皮鞋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摩擦声,顾客的低声交谈,一墙之隔,街上汽车碾过地面的厚重声,窗外繁绿树枝上的蝉虫鸟叫……明明是隔音效果非常好的酒店房间,但只要闭上眼,什么声音都能钻进她的耳朵,赶走她费尽心力聚集的睡意,让她胡思乱想。
什么时候睡着的宋伊不知道,只知道是在街上汽车鸣笛声中醒来的,窗外一片漆黑,趴在窗台低头往路上瞅,只剩下汽车远去的红色尾灯。
气得想骂娘。
再睡也睡不着了,宋伊打开笔记本,整理她这段时间完全没时间整理的手札随笔,对工作上的一些失误做出标记和修正,对以后的采访写作做个参照警醒,记录一些她自己体悟出来的经验。
想着写着,不知不觉天亮,对窗太阳照得她头疼发昏,也差不多到时间了,下楼随便吃点东西,收拾东西退房去机场。
宋伊没去过真正的战场,也没来过x国,只在边境线上遥遥望一眼这里刿目怵心的现状,飞机上有人和她交流,问她是哪国人。
宋伊说她是中国人,有朋友受伤,来看望朋友。
她水蓝色眼睛羡慕地望着她,她去过中国,很和平,她很喜欢,说她是x国人,小时候一直遭遇战祸,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的哥哥就在一场空袭中去世,她期盼着有一天能从这里出去,但海外求学真正出去了,看过外面和平的幸福,又每天思念从小生活的故土,希望她的国家有一天也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
宋伊摸摸她手上的薄茧,微笑说:“为你祈祷,会有那一天的。”
“谢谢。”
这里有着严格的海关检查,宋伊包里的相机和手表都要掏出来检查,甚至还想拆了零件,宋伊出示记者证,告诉他们如果相机坏了,她在这里的一切工作将施展不开。
有记者证,起码可以证明她的特殊身份,不是危险分子,海关归还她的相机放行。
宋伊在机场打出租车,前往大使馆。
之前只是在网络上看过关于x国现状的视频和文字报道,现在到了地方,只觉得那些视频都是些边角料,坍塌的房屋,墙上无人处理的干涸黑色血迹,路过不久前的爆炸点,隔着车窗,宋伊好像看见了黑色焦炭一样的小东西,回想辨别许久,猛然惊觉是炸碎后烧焦的尸体。
想明白的那一刹,胸腔一鼓,条件反射的生理性胃酸反涌进喉咙,宋伊捂着嘴拼命咽喉咙,才把胃酸咽回去,喉咙又辣又疼,着实不好受。
司机阿姨用不太标准的英语劝她:“小姑娘,不要往两边看。”
宋伊面色苍白地仰在椅背上阖眼,几分钟让自己消化接受血腥残酷的现实,举起相机,找点拍摄。
到大使馆,工作人员帮她联系大使秘书,黄威,一个三十多的年轻男人,宋伊和他握手,“黄秘书,我是新民社派来慰问徐智杰记者的,我叫宋伊。”
“周社长已经和我说过,徐记者现在还在医院救治,我带你过去。”
宋伊跟着他往外走,“我能提前问一下,徐记者现在怎么样了吗?”
“还在昏迷,情况不是太好。你们通知他的家人了吗?”
“他只有一个前妻和一个儿子,儿子身体不便,过不来,我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什么情况都可以和我说。”
“枪伤在肩膀,不致命,但医生说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这半年几乎耗支了他的全部身体,就算醒来好了,以后也会落下病根。”
“就是说他的身体恢复不到伤前的水平。”宋伊总结他的话。
“这是当然,再强壮的士兵受了枪伤也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何况徐记者这么大的年纪了。”黄秘书按按自己的胸肋骨,“我当年这里中了一枪,每到阴天下雨就会疼。”
“能醒来就好。”宋伊都抱着捡骨灰的打算来了,能把人活着带回去,她已经快要感谢神灵。
她被黄秘书领着到医院ICU,隔着小窗看躺在病床上的徐智杰,和去年见到时的强健不一样,白发宛如枯槁,双颊凹陷发黄,已是将死之人的面相。
黄秘书:“医生说,他应该今天晚上醒来。”
宋伊送黄秘书出去,询问她想租车该去哪里。
“租车估计不好租,这里的车随时有被炸毁的风险,都是卖的,徐记者有辆车,停在大使馆,要不你先开他的车?”
“行。”
宋伊又跟着他回去,开徐智杰的黄色小吉普回医院,黄秘书把他的东西交给她,宋伊找到他的手机,早就关机了。
她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拆开回来时在医院外的小卖部买的面包和水,一天没吃东西,胃里还是不怎么饿,强迫自己咽点东西进去。
徐智杰是晚上醒来的。
护士推他进普通病房,宋伊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和躺在床上的徐智杰大眼瞪小眼。
进了普通病房,等医生护士走干净了,徐智杰声音虚弱问:“……你怎么在这?”
宋伊哼哼,“你说呢。”
她坐到旁边的病床上,单手后撑在床上,低头把玩手机,又掀眼瞟他:“说吧,有什么遗言,作为你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灵活活动的亲朋好友,看我愿不愿意、能不能帮你实现。”
徐智杰张张干涩的嘴唇,“我……我要死了吗?”
“嗯。”宋伊眼都不眨地点头,“回光返照知道吧?你现在就是。”
“……我,我儿子送给我的保平安的玉佩掉内玛了,等那地方战事结束,你能不能去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回来。”
“具体哪个地方?”
“我不清楚,可能是在霍尔穆勒,其他地方我都找过了,都没有,只有霍尔穆勒街区还没去,我就是在那不小心中枪的。”
“霍尔穆勒街区……”名字在宋伊嘴里转个圈,点头,“行,我记住了,你安心睡吧。”
“我之前答应你的,把你写进我晚年的回忆录里,你放心,我已经联系好了出版社,等我死了,我儿子会帮我整理出版。”
“呦,这个事儿还记得呢。还有其他的遗言吗?”
“没了。”
徐智杰闭上眼。
宋伊扔着手机在病房里哼曲儿。
半个小时后,徐智杰睁开眼,转头问她:“我怎么还没死?”
“肩膀疼吗?”宋伊懒懒问。
徐智杰动了动中枪的肩膀,皱眉,“疼。”
“刚才我和阎王交流一番,我同意你以后回国修养晚年,他同意把你放回来。”宋伊放下手机,双手合十,“恭喜你,徐记者,你有了今生的第二条命。”
徐智杰:“……”
如果不是他现在不能动,他真想缝了她这张嘴,天天胡说八道,撒谎骗人信手拈来,眼都不眨。
“饿不饿?”
“不饿,渴,你给我喝点水。”徐智杰抿抿唇,干得起燎泡,“不会照顾人,我的嘴都干成这样了,也没有给我沾点水。”
“哎――”宋伊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理直气壮反驳他,“你让我照顾人,你不如让鱼长腿在地上跑来的有可能。”
“……”徐智杰觉得,他可能真的要死了。被她气死的。
“还喝水不喝了?”宋伊问。
“喝。”
宋伊去外面的小卖部,买瓶水,再买根吸管,回来让他自己吸吸管喝水,她是不会照顾人,可她有脑子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宋伊问徐智杰:“你那个玉佩,长什么样啊?什么颜色的绳子?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戴的还有保平安的玉佩。”
“最普通的样式,红绳,去年我儿子去寺庙给我求的,开过光,很灵。”
“嗯,确实是灵。”宋伊点头,“刚丢,你就中枪了。”
“霍尔穆勒的巷战停了吗?”
“停了吧,新闻里说停了,我过去看看。”
宋伊给他买的鲜牛奶,吃完拎着两人的垃圾出去,开车去内玛的霍尔穆勒街上转转找找。
霍尔穆勒街区有三条大街,七八条小街巷,三条大街没有,她从最边上的一条小巷开始找。
前两天刚经历过巷战,到处还是干褐色的血迹,甚至有炸开的肉末、骨头、断指……宋伊忍过最开始的反胃和战栗恐惧,蹲下-身体给出特写拍照。
拍完一抬头,街尾正探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黑色小卷发,琥珀色瞳孔,脸颊胖乎乎,又脸色发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宋伊对小孩子一向没招,只会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小男孩咧嘴冲她笑一笑。
宋伊从包里摸出之前掰剩下的半块面包,伸出去抬抬手,送给他的手势。
看见面包,小男孩立刻探出整个身体,很干净的衣服,就是有些破旧,光脚跑到她跟前,“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宋伊把面包放到他的小手里。
“我可以不吃,带回去给我妈妈吗?她已经两天没吃过面包了。”
“当然,既然给你了,那就随你支配。”宋伊说,“那你能告诉我,你有见过一块透明的玉吗?红色绳子。”
“我妈妈见了,她拾家里去了,我给你拿过来。”
小男孩拿着面包转身跑回去,宋伊惊喜她猜的没错,一直找不到,就是被人捡走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小男孩跑进一家大门,宋伊在巷口等着。
头顶忽然响起蚊子似的嗡嗡声,这声音熟悉得恨不能每天进她梦里,宋伊浑身一激,立刻抬头上看。
嘈杂的螺旋桨声越来越大,黑点也从蚊子大小到一口井盖那么大,宋伊左看右看,都是光秃秃的巷子,吉普车停在巷外的大街上,没有可躲的地方,又突然看见小男孩手里拽根红绳玉佩钻出大门朝她跑来。
宋伊瞳孔一紧,朝他大喊:“回去!”
小男孩一愣,更快速地朝她跑过来,拽上她的手往大门口跑。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时,宋伊双手抱住小男孩的脑袋捂腰上,顺强大的冲击力扑倒在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宋伊感觉到想要将身体四分五裂的巨大撕扯力,背上密密麻麻的疼,崩裂的碎石砸压胸腔到窒息。
第78章 77
宋伊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她已经太久没有睡过这么让她安心的觉了,意识恢复时,只觉得脑神经从未这么清爽舒服过, 舒服得她完全不想睁开眼醒来。
但随即就听到耳边空气流动带来的沉重压抑的呼吸,以及一道熟悉的低哑声:“醒了还不睁开眼?”
宋伊:???
她惊得立刻睁眼, 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江霖生穿浅蓝色衬衫,坐在旁边病床上,双手扶膝,流畅脊背前倾,眉峰下压, 眸色沉沉地注视着她, 压抑其中的怨念化成一道锐利的剑, 强硬地逼迫她扬起唇角, 展开一个甜甜的微笑。
“疼不疼?”江霖生脸色缓了缓,心疼问。
宋伊仔细感受一下全身, 稍微动一下, 就是五脏六腑撕裂一般的疼, 但她自觉摇头,嗓音是刚睡醒的黏腻甜哑:“……不疼。”
“麻药劲儿还没过么?”
宋伊又点头, 脸上表情分外委屈, “过了,疼了。”
“……”江霖生被她气得说不出来话。
“我喉咙好干,想喝水。”
江霖生提前准备的有水和吸管, 将吸管插进瓶口, 按住吸管一头提出小半管水, 放到她润白的唇上, 等她张开唇瓣, 缓慢松开按住吸管另一头的拇指,让水流进去。
“最好不要咽,让水顺着你的喉咙流进去。”
他话刚说完,只听见安静病房内“咕咚”一声,宋伊疼得眉头紧皱,双眼却单纯无辜地望着他。
“……”江霖生还没找她算账,先被她再气得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