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
“阿喜,我让你很辛苦。”
他说。
“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头发还披散着,便将他按到铜镜前坐下,双手一边拢起他的长发,一边说,“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徐鹤雪抬起眼,在铜镜里凝视她的脸。
“今晚你做饭给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为他梳理发髻的动作没停。
“好,”
徐鹤雪轻应一声,“想吃什么?”
倪素想了想,笑着说,“你问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记得要多作几道菜,今晚我们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发髻,再将那根白玉竹节簪入他的髻间,她俯下身,在铜镜里看他,“真好看。”
徐鹤雪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腕。
黄昏时分,青穹闷声不响,帮着将灶房里的菜摆上桌,倪素将温好的黄酒取来,看见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鹤雪,“你何时会做雀县的菜?”
“我帮徐将军找雀县厨子要的菜谱。”
青穹忽然出声。
“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徐鹤雪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嗯”了一声,她夹了一块红烧栗子鸡,栗子香甜,鸡肉软烂,她抬起头,“很好吃。”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