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长巾,他那样一双冷清的眼盯住她,“你从来不狭隘。”
  她从不是一个狭隘的女子,她心胸宽仁,装着世人的病痛,亦会为他,心中不平。
  上一个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师张敬。
  老师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护。
  火堆烧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阵火星铺散开来,倪素倏尔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一下,躲开溅来衣摆的碎光。
  他很快松开她的手。
  但倪素却觉得那种被冰雪包裹的触感仍在,她抬起眼与他相视,不远处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齐,撞得甲胄声声作响。
  “倪素,苏契勒的军营我一个人去,”
  倪素又听见他的声音,她看见他侧过脸,而月华朗照,他的周身莹尘浮动,整个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着迷,“你听我的话,就在这里等我。”
  迟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躯,遇见这个女子。
  在识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识得他这个人,给他信任,为他辩白。
  这世上,
  无人如她。
第74章 破阵子(一)
  “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你去, 倘若你身上没有那道禁制的话。”
  倪素沉默许久,伸出手指轻点一粒浮动的莹尘,它颤颤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 但有时,我于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战事, 亦不会武,她理应留在这里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鹤雪一怔, 立时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阳世必定要借助于你才能维持自身,你从来不是刑罚。”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么?”
  火堆久无人添柴, 焰光渐弱,徐鹤雪沉思片刻,眉眼依旧浸透清冷的雪意, 却答:“是眷顾。”
  “既然你这么说,”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红的衣袍宽大, 衣摆近乎拖地,随着夜风微摆, 露出底下那一双沾着污泥的绣鞋,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鹤雪仰起头也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听见她又说,“那我们就同进同退。”
  “徐子凌,我不愿意做杀你的刀。”
  世间以污名毁他者千万,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鹤雪躺在营帐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声响时而传来,而他还在出神。
  帐中燃烛,明光灿灿,倏尔荜拨一声,烛焰闪烁一下,徐鹤雪轻抬眼帘,视线落在帐帘上。
  她的营帐就在旁边,今日几番波折,又在玛瑙湖弄湿了衣裳,徐鹤雪请人给她煮了驱寒的药,又为她点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时她应该已经沉沉睡去。
  徐鹤雪闭起眼,满耳是风沙吹帐,步履声繁。
  翌日天还没亮透,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便风尘仆仆地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岂料他扑了个空,他的义兄秦继勋根本不在军营。
  “什么?义兄他去见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着段嵘,“那个泥鳅知州,义兄如何敢寄希望于他?!何况咱们与他之间本就不合,他如何会冒着得罪宋监军的风险来与咱们一块儿谋事?到底是哪个奸妄小人在义兄面前浑说?!”
  “什么奸妄小人……”
  段嵘擦了擦额头的汗意,“魏统领,那是咱们将军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幕僚!”
  魏德昌说着话,一个转身,刀柄拂开帐帘骂骂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嵘心道不好,连忙紧跟出去,岂料正见对面不远处的帐帘被一只手掀开。
  那身着朱红衣袍,身姿颀长而挺拔的年轻人面上依旧裹着长巾,段嵘一见他,便在魏德昌身后朝他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躲远些。
  徐鹤雪瞥了他一眼,并不动。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军中只有此人不着甲胄,且面上还裹了雪白的长巾,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头。
  段嵘有些无奈,“他便是将军的幕僚。”
  魏德昌闻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去,段嵘也跟在后头,喊了声:“倪公子。”
  徐鹤雪轻轻颔首,随即对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声:“魏统领。”
  “便是你在我义兄面前进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鳅的?”魏德昌的语气十分不好。
  “嗯。”
  “你是个什么来头?如何骗得我义兄将你留在军中做幕僚?”
  “魏统领,若不是倪公子,将军也下不了决心让你回来,如今宋监军的命令,您与将军都已违背,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段嵘生怕魏德昌说不上两句便要动手,连忙说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料到义兄令他回来,竟是眼前这个人的功劳,他偏过头看向段嵘:“没退路就没退路!咱们这十几年受的气还少吗!可那沈泥鳅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这不是让我义兄送上门去受辱么!”
  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视徐鹤雪,瞧见他手中握了一柄剑,冷哼一声,“看着是个绣花枕头,手里握的剑想必也不怎么锋利!好教我来试它一试!”
  段嵘根本来不及劝阻,魏德昌抽刀,三两步便朝徐鹤雪劈去。
  徐鹤雪侧身躲过,顺势提剑与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剑鞘落地,凛光一闪,借以巧力抵开刀锋。
  魏德昌眼底显露一分愕然,但随即他握紧刀柄,左右一挥,快步朝他劈砍,刀剑相抵之声擦过在场所有将士的耳廓,他们立时围了过来。
  “段校尉,魏统领怎么和那位公子打起来了?”
  有人凑在段嵘身边,伸长了脖子往人堆里看。
  段嵘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将那位公子伤了,他原想卡着间隙过去拦,哪知此二人打斗起来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嵘心中便越发惊异,如此斯文病弱的一个人,怎么握起剑来,招式竟凌厉无边。
  倪素匆匆掀帘出来,兵士们见了这样一个女子跑过来,便都不由让开了条道,她很轻易地站到了段嵘的身边。
  “倪小娘子。”
  段嵘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见像是还没来得及梳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纱绳系着,还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他立即移开眼,正好看见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鹤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悬起。
  光线还不够明亮,其实徐鹤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压下,他稍稍侧过脸,一剑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时后仰,双足往前一荡,尘沙飞扬,他的剑柄重击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几乎攥不住,只是这么一闪神,他脊背立时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缓缓转过头。
  那年轻人已持剑立在他身后。
  魏德昌的脸色变了又变,朝徐鹤雪走近几步,却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来,几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鹤雪的瞬间,她便挡在了中间。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女人?”
  “段嵘,秦家军军营中何时有的女人?!”他立时朝人堆里的段嵘吼道。
  “我与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鹤雪的身前,将他挡在她与营帐之间,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时而真切时而透明的双手。
  “秦将军留我们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统领要试他的剑也试过了,小女在此,多谢魏统领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他很清楚,方才照着他虎口的那一击,那倪公子分明留了余地,才令他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后以剑锋相对,若此时是在战场,他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散了?”
  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段嵘等人一回头,便见秦继勋一手拿着军帽,领着亲兵大步流星地走来。
  兵士们一见将军,立即散开,各归其位。
  “将军!”
  段嵘连忙唤。
  秦继勋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拦着?”
  段嵘有点讪讪的,“我……”
  “义兄。”
  魏德昌这会儿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却还是老大不高兴。
  “回来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亲自请的幕僚,你怎能在我军中为难于他?”秦继勋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我这如何算得是为难?我……”
  “好了,你合该庆幸你魏统领的颜面还在。”
  秦继勋打断他。
  无论是徐鹤雪在招式间留的余地,还是倪素的那一番话,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军的兵士们面前,保住了他这个做统领的面子。
  “秦将军,如何了?”
  徐鹤雪的视线从倪素的长发上移向秦继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谈及此事,秦继勋收敛神情,叹了声:“倪公子昨夜与我说过的话,我都与他说了,但他始终不作应答。”
  昨夜与徐鹤雪在火堆旁说过话后,秦继勋便骑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还没睡下,忙着与人推牌九。
  秦继勋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请女使仆从们热情招待,但一说要谈事,他便说着打完这一局。
  秦继勋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没个准话。
  直到牌桌上的书吏实在受不了那么大一尊杀神坐在旁边,目不转睛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没几局,他们便冷汗直冒,推说太晚,寻着机会便赶紧溜了。
  到了这会儿,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头,满脸惊讶:“秦将军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到这儿,秦继勋也忍着在。
  只等两人入了书房,秦继勋将来意说明,沈同川便更为咂舌:“是秦将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宋监军的命令你们都敢违抗?那苏契勒王子不是说了么?只要你们灭了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们何必要反着来,这不是徒增战火么?”
  “沈知州,难道你也以为苏契勒真会善罢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还能怎么着?”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谁知道往后还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闻声噗嗤一笑,“秦将军想得可真长远。”
  “为国当计深远,不是么?有人与我说,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门生,当年也曾游历四方,见过战场,知道疾苦,如今虽是盛夏,但咱们身在雍州,已可预见今年的冬天会不太好过,胡人的草原也将更加苦寒,他们十几年休养生息,王庭已将二十九个部落彻底收服,他们的野心绝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满足。”
  “苏契勒说是与我们共抗杨天哲,那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被剿灭后呢?若他后方的军队跟上来,大战,一样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听见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时面上轻松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却听他说罢才缓慢地开口:“看来秦将军是专程了解过我的底细,你的意思是,既然苏契勒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那么还不如将他困死在这儿。”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打算告诉宋监军?”
  “沈知州若与宋监军是一路人,便不会多年诸事不管,宋监军奉旨前来雍州时,孟相公还在文县,但如今孟相公已经还朝,倘若宋监军不在,沈知州便不会处处受制,孟相公亦有机会掌控雍州局势。”
  秦继勋说罢,见沈同川迟迟不做反应,只站在一盆花前,动也不动,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苦于此乱局久矣。”
  沈同川回过神,面上依旧没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语也清淡:“秦将军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却是不苦的,我就乐得这份儿清闲,任谁来,我也不换。”
  最后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将军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到。”
  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继勋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辗转半夜也没睡着,天不亮便策马出城赶来军营。
  “我就说那沈泥鳅是不可能答应的!若是他将您的打算告知宋监军,宋监军虽无权处置你我,但他却可以往云京递折子!”
  魏德昌心中气极了,“义兄怎的如此糊涂!怎么就信了此人的话!”
  “沈同川不会告诉宋嵩。”
  徐鹤雪淡声道。
  魏德昌冷哼一声,“你怎知他不会?难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会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与宋监军说了也没他的好处,更会将他与恩师孟相公牵涉其中。”
  秦继勋也不是谁都信,徐鹤雪的话他亦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决定去试的。
  “将军!”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来,“宋监军的亲兵在军营外,他带着监军大人的令牌,请您与魏统领去见他。”
  送钱帛与女人的亲兵死了,军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于宋嵩到今晨才收到消息。
  秦继勋与魏德昌相视一眼。
  “德昌,他若问你,你知道如何说吗?”
  秦继勋问道。
  “我就说路上风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后撤。”
  “他不会信。”
  魏德昌满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来了!”
  秦继勋向来严肃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随即转过脸看向徐鹤雪:“倪公子,咱们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会轻易放弃。”
  “将军心诚至此,一定金石为开。”
  徐鹤雪朝他颔首。
  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很快带着亲兵离开军营,风沙卷起倪素的发丝轻拂徐鹤雪的长巾,他抬手想碰,却见自己的身形忽浓忽淡。
  “快进去。”
  倪素回身,将他推到营帐中。
  徐鹤雪踉跄后退,手中的长剑破碎成莹光浸入他的身躯,帐中灯烛灭尽,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双手倏尔环住他的腰身,令他稳住身形。
  “你难不难受?”
  她担忧地问。
  “还好。”
  徐鹤雪几乎已疼得麻木,听见她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
  倪素将他扶到床边坐着,看他整个人像是裹在极淡的雾气里,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团莹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帐中待着,我现在就去玛瑙湖给你取露水!”
  可话音才落,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道不能分离太远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鹤雪说。
  他可以在人前隐去身形,化为淡雾,牵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声,一点也不想耽搁,找来一个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鹤雪一双眼将她看得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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