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见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假意转身要走,说:“既如此,我回家找师父写状纸去!”
碧虚郎慌忙拦住,苦着脸说:“不要走,我给就是了。”
在身上乱摸一通,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锭银子,把银子双手交出。
羊生刚要接过,小鹤又说:“不要银子,给我换成铜钱。”
碧虚郎说:“铜钱重,不好拿。”
小鹤喝道:“你管我好不好拿。”
碧虚郎只好又换成铜钱给她。
得了几大串钱,羊生与小鹤都觉得血赚,一起离了林子,高高兴兴往家走。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
羊生喜悦道:“不想今日赚了这许多钱,你我如今也有私房了——师父他忒抠搜,上前年从凤仙娘娘的童子那里敲诈的财物,如今也没花完,却不肯分些给徒弟,只捏着自己一个人花用。”
同时又有些疑惑:“方才分明可以叫那竹精赔偿更多,你为何只要这么一些?”
小鹤心有成算:“该得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该得的一文也不能多,那竹精没起多大坏心,也不好太过勒索他。”
羊生不解:“他叫我们偿命哩,什么没起多大坏心,他坏心大大的,就该把他狠狠勒索。”
小鹤细细道来:“我猜他不是真要我们偿命,只是不满我们挖了他的笋,故意出来吓唬人,想把人吓哭罢了。不然,他那么大一个妖精,面对我们两个小孩,除了揪我一下,为何不曾动手?你把他推倒,又把他那里伤了,为何他不曾打你?”
正是有这种种可疑之处,小鹤才决定转身回去——哪有面对杀子仇人不动手,只嘴上争执的?
羊生恍然大悟,十分敬佩地望着小鹤:“小鹤,你好机智呀。”
小鹤心底有些得意,面上却装作云淡风轻:“嗐,哪里的话。”
羊生又问:“不要银子要铜钱,又是什么缘由?”
这个却是小鹤自家打的小算盘了。
她露出一副精明相,说:“铜钱方便花用,改天师父下山,可以给他钱,使唤他帮忙买些烧饼点心。”
“若给他银子,他买了点心,余下的就自己昧了,若给他铜钱,把价钱算好,顶多叫他昧个一文两文,不至于亏得太多。”
羊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万分崇敬地看向小鹤,恨不得对她顶礼膜拜。
沐浴在羊生钦佩的目光下,小鹤很有些飘飘欲仙。
她胸脯也挺得高了,步子也迈得大了,昂首阔步,神气活现,若她生有尾巴,那尾巴早该翘到南天门去。
这里一个吹嘘,一个享受,正和谐友爱之际,忽听得远处传来哀怨哭声。
哭声说道:“我是清清白白的良家狐狸,你走开些,不要动手动脚调戏于我。”
第22章
小鹤竖起耳朵听了一会,问羊生:“你听见没,有只狐狸在哭哩。”
羊生自然也听见了:“那狐狸哭诉有人调戏他。”
两人都颇为纳闷,怎会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去调戏一只狐狸?
听那狐狸的口气,仿佛十分委屈惧怕。
小鹤想去看热闹。
她义正辞严地对羊生讲:“俗话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过去瞧上一瞧,若果真有狐狸陷入危难之中,就把他解救出来。”
羊生心想:小鹤好心善啊。
想到这个机智善良的小鹤是他亲师妹,他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
两人沿着哭声找去,一路上草木蓬勃,奇花争艳,极具灵山气象,十分的蓊郁繁茂。
只见那新发的嫩蕊流锦似瀑,积年的老藤碧色遮天,便是随处可见的杂草,也生得比人还高,在草中穿行,恰如推波逐浪,碧滔翻涌,衬得他俩如同草海中的蚂蚱,半点也不起眼。
因此小鹤与羊生到那里时,争吵的两个都不曾发觉。
小鹤拨开挡在面前的杂草,与羊生头碰头挨在一起偷看。
前面有个干净整洁的空地,一根杂草也无,只有一个貌美女子,与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在拉拉扯扯。
女子生得朱唇玉面,明眸如珠,一头乌丝高高盘起,十根玉指艳艳蔻丹。
她上身穿了件短袄,把袖子撸起,露出一双精赤玉臂,下身穿了条红裤,匪里匪气把腿叉着,脚上不曾穿鞋,将纤纤玉笋踩在泥中。
旁边散落一对描金绘彩的绣花鞋,似乎被什么打湿,隐隐风过,叫人闻得见一点尿骚。
如此美貌的女子,却倒竖柳眉,双手叉腰,恶声恶气地威逼良家:“你从是不从?若不从,我把你杀了,剥了毛皮做围脖,割了嫩肉来下酒,剩下的骨头,也要熬煮成汤,给我补补身子!”
这话一出,那狐狸抖如筛糠,一身绒毛都要吓掉,它泪眼汪汪道:“你、你不要如此凶蛮,我是个土狐狸,长得不好看,你去找别的狐狸罢。”
女子却抓着狐狸后脖,把狐狸一把拎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满意道:“乖乖,我就爱你这种土狐狸哩。”
其实狐狸说它生得土,这话一点也不真,但看它背毛火红,腹毛雪白,通体竟不生一丝杂色。
这还只是小处,更佳者是他软绵绵翘耳,厚蓬蓬狐尾,风骚中带点可爱,可爱中带点风骚,哪个见了不迷糊?
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忍不住动手动脚调戏。
挠一把下巴,说:“这小脸蛋恁乖。”
摸一把胸脯,说:“这小胸脯多鼓。”
顺一把尾巴,说:“这小尾巴挺滑。”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尽了,狐狸娇弱无助,抗拒不得,只好啜泣着任摸任撸。
看他哭泣,女子心中怜爱,腹生邪火,恨不得把他按在草里,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胡天胡地。
于是嘴上也不干不净开起了黄腔:“还哭怎地,小乖乖,你雀雀儿都已遭我看光了,如今失了清白,是个不贞洁的狐狸,不从了我,还能从了谁?”
那草里躲着偷看的羊生心头一惊:被看了雀雀就失了清白?被看了雀雀就不贞洁?被看了雀雀就要从了人家?那我是被小鹤看了哩,她不光看了那里,连我胸脯子,屁蛋子也一并看了哩。
他们师兄妹一块长大,因为都没到那个年纪,心性天真无邪,平日相处时如手足一般,并无太多避讳。
羊生惴惴不安,偷眼把小鹤一再相看。
偷看得多了,小鹤哪里察觉不到。
她回望羊生,见他眼中三分不安,三分惧怕,三分期待,还有一分向往,心中好笑又无奈:这个痴呆,她怎会看得上一个未长成的小孩?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怕那女子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胡话,小鹤从草里跳出去,喝止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做起威逼良家的事来,你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么!”
女子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两个小孩。
看他两个破衣烂衫,脚上穿的草鞋都磨得不成样子,想也没什么来头,于是泼辣骂道:“哪来的野物,敢管你娘的闲事!”
羊生给小鹤助威:“惩奸除恶,义不容辞,今天这桩闲事,我两个管定了!”
听到有人相帮,被揩油的狐狸如遇生天,忙不迭叫道:“救命,救命!”
这一声,狠伤了女子颜面,叫她十分恼火,一掌拍在狐狸臀上,疾言厉色斥道:“想逃脱我的掌心,恐怕你是做梦,是你自家主动招惹,把一泡骚尿撒在我脚下,这不是赤.裸裸勾引我么?既做得出这等事,怎么又立起贞洁牌坊来?”
又说:“先前哭叫,我只当作情趣,再吵再嚷,莫怪我发火,劝你老实些,把身子交出,与我做个可心的小丈夫!”
狐狸泪流如注,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晓得……”
他露出一脸悔相,抽抽搭搭道:“早知外头的世情如此险恶,当日就不该离家出走,悔啊……”
小鹤听这个意思,似乎这只狐狸是有窝的,于是问道:“狐狸,你从哪里来,家人在何处,怎么只身到我眠春山,被这女妖精挟持?”
狐狸流着眼泪,讲诉了来历。
原来东方有山,名为青丘,是灵狐之乡,狐狸便在此处出生。
因生来呆笨,比不得同一窝的狐崽,便有了个乳名,叫做“窝里呆”。
窝里呆自小便显露蠢相,人家会走路了,他还只会爬,人家会说人语了,他还只会嘤嘤,除了一身皮毛讨喜些,真真百无一用。
其余狐狸怕染上他的蠢病,都不爱搭理他,没有一个同他玩耍,又时不时嫌弃他,嘲笑他,对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那日族中大狐开课,传授众狐化形之术。
这狐妖的化形之术同障眼法与变化术不同,若化成了,就是他的本来面貌,往后也更改不得,是个十分要紧的功课。
大狐演示完毕,叫:“自家练习,化成了人形才可下课。”
别的狐狸都学得快,或是化作楚楚美人,或是化作皎皎公子,个个品貌端正,仪态不俗。
个别领悟能力差些,自家抓耳挠腮一番,或者吱吱哇哇,同学得快的讨教一番,也都能化个完整人样。
惟有窝里呆化得不好,捣鼓半天,勉强有个人样,狐耳狐尾俱露在外头,一看便知是个异类。
众狐纷纷嘲笑:“好蠢的狐狸,真是丢了我们青丘狐族的脸!”
“看他化的什么,就是个四不像!”
“走到外头去,人家照面就晓得他是狐精,遇到心毒的,就要把他打杀!”
“……”
嘲笑得多了,窝里呆也伤心:狐山呆不得了,他们都笑话我哩。
一时想不开,负气离家出走,来到外头闯荡。
他又是个呆狐狸,无甚本事,流浪在外,连饭也吃不饱,混得十分落魄。
因接连几日抓不着野兔,窝里呆饿得慌,就走了歪路,去人家屋里偷鸡吃。
不巧那户人家养了狗,碰见他这个偷鸡贼,追在他后头,一气撵了二里地。
偷不着鸡,又遭撵了一路,窝里呆四肢绵软,头晕眼花,几乎要饿死了去。
到这个时候,什么尊严脸面全都顾不得了,遇见一户人家养了猪,他就跳进猪圈,大口大口吃起猪潲。
猪圈里的猪还好,任由他吃,也不撵他,却不想家中老猫闻着味儿寻来,一见面,就连踹带蹬,连抓带挠,把他揍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窝里呆含着泪,躲在路边的草堆里查看伤口,这里一道爪印,那里一处咬痕,凄惨可怜得紧。
他把伤处吹了一吹,十分自哀自怜:“我好没用啊,狗也撵我,猫也打我,怪不得青丘的狐狸要嘲笑我,我确实丢了狐狸的脸面。”
自忖道:“在外头是活不下去了,不如转身回去罢。”
又想到平日笑话自己的那帮狐狸,慌忙摇头:“不妥,不妥,本就遭狐狸笑话,这样灰溜溜回去,更不知要受多少奚落。”
为难半天,突然想起一位族姐曾得意洋洋说了些在人间骗饭吃的往事,他就想:我化的人形其实也不丑,只是耳朵尾巴收不好,若把这两样藏了,或许有好心的姐姐愿意养我。
窝里呆笨手笨脚变作人形,果然一副好相貌:唇红齿白,眼神干净,举止拘束,面容乖巧。
头上端端正正戴了个帽儿,把耳朵藏得严实,屁股上尾巴牢牢夹住,一丝一毫也不显露。
这样的相貌,想吃软饭也不难。
他还晓得城里人家富贵,专门进城去找饭碗,最近的城池名为留凤,他就进了留凤城中。
然而进了城,到底何处碰得上愿意养面首的富贵夫人,他又不晓得了。
呆呆坐在路边,窝里呆心中茫然。
或许容色实在过人,他身边渐渐聚拢了些女子:年轻的姑娘,面染薄红,年长的妇人,吃吃作笑。
胆小的问一句:“小郎君打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胆大的捏一把:“小郎君衣衫单薄,莫要被风吹坏了身子呀。”
甚至几个老婆婆也不无叹息:“若我年轻二十岁……”
窝里呆被人围着,不大惯事,却又老实,一一回道:“我从外边来,不知往哪里去。”
“我不冷,只是有些饿。”
众女听了,纷纷问道:“不知往哪里去是什么意思?”
窝里呆说:“姐姐,我没有地方可去。”
一声姐姐,喊得一帮女娘心花怒放,当下就有人拿了钱,给他买烧饼,买点心,买果子,也给他买糖,买香饮子,买烧鸡烧鸭。
窝里呆没想到这些姐姐待他这样好,一句话就给他买吃买喝,连声道:“谢谢诸位姐姐,我饿了好些天,肚子已饿得十分扁。”
想起前几日挨的饿,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情不禁滴下几滴泪,看得女娘们个个怜心大起。
人群中就走出个妇人,说:“小郎君,你若没地方可去,不如去我的私宅,我有好菜好饭招待你。”
这妇人家底殷实,莫说养得起窝里呆,再来十张嘴也养得起,其余人不如她富贵,虽心有意动,到底不敢与她相争。
窝里呆见有人愿意养他,顿时十分高兴:“谢谢姐姐,姐姐是好人。”
于是挽着人家的手,就要跟人家往家里去。
妇人见他如此乖巧,迷得魂也要飞了,路也走不明白了。
正五迷三道时,她丈夫却得着消息,气冲冲赶来。
见到挽着自家夫人的狐狸精,丈夫一声暴喝:“好呀,人家说你被狐狸精迷了眼,我还不信,你挽着这个野男人要去哪里!”
窝里呆闻言,咬着指头战战兢兢:他怎么晓得我是狐狸精。
慌忙摸摸头上的帽儿,还稳稳当当戴着,又摸摸屁股上的尾巴,还严严实实夹着。
那丈夫看野男人“搔首弄姿”,气急败坏,扑上来要与他厮打。
妇人见状,慌忙去拦自家男人:“不干他事,不要打他!”
这里越拦,那里越要打。
那里越打,这里越要拦。
拉拉扯扯之间,不知是谁把窝里呆撞了一把,把他头上帽儿撞脱,露出一双尖尖狐耳。
两口子瞧见狐耳,都不打了,两眼发直道:“我滴个乖乖,真是个狐狸精啊。”
留凤城前些时日刚闹了狐祸,大家都还记得此事。
那时城中百姓捧着花红表里,上天香山请了凤仙娘娘,才收服那只狐精。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纵使窝里呆生得再乖,也无人敢起色心,纷纷乱哄哄叫道:“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
“不要凑近,去请凤仙娘娘来拿他!”
听得大家要请什么凤仙娘娘来拿他,窝里呆唬得胆破,扑地化作原形,朝着出城方向没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这只狐狸闯入一座山中,这山便是眠春山了。
眠春山比别处葱郁繁茂,窝里呆进了山,虽打不到兔子,却也挖得着一些灵药,找得着一些灵果,再往肚里灌些溪水,也勉强混得个八分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