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声些,莫吵醒了里头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绿官服还没脱,说话小心翼翼,还有点委屈,“大理寺衙门里头这两日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命官、驻军将校罪犯证录,我身为司直,哪里脱得开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难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迟一些请人说和,她就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春絮,医工不是说了,她身上的伤是仗刑所致,是皮肉伤,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谁去了都要脱层皮,或者直接出不来,但夤夜司的韩使尊显然未对她用刑,毕竟她无罪,”男子试探般,轻拍妇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乱对人用刑的,韩使尊心中有杆秤,咱们这不是将她带出来了么?你就别气了……”
妇人正欲再启唇,却听帘内有人咳嗽,她立即推开身边的男人,掀帘进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苍白,一双眼茫然地望来。
年轻妇人见她唇干,便唤:“玉纹,拿水来。”
名唤玉纹的女婢立即倒了热水来,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几口。
倪素只觉喉咙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软凳上的妇人,丰腴明艳,灿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双肩让她伏趴下去,又亲自取了软垫给她垫在底下,“你身上伤着,快别动了。”
说着,她指着身后那名温吞文弱的青年,“这是我家郎君,苗易扬。”
“倪小娘子,对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猫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妇儿,在后头小声说。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摇头,“若非平白惹了场官司,我也是断不好麻烦你们的。”
“快别这么说,你祖父对我娘家是有恩的,你们家若都是这样不愿麻烦人的,那我家欠你们的,要什么时候才有的还?”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鬓边的细汗,“好歹是从那样的地方儿出来了,你便安心留在咱们院中养伤,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多谢蔡姐姐。”
倪素轻声道谢。
蔡春絮还欲再说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扬却戳了两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头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时,父兄与母亲都唤我‘阿喜’。”倪素说道。
“阿喜妹妹,我将我的女使玉纹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蔡春絮便转身掀帘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将养。”
苗易扬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纹见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帘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声,道:“您可莫见怪,二郎君这是急着请我们娘子去考校他的诗词呢!”
“考校诗词?”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们娘子的父亲正是二郎君的老师,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写漂亮文章与诗词的慧根,亏得官家当初念及咱们太尉老爷的军功,才让二郎君以举人之身,凭着恩荫有了个官身。”
大理寺司直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还给了苗易扬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儿,文人气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们二郎君这样举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挤,二郎君常要应付一些诗词集会,可他偏又在这上头使不上力,得亏我们娘子饱读诗书,时常帮衬。”
“原是这样。”
倪素下颌抵在软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会儿,中午的饭食一送来,奴婢再叫您用饭。”玉纹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随即掀帘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纱帐,看见一道淡如雾的影子立在窗边。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倪素这样想着,却没说话,只是压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发起高热,蔡春絮让玉纹去又请了医工来,她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意识模糊。
玉纹夜里为倪素换过几回湿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过去。
倪素烧得浑噩,屋中燃的一盏灯烛并不是她亲手点的,徐鹤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梦呓的声音判断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她意识不清,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又唤“母亲”。
徐鹤雪伸手要触碰她的额头,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试探错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正逢她眼睑的泪珠滚下来,温热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节蜷缩一下。
徐鹤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浓而长的睫毛半遮无神的眼瞳,半晌,他复而抬手,这回倒是准确地碰到她额上的帕子。
已经不算湿润了。
倪素仿佛置身火炉,梦中的兄长还是个少年,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一只猴子被放进炼丹炉里却烧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
徐鹤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满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话越发迟缓,“你只等我这一会儿,我好些了,就请人给你买好多香烛……”
“好。”
徐鹤雪抬首,灯烛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额头,就这么在夜半无声之际,岿然不动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热便退了。
蔡春絮带着医工来瞧,倪素在睡梦中又被灌了一回汤药,快到午时,她终于转醒。
玉纹端来一碗粥,一旁还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块的红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觉口苦,便放些红糖压一压。”
倪素见玉纹说罢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请你代我买些香烛?”
香烛?
玉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姑娘要的东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为您寻来。”
倪素道了声谢,玉纹忙摆手说不敢,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静谧下来。
倪素靠着软枕,看向那片青纱帘外,轻唤:“徐子凌?”
托风而来的浅淡雾气逐渐在帘子外面化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紧接着骨节苍白的一只手掀帘,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朝她看来。
而倪素还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来,她一直记得自己在梦中仰见满枝的冰雪落来她满鬓满头,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你过来,”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极小一块的红糖,说:“我们一起吃糖。”
第18章 菩萨蛮(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问过,那倪青岚的确是雀县来的举子。”
中书舍人裴知远端着一只瓷碗,在鱼缸前洒鱼食,“只是他冬试并不在榜,吏部也就没再关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试后失踪的事儿。”
“不过,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宁府司录司里抓住了个想杀人灭口的狱卒么?”裴知远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头来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闻院啊……”
若那名唤倪素的女子上登闻院敲登闻鼓,此事便要正式摆上官家案头,请官家断案。
“登闻院有规矩,无论男女敲鼓告状,都要先受杖刑,以证其心,只此一条,就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云献垂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一篇策论,“凶手是见那倪小娘子连光宁府衙的杀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从司录司出去,必是不惧再受一回登闻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绝不会急着买通狱卒钱三儿灭口。”
“那狱卒钱三儿,夤夜司如何审的?就没吐出什么?”
“韩清还没用刑,他就咬毒自尽了。”
那钱三儿还没进夤夜司的大门,就吓得咬碎齿缝里的毒药,当场死亡。
“是了,杀人者若这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在太磕碜了些。”裴知远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岚那个妹妹,该不该说她好胆魄,进了夤夜司她也还是那套说辞,难不成,还真是她兄长给她托了梦?”
孟云献闻言抬眼,迎着那片从雕花窗外投射而来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梦这一说,倒也好了。”
“这话儿怎么说的?”
裴知远从袖中掏出一颗青枣来啃了一口。
“若是那样,我也想请一人入梦,”
孟云献收拢膝上的策论,“请他告诉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枣核顺着裴知远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时上下不得,涨红了脸咳嗽了好一阵,边摆手边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亏得你在东府这么多年,胆子还是小,这后堂无人,只你与我,怕什么?”孟云献欣赏着他的窘态,含笑摇头。
“张相公回来都被官家再三试探,您啊,还是小心口舌之祸!”这一番折腾,枣核是吞下去了,裴知远,也就是裴敏行额上出了细汗,无奈地朝孟云献作揖。
“你瞧瞧这个。”
孟云献将膝上的策论递给他。
裴知远顺势接来展开,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扫视下来,他面露讶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针砭时弊,对新法令自有一番独到巧思,就是这骈句用的也实在漂亮!”
“倪青岚所作。”
孟云献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举子还在京城,倪青岚入京后,与他来往颇多,这是从他手中得来的。”
“不应该啊。”
裴知远捧着那策论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岚所作,那么他冬试又为何榜上无名?这样的英才,绝不该如此啊。”
“你说的是,”
孟云献收敛笑意,茶碗里热雾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该如此。”
裴知远少年入仕便追随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头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实干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远心里大抵也晓得这事儿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青枣来啃。
“你哪里来的枣儿吃?”
冷不丁的,裴知远听见他这么问。
“张相公今儿早上给的,说他院儿里的枣树结了许多,不忍让鸟啄坏了,便让人都打下来,分给咱们吃,这还真挺甜的。”
裴知远吐掉枣核,“您没分着哇?也是,张相公早都与您绝交了,哪还肯给您枣吃。”
“孟相公,诸位大人都齐了。”
外头有名堂候官敲门。
孟云献不搭理裴知远,重重搁下茶碗背着双手朝外头走去。
到了正堂里头,孟云献打眼一瞧,果然见不少官员都在吃枣,只有他案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孟相公。”
一见孟云献,官员们忙起身作揖。
“嗯。”
孟云献大步走进去,也不管他们手忙脚乱吐枣核的样子,在张敬身边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还是出声:“怎么没我的份儿?”
“孟相公在吃这个字上颇有所得,听说还亲手所著一本食谱,我这院儿里浑长的青枣,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这儿,便分没了。”
张敬目不斜视。
政事堂中,诸位官员听得这番话,无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没敢发出声响。
“张崇之,”
孟云献气得发笑,“想吃你几个枣也排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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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在太尉府中养了些时日,勉强是能下地了,期间夤夜司的周挺来过,除了狱卒钱三儿自杀身亡的消息,还有另一则极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韩清欲调阅倪青岚在冬试中的试卷,然而贡院却正好弄丢了几份不在榜的试卷,其中便有倪青岚的试卷。
虽说未中的试卷并不算重要,但依照齐律,所有试卷都该密封保存,一年后方可销毁。
贡院惩治了几名在事之人,线索便好像就这么断了。
“倪姑娘,我当时也真没往那坏处想,因为那两日他正染风寒,在贡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辞而别,”茶摊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满脸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么死,也许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县倪家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作为一同冬试的举子,他也的确不知更多的内情,“不过,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从我这里拿了一篇策论,那是倪兄写的,我借来看还没来得及还,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们一定会给倪兄一个公道。”
倪素捧着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凭证据才能给的。”
听了此话,何仲平也有些郁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倪素没待太久,一碗茶没喝光便与何仲平告辞。
玉纹与几名太尉府的护院等在街对面的大榕树底下,倪素迈着缓慢的步子往那处走,有个小孩儿被人抱着,走出好几步远,一双眼还直勾勾地往她这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