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第117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 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 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 他一顿,收回手, “你认识他?”
“是啊, 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 她绕过周挺, 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 “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 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 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 “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 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 她踩上去险些滑倒。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青穹除了有时睡不着觉会趁着天才亮出去买早饭,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医馆里不出门。
他的腿脚像被冻成冰了似的,走起路来很慢,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自己房中出来,就见倪素一个人回来。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见她袖子边的雾气,才松了口气,“倪姑娘。”
倪素抬起头,“青穹,你屋子里还有炭吗?”
“有的。”
“若是没有了,你记得跟我说。”
倪素点点头,穿过廊庑,抱着柳枝往厨房的方向去。
她看起来很平静,青穹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见她要生火,便走进去,“交给我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更动弹不了了。”
倪素想着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说了声“好”。
“那个董耀……怎么样了?”
青穹一边生火,一边问道。
冬天的柳叶变成了淡黄色,倪素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死了。”
灶房里忽然安静。
灶口的火光照在青穹过分苍白的脸上,融化了些他脸上的寒霜,化作水滴,滑下去,他手中捏着干柴棍,“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呢……”
“对了,你那位蔡姐姐将才来过。”
青穹想起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头,“她来做什么了?”
“好像她郎君不做官了,她说要与她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来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实说道。
上回蔡春絮过来,倪素便不在家,这回又是错过了,“等她回来,我去太尉府看她。”
倪素煮好了柳叶水,端着热水盆走到房中去,她将干净的帕子在水中浸湿,“徐子凌,你一直跟着我,也不与我说话,是个什么道理?”
淡淡的雾气在满室烛火的映照下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影。
倪素回过头,发现他鬓发有些乱,一张脸神清骨秀,却过分苍白,洁白的衣襟沾着血,外面淡青色的圆领袍也被血污弄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爱干净的人,却总是免不了让自己陷于这样狼狈的境地。
倪素将帕子放回盆里,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见他要抬手,她立时道:“你不要动。”
徐鹤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倪素将他外面的衣袍脱下来,“我先给你擦一擦脸,一会儿你再用另一锅水擦身。”
说着,她抬起头,“要不然,我再给你洗一下头发吧?”
“阿喜,这些我自己可以。”
徐鹤雪轻声道。
“可是我想给你洗。”
倪素说。
徐鹤雪抿唇,“嗯”了一声。
外面的日光强烈了一些,浅金的颜色铺来檐廊,衬得屋中蜡烛的光就更弱了些,倪素给徐鹤雪擦过脸,就让徐鹤雪在一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来,她坐在床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会不会弄湿你的衣裳?”
徐鹤雪望着她。
倪素一边拆他的发髻,一边扯着唇角说,“湿了就湿了啊,又不是没有衣裳可以换。”
徐鹤雪枕着她的腿,有些局促,但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他心中又觉得有些安宁。
倪素用葫芦瓢舀柳叶水起来浸湿他的头发,发现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故意用湿润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看什么?”
徐鹤雪不说话。
水声滴滴答答的,倪素一边为他洗头发,一边说,“我听说,何公子是以举人的身份,被人举荐入官的,如今在光宁府里做事,从前他与那么多读书人在登闻院为我兄长受刑伸冤,那时,你对我说,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与我一样想要。”
“你说,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温热的柳叶水浸湿徐鹤雪的长发,倪素放下葫芦瓢,“董耀的血是热的,何公子他们所有牵连进这桩事中的人的血,都是热的,我知道这世上本有很多温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现在,真的有点冷。”
“阿喜,我却不冷了。”
徐鹤雪望着她,“你也不要为我如此,这世上可恶的是人,可贵的也是人,正如我虽受冤而死,却遇见你。”
“你与老师,都信我,为我,如今又有这些人肯为我重翻旧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却觉得心中很热。”
他说着,顿了一下,“可我却不能看着他们为我走上绝路,都是寒窗苦读数载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若他们这样的人活得长久一些,还有机会为更多的人,他们在,公义就在,即便不能在庙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拢着他湿润的长发,她忽然仰起头,咬紧牙关,强行忍下忽然汹涌的酸涩,“那你呢?你的身后之名呢?”
究竟谁才能擦得干净?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断顺着徐鹤雪的发尾滴落在水盆里,他说,“但我知道,你会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头来,手指穿插在他乌浓湿润的长发之间,“是,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要多久,我这辈子,都为你求。”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绝不会放弃的。”
浅金的日光落在徐鹤雪的身上,他身上还没换下那身沾血的内袍,他枕在这个女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少年时遇见你,就好了。”
他禁不住吐露这样的心事。
如果,没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将薛怀和所有跟随他的靖安军将士都还活着,如果他的十九岁能够安然地活。
他还是想要收复十三州,将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齐人百姓,他也想在那个时候遇见倪素。
他想带她骑马,与她踏青放纸鸢,甚至是回到她长大的雀县去。
徐鹤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低下头来。
他掌中的温度犹如一捧雪裹附着她后颈的皮肤,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烛影绰绰。
水声滴答又滴答,浸湿倪素的裙摆。
青穹背身站在门外,他系得松垮垮的头巾被风卷到了檐廊外面去,光秃秃的脑袋暴露在冷风里,他依旧动也不动。
――
深夜又开始下雪,且有渐盛之势。
蒋府书房内,老内知“扑通”一声跪下去,“大人,谭广闻的认罪书,审刑院不是已经有一份了么?谭广闻都已经死了,谁又知道如今您手里这个,是不是真的!”
“字迹我已经对过了,是他亲手写的没错。”
蒋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里这份认罪书上写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谭广闻罪的那份上写的却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谭广闻才被押解进京的当日,何以初六才认下私自增兵鉴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杀苗天宁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绝口不提鉴池府的事,更不提玉节大将军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的事,只说因私仇杀害苗天宁这一桩事。”
“这份认罪书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时将它给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测!”老内知苦苦劝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杀,这桩事牵连了六十余人在夤夜司里受审,其中还有人是官身……就连翰林学士贺童贺大人都因为家中被搜出徐鹤雪的诗文而被御史台问话,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牵涉进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为的不就是如今这个局面么?”蒋先明强行将他扶起来,“他们越是如此,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们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轻举妄动,且不说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向官家证明这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我没有判错,官家也没有判错,他们是借官家的手来打压威慑这些人,让这些人不敢再提。”
“他们是在告诉这些人,即便是之后官家知道了这桩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会容许有人翻案。”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将所有人的胆都吓破了。”
蒋先明将手中的书信交予老内知,“这是我与我父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与他老人家说……”
蒋先明喉咙哽了一下,“净年十六年前做错了事,如今,不能再错了,净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还要与他――断绝父子情分,是儿子不孝,却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做凭证,来日,父亲便不会受他牵连。
“大人……”
老内知立时落泪。
“幸好我娇儿已经嫁人,夫人也早几年就去了,她们两个都不必被我牵连,”蒋先明说着,听见猫叫的声音,他转过脸,只见一只胖花猫进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将它抱到内知的面前,笑了一下,“当初抱它回来,还是因为耗子总是啃我书房中的书籍,它抓耗子厉害得很,你也带它走吧,听我的话,连夜就走。”
胖花猫在他怀中叫个不停,蒋先明看着它,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脑袋。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蒋先明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两支蜡烛照着,他反复地看着桌案上的认罪书。
那年,
雍州的风沙很大。
他将将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朝廷议罪,到定罪期间,不断有百姓在官衙门口请求将害得他们雍州城被袭,半城百姓被杀的那个罪魁祸首处以极刑。
才经历过胡人血腥的屠杀,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难以平息。
处死徐鹤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个雍州城的民意裹挟,定下凌迟之刑。
那日,
太阳炽盛,而那个身着朱红袍衫,银色鳞甲沾满干涸血渍的少年将军眼睛上缠着布,什么也看不见。
裹着眼睛的布染血,更衬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人脱下银鳞甲,扯开袍衫,他松懈的手似乎紧绷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蒋先明看在眼里,雍州城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声中,那个少年始终隐忍,忍到浑身的筋骨发颤,他也没有喊出一声。
鲜血在刑台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们快慰的叫喊声。
那种声音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尖锐地刺痛着蒋先明的耳膜,他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脸。
满掌湿润,他呜咽出声。
这一坐,便至天明。
书案上的蜡烛燃尽,蒋先明换上官服,戴好长翅帽,令车夫备好马车,入宫。
今日正元帝要与群臣在泰安殿举行祭天仪式,蒋先明在永定门下了马车,不少官员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与蒋先明结伴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就传到官家的耳朵里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个人走。
“蒋御史。”
快到泰安殿时,有人快步过来。
蒋先明抬头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着像是没睡好?”
潘有芳一边与他同行,一边问道。
“不瞒你,我这是一夜没睡。”蒋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闻言,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到底都在北边待过,你可得听我一句劝,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但蒋先明却只听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顿。
“怎么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潘三司,有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
“十六年前那桩事……”
“打住!”潘有芳立时抬手,随即朝蒋先明作揖,“蒋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别在这个当口问我这些……”
蒋先明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孟云献与裴知远在一块儿走,两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杀,再是贺童入御史台受讯问,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们心里头。
蒋先明看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献转过脸来,面无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桩事,只有您能给我答案。”
蒋先明一双僵冷的手按压着袖边。
“孟公……”
裴知远一瞬警惕起来,朝孟云献摇头。
“我只想问孟相公,我错了,是吗?”蒋先明始终盯着孟云献。
裴知远想拉着孟云献赶紧走,但孟云献却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赌你蒋净年生来就不愿做个糊涂人,你要问,我也敢告诉你,”
他迎着蒋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须被吹得颤动,“是。”
一个“是”字,几乎刺得蒋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远心中一跳,立即将孟云献拉走,咬牙低声道,“孟公!您和他说什么!在这个当口,您和那个人说什么!”
“敏行,你离我远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