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垂眼,毛茸茸的莹光在地面晃动。
她停步,它也不动。
倪素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扯动一下。
“倪姑娘,娘子让咱们直接去雁回小筑,她们诗社的几位娘子都到齐了,那位孙娘子也在。”
玉纹将倪素扶上车,对她说。
“好。”
倪素一听“孙娘子”,神色微动。
大齐文风昌盛,在这繁华云京,女子起诗社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书肆常有传抄诗社中女子所吟的诗词,收成集子传出去,故而云京也颇有几位声名不小的才女。
其中一位,正是当朝宰执孟云献的夫人――姜芍。
如磬诗社原本是姜芍与几位闺中密友在雁回小筑起的,但十四年前孟相公因事贬官,她也随孟相公一起远走文县,剩下她几个故交也散了,只有一位中书侍郎夫人赵氏还维持着诗社,邀了些年轻的娘子一起。
蔡春絮正是其中一人,而那位孙娘子则是前两年方才开始与她们交游。
“听娘子说那孙娘子昨儿月信就来了,得亏是您的方子管用,不然她只怕今日还腹痛得出不了门。”
到了雁回小筑,玉纹小心扶着倪素,一边往临水的抱厦里去,一边说道。
倪素正欲启唇,却听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阿喜妹妹!”
抬头,倪素撞见抱厦那处,正在桌前握笔的蔡絮春的一双笑眼,她今日一身橘红对襟衫子,绣的蝶花翩翩,梳云鬟髻,戴珍珠排簪斜插娇艳鲜花。
“快,诸位姐姐妹妹,这是我恩人家的妹妹倪素,小字阿喜,平日里也是读书颇多的,所以我今儿才叫她一块儿来。”
蔡春絮搁了笔便将倪素带到诸位云鬓罗衣的娘子面前,笑着介绍。
身着墨绿衫子,年约四十余岁的妇人搁下手中的鲜花,将倪素上下打量一番,和善道,“模样儿生得真好,只是这般清减,可是在病中?”
这般温言,带几分得体的关切,余下其他几位官夫人也将倪素瞧了又瞧,只有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年轻娘子神色有些怪。
倪素正欲答话,却听有人抢先:“曹娘子有所不知,她这身伤,可正是在您郎君的光宁府里受的。”
此话一出,抱厦里蓦地冷下来。
“孙娘子,此话何意?”
曹娘子神色一滞。
那说话的,正是玉纹方才提过的孙娘子,现下所有人都盯着她,她也有些不太自然,“听说她胡言乱语,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了刑……”
“孙芸,”蔡春絮打断她,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没了,“我看你是这一年在家病得昏了头了!”
“你犯不着提醒我。”
孙芸嗫喏一声,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蔡春絮身侧那个干净苍白的少女,又撇过脸去,“你若不将她带来这里,我必是不会说这些的。”
坐在栏杆畔一位年轻娘子满头雾水,柔声询问:“孙娘子,到底是什么缘故,你怎么也不说说清楚?”
“你们不知,”
孙娘子用帕子按了按发鬓,“这姑娘做的是药婆行径。”
什么?药婆?
几位官家娘子面面相觑,再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姑娘,她们的脸色各有不同,但在她们这些官宦人家的认知里,药婆的确不是什么好听的。
“孙芸。”
蔡春絮脸色更沉,“你莫忘了,你那么久不来月信,成日在府里忍着腹痛不出门,是谁在茶馆里头给你看的脉,开的方子?她一个出身杏林之家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通些药理有什么稀奇?难为你那日口口声声说个谢字,到今儿不认这话也就算了,何苦拿话辱她?”
抱厦里的娘子们只知道孙芸这一年常病着也不出门同她们来往,却不知她原来是有这个毛病,一时诸般视线涌向她。
孙芸一直藏着的事被蔡春絮这样大剌剌地抖落出来,她更难堪了许多,“女子做这些不是药婆是什么?她难道只给我瞧过病?”
她干脆起身将自己手上的玉镯金钏都一股脑儿地褪下来,全都塞到倪素手中,“我既瞧了病,用了你的方子,给你钱就是了!”
“孙芸!”
蔡春絮正欲发作,却被身旁一直沉默的姑娘握住了手腕。
“是,”
晴日里波光粼粼,倪素迎着这抱厦中诸般莫测的视线,“我并不只给你瞧过病,我也并非只是耳濡目染粗通药理,男子十年寒窗为一功名,而我十年杏林为一志向,我也的确不同诸位,读的最多的并非诗书,而是医书,这本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承蔡姐姐的情才能早些从夤夜司出来,我为你诊病,是因蔡姐姐提及你身上不好,若真要论诊金,你可以当蔡姐姐已替你付过,这些,我便不收了。”
倪素轻轻一抛,所有人只见那几只玉镯金钏摔在了地上,金玉碰撞一声脆响,玉镯子碎成了几截。
“不好再扰诸位雅兴,倪素先行一步。”
倪素唇边牵起极淡的笑,朝几位娘子打揖。
“曹姐姐,诸位,我先送我阿喜妹妹回去。”蔡春絮横了孙娘子一眼,与其他几人点头施礼,随即便赶紧追着倪素去了。
抱厦里静悄悄的。
“我如何瞧那姑娘,她也不像个药婆……”有位娘子望着廊庑上那年轻姑娘的背影,忽然出声。
在她们这些人的印象里,药婆几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哪有这样年纪轻轻又知礼识文的姑娘。
可方才她们又听得真真儿的,那姑娘亲口说,她的确是给人瞧病的。
“阿喜妹妹,此事怪我,早知我便不让你去那儿了,平白受她羞辱……”回太尉府的马车上,蔡春絮握着倪素的手,柳眉轻蹙。
倪素摇头,“蔡姐姐你知道我有事想与孙娘子打听,孙娘子又不常出门,她府上也并不方便去拜会,只得今日这个机会,你如此帮我,我已经很是感激,只是这一番也连累你不痛快了。”
“我如今倒希望你那方子少管些用,最好疼得孙芸那张嘴都张不开才好!”蔡春絮揉着帕子愤愤道。
回到太尉府的居室,玉纹忙去打开屋子,哪知满屋浓郁的香火味道袭来,呛得三人都咳嗽起来。
“阿喜妹妹,你走前怎么在屋子里点了这么多香?”蔡春絮一边咳嗽,一边挥袖,“我瞧你也没供什么菩萨啊。”
“啊?”
倪素被熏得眼皮有些微红,“供了一个的。”
“在哪儿?”
蔡春絮只敢在外头张望,并不进去。
倪素不知如何回,模糊地说了句,“心里记着呢……”
若不是玉纹走前关了窗,其实也不至于满屋子都是那香烧出的烟。
屋子是暂时进不去了,玉纹在树荫底下的石凳上放了个软垫让倪素坐着,几名女婢家仆在廊庑拐角处洒扫说话。
玉纹不在,倪素一手撑着下巴:“徐子凌,孙娘子这条道是走不通了。”
为杜绝科考舞弊的乱象,每回科考的试卷都要求糊名誊抄,再送到主考官案头审阅。
那位孙娘子的郎君金向师便是此次冬试负责糊名誊抄试卷的封弥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别。”
浓浓的一片树荫里,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她仰头在闪烁的日光碎影里,看见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着他,“我知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所说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还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孙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里彻底将她划分为不可过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将她带去如磬诗社。
“可是,我想我总要比兄长好一些。”
她说,“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来束缚我,便只能用下九流来加罪于我,可是凭什么我要认罪?大齐律上写着吗?”
“他们觉得我应该为此羞愧,为此而畏缩,可我偏不,我要带着我兄长与我自己处世的心愿,堂堂正正地活着。”
满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脸:“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师吧?”
“你想怎么做?”
枝叶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轻男人在树荫里垂着眼帘与她目光相触。
“你装鬼……”
倪素说一半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他本来就是鬼魅,“我们趁夜,你去吓他,好不好?”
第19章 菩萨蛮(七)
金向师原本在礼部供职,但因其画工出挑,冬试后被调职去了翰林图画院做待诏,前两月去了宛宁画舆图,前几日回来复命后便一直称病在家。
因疑心牵扯官场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暂未正式将冬试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贡院一干官员问话也只能旁敲侧击。
倪素养伤不能起身这些时日,夤夜司不是没查到几位封弥官身上,但在贡院里能问的东西并不多,而金向师回来得了官家称赞,又赏赐了一斤头纲团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暂无上门询问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过孙娘子来打听,但如磬诗社一事,便已说明孙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再来往的。
“我白日里点的香和蜡烛真的有用吗?你身上不疼吧?”倪素猫着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郁的花丛后头,伸手去拉徐鹤雪的衣袖。
“不疼。”
徐鹤雪拢住衣袖,摇头。
“那我牵着你的衣袖好吗?你看不见,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声询问他。
眼下是夜闯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灯。
“嗯。”
徐鹤雪点头,朝她声音所在的方向试探抬手,将自己的衣袖给她牵。
感觉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鹤雪眼睫微动。
“我们走这边。”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家仆靠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她才牵着徐鹤雪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后面的棂窗外。
棂窗用一根竹棍半撑着,倪素顺势往里头一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金向师心不在焉地嚼着酱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家中是请不起医工么?现如今你在外头找药婆的事儿被那些诗社中的娘子们知道了,才来我跟前诉苦。”
“这是什么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么?我也不是没请过医工,只是他们也不能细瞧,开的方子我也吃了,总不见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问我么?”孙娘子负气,背对他坐着,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揩泪,“若不是那日疼得实在捱不住,我也不会听蔡娘子的话,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药婆是什么你还不知?有几个能有正经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几个?”
金向师眼也没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酱牛肉,“若真有,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我确实好些了。”
孙娘子手帕捂着面颊。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药婆的事儿了,你以为,她们回家能不与自个儿的郎君说?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带坏了他们的夫人去?”金向师冷哼一声,“我早让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么诗社,如今倒好,你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儿,那些个大人们,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说我治家不严。”
“我看诗社你也不必去了,没的让人笑话。”
“凭什么?蔡娘子她还大大方方与那小娘子来往,她都敢在诗社待着,我又为何不能去?”孙娘子一个回头,鬓边的步摇直晃。
“那蔡娘子与你如何一样?她父亲致仕前虽是正经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边军中做过监军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叶的习气,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还是武人堆儿么?就她那郎君独一个文官,她大伯哥不还是个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职么?那在内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们家粗鲁不忌,这你也要学?说不定今儿这事过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继续在诗社里待着。”
金向师如今才得了官家赞赏,不免有些自得,“今儿就这么说定了,那诗社你也不必再去,不过只是一些年轻娘子在一处,孟相公的夫人姜氏,还有裴大人的夫人赵氏都没怎么露过面,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到她们跟前去讨个脸熟。”
“郎君……”
孙娘子还欲再说,金向师却不耐烦了,朝她挥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儿房里。”
不但将她出去与女子交游的路堵死了,竟还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叫杏儿的妾,孙娘子双眼更红,却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闷退出房去。
孙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师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忧思来,酱牛肉没再吃,酒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阵寒风袭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杯盏,桌前的灯烛一刹熄灭,屋中一时只有淡薄月华勉强照亮,烟雾从身后散来,金向师脊背僵硬,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他缓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浮动的雾气里,隐约得见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跌下去,酒盏碎裂。
“徐子凌,”
顺着窗缝往里瞧的倪素小声提醒,“他在你右边。”
徐鹤雪一顿,依言转向右边。
“金向师。”
轻纱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栖身月华,淡薄如雾,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金向师脸颊的肌肉抽动更厉害,雾气与风相缠,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袖抵挡,双眼发涩。
“倪青岚。”
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师双目一瞠,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你知道我。”
徐鹤雪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听清他的抽气声。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向师双膝是软的,本能地往后挪。
岂知他越是如此,徐鹤雪便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金大人。”
素纱幕笠之下,徐鹤雪双目无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记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黄泉。”
金向师眼见那道鬼魅身影化为雾气又转瞬在他几步开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吓得想要叫喊,却觉雾气如丝帛一般缠住他的脖颈。
金向师惊恐地捂住脖颈,又听那道冷而沉静的声音缓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相告。”
他眼见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浅淡的莹光来。
倪素在窗外看见这样一幕,便知徐鹤雪又动用了他的术法,她心中担忧,再看那抖如筛糠的金向师,她立即开口:“金大人,还不快说!难道你也想与我们一般么?”
冷不丁的又来一道女声,金向师惊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却没看见什么女子的身形,雾气更浓,他吓得唇颤:“您,您又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